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艷
我是一棵小草,爸爸的老家就是我生根的土地。
爸爸的老家在北川的關內,那里有一條青片河。青片河是由高山深峽里無數山澗小溪匯成的河流,溯流而上,沿途可以看見云朵上下、叢林之中星星點點的吊腳樓和冉冉升起的裊裊炊煙。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常常聽爸爸說起他的老家,說起那高聳翠綠的山、清清甜甜的水、還有滿山的紅葉和美麗的羊角花。
今年春節,我搭乘堂弟的車一起去了壩底參加侄女的婚禮。這場婚禮是按照我們羌族的習俗舉辦的,因為是嫁女,所以得等到男方接親的親友們到了吃過晚飯才能開始。擺禮、坐歌堂、跳鍋莊、喝酒,熱熱鬧鬧搞了一個晚上,好不容易睡著還沒一會呢,又被嗩吶聲吵醒。“支客師”那已經沙啞的聲音在樓下大聲地吆喝:“時辰到了,接親的、送親的,搞快點!”我趕忙起床梳洗了一下,下樓就看見新郎背著新娘在爆竹煙霧聲中上了婚車,隨后接親的送親的十幾輛車一起開走了,帶走了婚禮的喜慶。
天亮了,大地卻一下子寂靜下來,顯得格外空曠。站在這塊土地上,我的心里開始涌動起來,眼睛也有點濕潤了。有一年多沒有來過這里了吧?現在,我雖然退休了,可我卻滿心地懷念在這片土地上打拼的日子,因為這是我父親的家鄉,也是我的家鄉。
記得小時候,父親每次回老家,我總是纏著他帶我一起回去,因為我喜歡這里,喜歡甜甜的青片河水,喜歡濃濃的馬槽酒香,還喜歡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吼一嗓子……冬天住在半山腰的吊腳樓上,遠近的山都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偶爾有幾只小鳥喳喳喳地飛過。清晨,當大地還沒有睡醒的時候,婆婆喂養的幾只大公雞就爭先恐后地放聲鳴叫,打破了山村的寂靜;接著大嬸大姐們起床了,吆喝聲、劈材聲、洗米聲、還有狗叫聲……新的一天開始了。吃過早飯,壯年的男子背著背夾、拿著砍刀,三個五個結隊上山砍木頭去了;婦女們則拴著圍裙到冰凍的地里拔蘿卜、挑白菜;孩子們也吆喝著一起趕著牛羊到山坡上玩耍。記得有一次我跟著表兄弟們上山放牛放羊,他們幾個在坡上玩藏貓貓,叫我看著牛羊,我無聊地死盯著悠閑吃草的牛羊,突然看見一頭牛慢悠悠地離開大部隊了,我趕忙追上去卻又不敢牽牛鼻繩,就跟著牛兒跑,眼看著天空有點暗了,我環視了一下四周沒有一個人,那頭牛好像要翻過山去,我有點害怕,不管它了,轉身沿著原路回到了老地方。看著表兄弟們著急的樣子,我才不管呢,誰叫他們貪玩,牛丟了,挨罵的絕對不會是我。呵呵,當時我就沒搞懂那牛翻過山去,正好遇到嬢嬢在生產隊的地里拔蘿卜,她怎么會認識那是我們家的牛,居然給牽回來了。
因為父親是這個村最有出息的人,也是最受人尊敬的人,所以每次回老家的時候,村里都是挨家挨戶地請他吃飯喝酒。記憶最深的是去邱家大院做客,那是一個四合院,三面住著十幾戶人家,一面是生產隊的保管室。邱家大院是黑亭村最熱鬧的地方,不干活的時候大家都喜歡聚在這里拉家常、納鞋底、做針線活……哪家的飯菜做好了,哪家來了親戚客人,好家伙!一坐至少也是三四桌,大人們在酒桌上閑聊著國事家事,小孩們啃著臘肉骨頭,一邊用手抹著嘴上的油渣一邊扯著喉嚨吆喝著,追逐嬉鬧著……每次挨著父親坐在上位,看著滿桌的肉菜,饞嘴的我是不能隨便挑的,要看主人說話動筷挑哪個碗里的菜,你才能挑的。“來來,吃菜。”“請一口。”雖然我不喜歡那些繁瑣的禮節規矩,有時候還會悄悄地溜下桌子去跟小朋友們玩,但我絕不會去破壞老輩們遵守的習俗。
后來每年放寒暑假的時候,我一個人也要去鄉下。那時候進關內到馬槽黑亭還沒有路,我得搭郵遞員叔叔的自行車到壩底住一個晚上,第二天跟著接我的幺爸走路爬山,需要大半天時間才能到家。我特別喜歡山里的冬天,不僅可以堆雪人打雪仗,還可以烤土豆吃火燒饃饃,而且每年的春節都有很多嫁娶的儀式,一場婚禮可是要熱鬧三天三夜的,一個村的男人女人們都要去幫忙,小孩子們自然開心,不僅沒人管,還有好吃的好看的,坐歌堂唱歌,大家追逐著嬉鬧著,困了就隨便在哪家睡上一覺,直到現在我都還模糊地記得一些玩耍的場景。
我慢慢地長大參加工作了,很多年都沒有去過山里爸爸的老家了。后來爺爺去世時是爸爸一個人回去的,再后來婆婆過世恰好在2000 年春節,是我陪爸爸上山的。記得那次我在縣城買了很多蔬菜和魚帶上山。在我的記憶里婆婆應該是90 歲的高齡了,一雙纏裹的小腳,個子不高還很瘦,眼睛是迎風淚。我和爸爸到家的時候,幺爸說看了日子要三天后才能下葬,這三天給我的任務是記禮,而爸爸他們就做些迎客的事情。三天很快就過去了,我和爸爸要回去了,那天告別的時候,我第一次看見爸爸流淚了,而幺爸更是啜泣著邁不開步子,路上好幾次把手上提著的雞蛋磕碰到地上。那是我最后一次陪爸爸回家,那濃濃的親情深深地根植在我的心里。
2008 年5 月12 日發生大地震,爸爸離開了我們,我的心也空了。地震已經過去十二年了,因為工作關系我常進關內,盡我的所能保護幫助這片土地上的父老鄉親。我愛這片土地,喜歡這個美麗而寧靜的原野鄉村,喜歡枕著青片河水入眠,喜歡聽那悠悠的口弦和羌笛……
天上的云彩飄走了一朵,又來了一朵,大山里的羊角花今年謝了,明年又會開出新的花朵。而我的心始終留在了大山,留在那揮之不去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