摘要: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武漢大學中文系教師團隊,陣容強大,人才濟濟,結構合理,享譽全國,史稱“五老八中”。“八中”里的程千帆、畢奐午兩位教授,經歷相仿,都是在“最適合做學問的時間,全給放牛放掉了”。1978年以后,兩位教授先后獲得教學和科研的自由,不過他們的學術發展和社會影響截然不同:前者如雷貫耳,自成一派;后者默默無聞,鮮為人知。盡管如此,但二人胸懷坦蕩,在繼承傳統,傳道受業,鼓勵同道,提攜后進等方面,實為精神相通的,一顯一隱,都值得尊重與緬懷。
關鍵詞:放牛教授 傳道受業 嘉惠學林 達觀人生
提起武漢大學中文系,人們往往懷念五十年代鼎盛時期的學術團隊,俗稱“五老八中”的集體。
“五老”,實有六人:弘老劉永濟、博老劉博平、魯老席魯思、耀老黃焯、徐老徐天閔,徐老逝世后由陳登恪遞晉“五老”。
“八中”,也有不同的名單。基本人選是:程千帆、劉綬松、沈祖棻、胡國瑞、李健章、周大璞、李格非、畢奐午、張永安、繆琨。《課外閱讀》2008年16期
“五老”中,僅黃焯先生(1902-1984)熬過艱難時期,成為八十年代初武大中文系漢語史專業唯一的博導;《武漢大學》,北京:知識出版社,1987年10月一版,第111頁 “八中”里,1978年前去世的有劉綬松、沈祖棻、張永安、繆琨。剩余六人中,有兩位教授因為劃為“右派”,被剝奪教書權利近二十年,其中一位自述,“整個說來,我就感覺到自己最適當的做學問的年齡,全給放牛放掉了。” 程千帆 《桑榆憶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9月一版,第38頁。
他們就是程千帆與畢奐午兩位先生。
( 一 )程千帆先生在學界一直聲名卓著。“成名早,解放前就發表過頗有分量的著作。”(譚丕謨語)吳志達 《兩代大師的風范——劉永濟、程千帆先生的學術與人格》,武漢,《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3年11月
抗日戰爭勝利后,武漢大學從樂山遷回武昌珞珈山復校。1947年,時年35歲的程千帆升任正教授。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13年一版,第153頁 ,不到一年,他又承擔中文系主任和一年級國語指導委員會主任重擔 。《武漢大學校史簡編(1913-1949)》,1983年11月內部發行,第122、123頁。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武漢大學中文系的學術水平能名列全國前列,這位年富力強的系主任功不可沒。
武漢大學文學院退休教授程一中,是武大中文系1955屆學生。他在回憶文章中寫道:“千帆師是解放后第一任系主任,面對這種長期禁錮的局面,不顧師友冷漠,斷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首先是不拘一格延聘現、當代文學方面的師資,畢奐午、劉綬松、劉西彥、吳奔星等先生相繼到校任專職教師,此尤不足,又……,一時之間,新設了五六門新聞學課程,學生競相選修,大教室總是濟濟一堂。” 鞏本棟編 《程千帆沈祖棻學記》,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10月一版,第235頁。
程一中的同學里,還有馬赫,王博仁,鄧黔生,吳代芳,張天望,何國瑞,陸耀東,程一中,曾加琇,唐榮昆,彭未成等。武漢大學中文系1955屆同學錄,武漢 1994年10月
程千帆在五十年代的頭七年間,除承擔教學和管理工作外,還完成了獨著《文學批評的任務》、《關于文藝批評的寫作》,合著了《古代詩歌論叢》(程千帆、沈祖棻)和《宋詩選》(程千帆、繆琨),鞏本棟編 《程千帆沈祖棻學記》,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10月一版,第390頁。1956年,他被評為三級教授,被聘為《文學研究》編委、《武漢大學人文科學學報》副總編。徐有富著《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13年一版,第184、185頁。
1956年8月,他的夫人,著名詞人、古典文學學者沈祖棻從南京師范學院調回武大中文系,徐有富著 《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13年一版,第181頁。他們的女兒程麗則,在9月初由南京力學小學轉到武大附小二年級。章子仲說:“千帆的父親、繼母、妹妹們都住在一起。女兒麗則活潑可愛,加上保姆小鶯,一家八口,生活比往日任何時候都好,一切都有了新的開始!”(《北斗七星——沈祖棻的文學生涯》第87頁)
人生無常,好景短暫。一場反右派運動的風暴席卷華夏。程千帆在運動中受到巨大沖擊,被錯誤的劃為“武漢大學右派元帥”,受到批判和不公正處理,被迫離開教學和科研崗位,這一走就是十八年。他晚年在回憶錄中說:“我一生中最大的挫折就是遇到反右派的政治運動”。程千帆著 《桑榆憶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9月一版,第34頁。
在程千帆的人生際遇中,有兩個“十八年”是難忘的。
第一個十八年,是從1959年到1977年,程千帆被剝奪了正常工作權利,在珞珈山抄卡片、搬磚。“程麗則說:‘1967.2-1970.2,武大農場勞動,種菜、養雞、放牛等’”,“1969年,程千帆在武漢大學校辦農場勞動,冬天在沙洋農場勞動。”。這樣的狀況一直到1977年。“1977年,程千帆在家,辦理退休手續”。《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13年一版,第184、185、262頁。其間,他還因斗牛踩傷骨折。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涉江詩詞集》(河北教育出版社)“近事寄友二首”后記載“箋曰:余時牧牛沙洋。一九七二年春為斗牛所踏,折其距骨,因返武昌治療,越二年,仍去謫所,故詩有當歸之詠也。”
第二個十八年,是從1978年到1996年,這是程千帆先生來到南京大學,以時不我待的激情,老當益壯,煥發學術青春的十八年;是他甘為人梯,精心育才,提攜后進的十八年。
被迫閑賦在家,身為武漢一普通居民的程千帆,受到時任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的知遇,于1978年8月下旬,破格受聘到南京大學中文系,開始了自己學術生涯的新階段。也在這里,他埋頭實干,苦心經營,建設起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重鎮,開創了屬于自己的學術門派。(當下有民間微信公眾號“程門問學”)
他以古代文學學術帶頭人的身份,使得南京大學中文系,成為首批一級國家重點學科、首批國家文科基礎學科人才培養和科學研究基地。培養了包括建國后的第一個古代文學博士莫礪鋒等在內的一批優秀人才。山東大學出版社編輯部 《中國首批文學博士學位論文選集》 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 1987年12月一版,第291頁。《文學遺產》主編徐公持在《二十世紀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近現代化進程論略》一文中論及“錢鐘書、程千帆為第四期學術‘人望’”,“而程氏有充分發揮傳道受業優勢,在培養年輕一代學者方面付出心血,并取得卓越成功,自八十年代中期以來,門下人才輩出,形成堅強學術‘梯隊’,在本學科中廣受稱道贊許。”
程千帆著作等身,題簽無數,享譽海內外。曾任第五、第六屆江蘇省政協委員、九三學社江蘇省委員會委員、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顧問、江蘇省文史館館長、南京市文聯主席、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會長、中國旅游文學研究會會長、中華大典編纂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等職。
同時,從1977年起,程千帆在完成亡妻遺愿、嘉惠學林的雙重責任下,使沈氏遺著《宋詞賞析》、《唐人七絕詩淺釋》四海散珠,多次重印。《涉江詞》、《涉江詩》也有多種版本印行,學界、讀書界關于沈祖棻研究的成果不斷涌現。浙江海鹽還成立有全國范圍的沈祖棻詩詞研究會,每年出版會刊,有一批忠實擁躉。
1992年9月,《程千帆先生八十壽辰紀念文集》由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
程千帆先生于2000年6月3日離世。生后極盡哀榮,有及門弟子泣告;國內眾多高校、文學院亦發來唁電;學術團體、業內學人也紛紛挽聯;還有港澳臺、東南亞和日本、韓國、美國等國際同道,表示深切悼念。
2000年下半年,十四卷《程千帆文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2000年11月25、26日兩天,在南京大學舉行了程千帆先生學術思想研討會……代表和來賓們在發言中高度評價程千帆先生的道德文章,緬懷先生的高風亮節。” 莫礪鋒編 《程千帆先生紀念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5月一版,第325頁
2001年5月,由莫礪鋒編輯,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程千帆先生紀念文集》問世。
“2003年,由師母陶蕓先生編輯整理的《閑堂書簡》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距今也已經十年了。今年恰值閑堂師誕辰100周年,南京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同仁們早就商議,要在2013年舉辦一系列紀念活動,包括增訂再版《閑堂書簡》。(程章燦后記)” 程千帆著 陶蕓編 《閑堂書簡(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5月2印,第810頁
同樣,作為紀念程千帆誕辰100周年的學術成果,徐有富著《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于2013年9月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此書近千頁,105萬字。
同年,莫礪鋒編《程千帆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由鳳凰出版社出版。
在現當代中國古代文學的學術星空中,程千帆先生無疑是一顆璀璨的恒星,光芒四射。
( 二 )畢奐午先生則鮮為人知。
在武漢大學一百二十年校慶獻禮書《武漢大學歷史人物選錄》中,有畢奐午詞條:“畢奐午(1909--2000),又名畢煥午、畢桓武,男,河北井陘賈莊人,武漢大學中文系教授。”謝紅星主編:《武漢大學歷史人物選錄》,武漢:長江出版傳媒崇文書局,2012年9月一版,第384頁
其實,該詞條并不全面,畢先生不僅僅是中文系教授和中國現代文學專業碩導,1983年9月后,他調離中文系,來到新創立的武漢大學新聞系,是兩年后該系碩導中的兩個教授之一(另一位是何微),指導新聞學專業研究生。 《武漢大學》,北京:知識出版社,1987年10月一版,第117頁
在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官網上,有如下介紹:
“1983年9月在前校長劉道玉先生的積極推動和支持下,武漢大學成立了新聞系,吳肇榮教授擔任該系第一任系主任,時任中國新聞工作者協會主席的吳冷西同志擔任名譽系主任,著名新聞教育家畢奐午教授、何微教授曾在新聞系任教。1984年新聞系正式招收了第一屆新聞學專業本科生,次年獲新聞學碩士學位授予權并開始招收碩士研究生。”
畢奐午曾經以詩人顯世,三本小著,“先后擔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南文聯常委,湖北省文聯副主席,武漢市文聯副主席。他自192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詩集《掘金記》,散文集《雨夕》,詩文集《金雨集》等”。謝紅星主編:《武漢大學歷史人物選錄》,武漢:長江出版傳媒崇文書局,2012年9月一版,第385頁
他公開發表的作品、論文寥寥可數,僅發表在八十年代初的《詩刊》和《武漢大學文科學報》。
就筆者所見,專文介紹畢奐午的文字,比較早的有馬希良的《老詩人畢奐午今昔記》,發表于《新文學史料》1986年2期;
畢奐午先生于2000年2月29日離世,李輝完成《送畢奐午先生遠行》,發表于《湖北日報》2000年4月1日,他后來還在網絡發表《畢奐午,被遺忘的詩人,很偉大的詩人》、《這些老前輩/畢奐午:在草地仰望星辰》等,并被網友轉發;
徐魯的《畢奐午,現代詩壇上的失蹤者》,發表于《中華讀書報》2010年12月8日14版;陳子善的《邂逅畢奐午》,發表于《今晚報》副刊2016年12月29日16版;
於可訓的《奐午何來成喚牛》,發表于《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
四十年間,僅此而已。
有研究者作過統計,大陸近年來出版的數十種現代文學史著作中,畢奐午這個名字出現率為零。(張中良:《從畢奐午先生的一幅手跡談起》)
其余零星鴻爪有:
舒蕪在《中國文學批評史》(北京三聯書店1986年12月1版)重印緣起中提到,“直到去年,畢奐午教授、程千帆教授、吾師王氣中教授差不多同一時候相繼告訴我,學術界需要重印此書,督促我應該促成重印的實現。”
李輝著《蕭乾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2印,第82頁)“蕭乾本能地厭惡這骯臟好的世界,他把全身心系在事業上。現在,又有了‘小樹葉’。除他之外,曹禺、何其芳、畢奐午(也是在北平認識的年輕詩人)都在天津。何其芳和畢奐午在南開中學教書,巴金的二哥李堯林也在那兒教書。蕭乾常常躲開報館污濁的環境,到南開中學去,在那里度過愉快的時光。”
李輝撰稿的《一個知識分子的歷史肖像》中講述畢奐午與巴金的交往經過,其中有“說到巴金,說到那些往事,畢奐午異常激動,還落下了眼淚。”,“這便是我看到的一個作者對出版家巴金的感激與思念。” 李輝、李存光、陳丹晨主編 《一個知識分子的歷史肖像》,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10月1版) 第155、156頁。
吳煥的《兩京盛世閑人:靳飛——記憶北京的一個旅居日本的中國文人》(戲曲文化網 2001年7月14日)“孫郁先生這樣寫,使我想起他那次南下湖北武漢叩訪隱儒畢奐午先生。現在知道畢先生的人不會太多,但早在上個世紀初葉,是和卞之琳、何其芳、曹葆華、艾青并肩的詩人。30年代,巴金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時,曾為他出版過詩集,并親自為他的《雨夕》寫了后記。后來畢先生安心執教,自甘野老,負偈‘今天活著,就證明昨天沒有死’。張中行先生評論畢先生語曰‘六朝人物’,確是高山流水之語。”
呂劍著作《呂劍詩文別集》(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8月1版 第149頁和150頁)中,登載有著者給畢奐午的兩封信。筆者比對原件發現,第二封第三段后缺少部分文字,應是發表時刪節。內容為“弟與牛漢友情深摯。但因弟多病,雖同寓一城,竟常年不通音問,亦一恨事。”可見詩人間的往來交誼之微妙。
上海魯迅紀念館喬麗華在《中國現代作家手稿及文獻研討》一文中寫道:“2014年8月14日--17日,中國現代作家手稿及文獻國際學術研討會在上海魯迅紀念館召開。。。。。。張中良教授通過解讀現代作家畢奐午晚年詩稿,對新中國成立后印歷史原因被長期埋沒的這位作家的境遇做了鉤沉,引起與會者的強烈共鳴。”( 《國際學術動態》2015年第3期 )
不僅外界寡聞,武大校內為百年校慶而出版的《珞珈擷英》,收錄154位校友、博導和有突出貢獻專家中,“五老八中”僅黃焯和程千帆兩人;由武大子弟,“八中”之一李格非教授的兩個兒子共同編著、湖北美術出版社2010年出版發行的《武漢大學學人墨跡選》中,前面所列舉的中文系“五老八中”成員,唯一未選者,就是畢老。在湖北崇文書局2012年出版的《武漢大學歷史人物選錄》中,畢先生也是叨陪末座,在其他系列之中。
九十年代初,筆者因為工作關系,結識從武大附小退休的趙嵐老師,并經常給她幫忙做事。她的先生就是畢奐午。那時自己年輕,不了解,與畢老交流極少,見面打個招呼而已,感覺老教授溫潤有禮,不多言辭,總是靜靜的,獨自坐在藤椅上看書看報。那時候他們住在二區41號,樓下樓上都是書,大部分家務由一位姓謝的阿姨承擔。畢老去世后,謝阿姨就成為住家保姆,又陪伴照顧趙老師十多年,直到老人的生命盡頭。
( 三 )其實,畢奐午先生是有資歷的。
徐魯在《現代詩壇失蹤者》一文中,清晰的介紹著:
他青年時期就讀北京師范學校,曾與同學王榮庭(后改名王洛賓,民族音樂家)一道結伴北上,本想去莫斯科,后未能成行。
1934年應聘到天津南開中學教書,同事中有何其芳、李堯林、高功遠,李苦禪等(還有張中行、孟志孫)。因為從事文學創作,與巴金、卞之琳、曹禺等成為友人(還有章靳以和蕭乾)。
1935年,巴金把畢奐午的部分詩文先后結集出版,分別題名《掘金記》和《雨夕》。這些的作品,受到艾青、何其芳等人的佳評和認可。
抗日戰爭時期,他被日本法西斯投入監獄,受盡屈辱和折磨。出獄后在北京成達中學任教。
1946年,經巴金和李健吾介紹,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朱自清聘任畢奐午到清華大學任助教,隨后于1948年調入華中大學任講師,翌年評為副教授。
畢奐午參加了全國第一次文代會,成為當時中南文聯、武漢市文聯和湖北省文聯、省文化局的領導人之一。1950年應程千帆之邀,調入武漢大學教授現代文學。
補充兩點:1932年(民國二十一年)11月27日下午2時,畢奐午、王榮庭等與同學一道,在師大露天廣場親耳聆聽過魯迅的演講《再論“第三種人”》。
在舒蕪1987年11月16日給畢奐午的信中寫道:“如果您說您是臺、譚諸先生的‘不夠格的學生’,那我更不敢寫出來辱沒師們了。”其中的“臺、譚”是臺靜農和譚丕謨。
在全國第一次文代會期間,中南代表團成員李蕤有心找了許多同道題詞留念,畢奐午留言“共同學習,一同做毛主席的好學生。 李蕤同志摯友 畢奐午 1949年八月一日”。這是當時部分知識分子內心的普遍寫照。 宋致新 “第一次文代會:“為人民”始終是他們相互勉勵的主題詞” 《武漢文史資料》2016年第9期
1957年秋,在程千帆被打成武漢大學“右派”元帥的同時,畢奐午也定為右派,剝奪教學科研近二十年。1968年7月出版的武漢大學校報《鋼武大》戰字第三號,頭條是《橫掃國民黨反動派的殘渣余孽》,有40名教授、講師和職員和名字和照片被上黑榜,其中有“李國平、袁昌英、沈祖榮、程千帆、張月超、楊端六、畢煥午、燕樹棠、石泉、李崇淮、劉綬松、余先覺、胡國瑞”等。這些名字至今依舊閃耀在武漢大學的歷史與學術星空。
對于放牛的經歷,他揉碎成詩《初出牛棚告白》,發表在《詩刊》1981年3月號。他這是在回應友好們,我好好的活著,我等到了“盼望暗夜快快走完”的時刻。在此之前,他的舊友程千帆、臧愷之、曾卓、牛漢、呂劍、胡天風、駱文、舒蕪、蔡厚示等先后有詩作在《詩刊》亮相,包括沈祖棻的遺詩。公開露面,公開發表作品,這是他們那群人劫后余生的宣言。
復旦大學賈植芳給他來信:“前些日子,在《詩刊》上看到兄的一首近作,不勝欣快。我實在不懂詩,但我確實喜歡象這樣有詩人感情的詩,它的精神世界是豐富的,完整的,高尚的。”
《詩刊》老編輯、詩人呂劍在1990年3月在給畢先生的信中還記得那首詩,他寫到:“《初出牛棚》出自真感受,甚佳,在我看到的同類作品中,此詩堪稱翹楚。”呂劍著《呂劍詩文別集》,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8月1版 第149頁
其實,這首公開發表的詩作,并不是作者投稿,而是“春節期間,北京的一位朋友拿去,不知如何又流傳到克家同志處。”(畢奐午致馬希良信)
1982年6月,武漢市作家協會籌委會給武漢大學中文系發邀請函:
“畢奐午同志:
武漢作家協會成立大會,定于一九八二年六月九日上午八時半在漢口濱江飯店(山海關路二號)召開,會期四天,屆時請攜此通知出席,并自帶糧票四斤、伙食費貳元捌角及洗漱工具。如不能參加,請事先來函或來電告知市作協籌委會(電話21281轉市文聯文學部)
武漢作家協會籌委會(武漢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文學部章)一九八二年六月”
畢先生回復“作協成立大會辦公室:我因事不能參加大會。謹向大會請假。大會如有什么文件,請寄給我,以便學習。通訊處:武漢大學二區41號畢奐午。”
這次大會選舉李蕤為主席,李冰、曾卓、莎蕻、馬國昌、管用和當選為副主席,姚振起為副秘書長。畢老未參會,聘為協會顧問,時年七十有三。隨后的省市文聯、作協方面的活動邀請,畢先生幾乎都請假了。
隨著武漢大學新聞系的成立,他的重心就轉到新聞學的教學工作之中,盡管還兼任著中文系“現代文學”專業的碩士生導師,對于文壇以及學術,他默默關注,保持著距離,與友好、后進以書信筆談為主。
他的筆談友人,除親人外,有北京的張中行、牛漢、呂劍、舒蕪、蕭乾、臧愷之、賈芝、馬文珍(清華大學),李輝和靳飛等;上海的賈植芳,南京的程千帆,廈門的蔡厚示,武漢的駱文、曾卓、胡天風、徐魯、陽云、熊連生、田野、劉岱,黃石的黃瑞云、馬希良,英山的熊召政,仙桃的汪烈久,等等。
程千帆到南大后第二年,著手編輯《古詩今選》作為系內資料。他給學生楊翊強(時為武漢大學青年教師)信中提到:“詩選下冊已奉寄,仍望嚴格查一便(遍),多提出意見。我上半年無空,要在下半年動手改。請問奐午有何意見,寫信來。他上次來過一信,我事忙,又不知其地址,(寄系中怕他收不到)故未回。請告知。并請其原諒。” 程千帆著,陶蕓編:《閑堂書簡(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4 年2印,第42頁
短短數語見真情。直呼“奐午”的名字,說明兩人的關系親近;“有何意見寫信來”,表明程千帆這位古代文學的專家,看重作為新文學詩人畢奐午對選文的意見;“寄系中怕他收不到”,折射出當時人事的復雜和程的謹慎,“并請其原諒。”亦再次表明程對畢的尊重。
筆者聽趙老師談過一件往事,七十年代中期,畢老師和她攜手同行,去探望住在九區外面陋室的程千帆夫婦。他們沿著小路,走到門口就碰到程先生,程先生轉身對屋里喊道:“沈先生,畢教授趙老師來看我們了。”多年后,趙老師對這一聲“沈先生”記憶猶新,嘆息不已。
( 四 )下面幾封書信往來,折射出畢奐午先生的為學為人和處世。
奐午同志:
上月十二日來示誦悉。一個月來,此間籌備建校六十周年慶祝大典,忙得不亦悅乎,遂致稽延作答,敬祈原諒。
承贈中草藥羅布麻,對降壓甚有裨益,無任感激。現存藥尚多,可供長期服用,勿勞搜購,日后倘有需要,當再奉擾。
《文學研究動態》所登消息不確切,誤“選讀”為“研究”,因此驚動了外校同志,紛紛來函問訊,無以報命,甚覺慚愧。錢先生此書大有研究價值,但要許多人通力合作,目前非其時,恐經俟作者身后方能實現也。
厚示兄仍在廈門,本月底可遷榕。提升副教授已內定,正待省政府批準公布,知?特聞。
匆肅即頌
教祺
鄭朝宗
四月十五日
這是廈門大學中文系鄭朝宗教授1981年的來信。中草藥一事,是應蔡厚示所托而辦,當時此藥只有武漢可購。“選讀”,即鄭教授對錢鐘書新著《管錐篇》而開展的學術活動,指導研究生以此為研究對象,是“錢學”的發端。“遷榕”是指蔡將由廈大調往福建省社科院文學所。
蔡厚示一直在廈門大學中文系任教,小畢奐午十九歲,兩人五十年代中期,同在北大文藝理論進修班學習而結識。雖為同學,但蔡一直執弟子禮,往來信函稱趙嵐為畢師母。他對胡國瑞教授和程千帆教授亦如是。
蔡厚示來信:
“畢先生:
疊奉三函,隆情至感。我未及時回信,請諒宥!
承代購寄羅布麻,鄭先生已收到。統費若干,請賜知。我當璧還。
憶昔未名湖畔。得與先生同學。先生平易近人,獎掖后輩,給我印象頗深。目前形勢大好,喜見先生精神矍鑠,重返學界,為四化大作貢獻,可預期也。尚希先生不吝教我!
我擬于四月下旬舉家遷榕。若有機緣,我當再趨白云黃鶴之鄉拜謁。
鄭朝宗先生囑我代申謝忱。他記得當年與先生一同在京開會,對先生言談笑貌,至今猶欣慕在懷。
耑此,敬祝
儷安!
晚 蔡厚示 上
1981,2,12 ”
畢奐午在給蔡厚示的信中寫道:
“升級事如何。我想你我之輩不管如何,教書,讀書總還是認真的。不能老埋在土中或壓在石頭下面吧。而且你是可作更多的事的。
前幾天鄭先生有信來,曾提到你的事,說升副教授已內定,待省里批即公布。這總算一喜訊。謹奉聞。 祝
全家安好。 奐午
收到《歷代民歌選析》,萬分感謝。 ”
那時候,錢學還未現端倪,而畢奐午敏銳捕捉學術信息,盡早的去了解學界動態,知己知彼。
1979年,青年詩人熊召政以《請舉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在詩壇暫露頭角。1981年11月,還在英山縣文化館的他給畢教授去信:
畢教授:
真沒有想到這么快就收到了您的回信,您可以想象我的高興。
今年您的考生竟沒有一個及格,足見其難。但這也增加了我的決心。我準備發揚容國團的“人生能有幾回博”的奮斗精神,來完成我的志向。請您相信,我是能夠吃苦的。
您在信中開了一大串要讀的書,也就是自修大學需讀的書,這些書的一部分我已讀過了,有的是精讀的(當然是我的標準)。如文藝理論、中國通史、文學史。不過現在還得重新來讀,增強記憶,使其系統。古典文論也一鱗半爪地讀過一些,如“典論、論文”“文賦”“文心雕龍”以及一些話論,但囿于自己知識淺陋,理解不深,懂得一些皮毛。前幾年,讀了百多部中外名著,這使我讀文藝理論和文學史減少了很多障礙。您信中提到要讀幾部專著和幾部經典著作,我不知讀哪幾部為好。屬于理論的?還是屬于文學的?我現在感到讀先秦諸子以前的文章較吃力,還得從頭補補課。現在,我自己認為稍稍有點把握的一門課是文藝理論,這方面,先生不妨出幾個思考題讓我想想。
在這所有的課程中,我難度最大的還是英語。我現在大約只有五百個英語單詞的基礎,我正在自學許國璋的英語教材,想一年內掌握三千以上單詞和語法,使英語及格,不知可否。徐遲在這方面如您所言,是專家。他很樂觀地說:“如你學得快,一年是不成問題的。”他同您的建議一樣,就近找高中英語老師商量學習,我已經這樣做了。我找的一個英語老師是外語專科畢業的,很熱心,所以學習的進展還算快的。但我花費的時間大,每天最低四個鐘頭。
這兒就是書籍比較缺乏,《中國歷代文論選》我沒有買到,如有,就請您代買,還有其他有關書籍亦請您代買。這樣是非常麻煩您的,但我又只有求助。
我的創作暫停的原因,一是因為學習,二是因為從武漢歸后,心情一直不好,沒有詩情。但我還是準備陸續寫一點。按徐遲的建議,80%時間自學,20%時間寫作。明年元月號《長江文藝》可能要發我一首長詩《鄉村之歌》,到時請您教正。我通過同現在已經有了一些名氣的青年作者接觸,發覺他們大部分同我一樣讀書甚少,基本功不扎實,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就會“江郎才盡”的。這就促使我要發奮讀書,力爭能夠和您一起學習和掌握更多的知識。因為我想到文學應當成為我一生的事業,而不是一時的事業。
問師媽好,祝您們健康!
召政 上
81.11.7中午
最終,因種種原因,熊召政還是沒能考研,幾年后就讀于武漢大學首期作家班,方完成自己的珞珈夢。
李輝在文章《在草地仰望星辰》回憶道:從大學期間到我參加工作,畢先生一直以他的熱誠和厚愛溫暖著我。從學業到工作,甚至到婚姻大事,都是他們夫婦在談話中和信中少不了的內容。當我在大學剛剛學了兩年英語就斗膽嘗試翻譯時,他不止一次鼓勵我這樣走下去。一次他寫道:‘翻譯工作如開始即不要間斷,這對外語的提高是最有好處的。自然也不能耽誤其他學科的學習。’過了一年,他又一次在信中強調:‘外語望萬勿丟掉。’我未曾在武大住過一夜,可是我卻很榮幸地不斷得到一個武大老教授的指導。
他與武漢本地作家友人的往來,真摯友善。
奐午同志:
今天,曾卓同志到我這里來,我們想星期天(18)上午10點左右去你那里玩。約了聶碧蓮同志,還有劉岱同志。不知你有空否?
如無不便,我就通知他們各自前往。
如你有事,則請打個電話(74760)或寫個信告訴我。
但是,我們都要求你一定不要做任何準備。老朋友會一會,談談心,就是最大的快樂了。
問好。
田野
四月十三日
田野、劉岱同志:
接讀十三日手書,歡喜之至。
我和趙嵐熱烈歡迎您們來山上玩,櫻花雖謝,但青翠碧綠的夏的珞珈山卻更好些。
一定來。
我們急切地等待著。
奐午
提攜后進,竭盡所能,安心執教,自甘野老,為人真,待人誠,這就是畢奐午先生。
難忘徐魯文章中的這一句:“站在講臺上講課,我是體力不支了。但我可以像珞珈山上的拾柴人,多撿一些枯枝落葉,供中青年教師們燒火煮飯,做出美味佳肴來。”
亦如他給牛漢信函中所寫:“在我的無帆無航在大海漂流的小舟,放上一點淡水,一些食物,一束書。這樣就延長了我的生命及工作。”
謹以此文,懷念兩位放牛教授。
彭忠
2020年3月15日于南湖
作者簡介:
彭忠(1969-12),男,漢,中學高級教師,本科學歷,研究方向為學校文化、小學德育、環境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