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疼痛（組詩）

□陳 赫

“娘”

我們說著說著，就說起了

她還能有多少年的活頭

很沉重的話題

很隨意地出口

經年的風濕病

讓她全身所有的骨頭都變了形

到處都是浮腫

卻撐不起驟減的體重

未及暮年，已經過得像個老太太

一個人守著偌大的院子

只有一棵梨樹、一棵棗樹

還有常常等待

卻回不來的兒女、丈夫

走一步路，對你對我都輕而易舉

甚至她的小外孫，都開始不費吹灰之力

對她而言，則是涅槃般的痛楚

她已經有多少年沒有雙腳著地

走完一條路

已經有多少年

沒有安靜地在夢里睡熟

生一個孩子，就落下一身的病

生三個孩子，就落下一生的病

如今我們只看到了結果

卻再也不想過程

想到這些，我當時開的車速是40

我用力踩到80

盡管如此，我依舊追不上她衰老的速度

我真怕有一天回去，屋子里只剩屋子

卻沒了她的痕跡

他們都叫她：“桂林嫂”“貴芹”“老鄭”“二妮”

而我叫她——娘

高原辭

生下來的時候，

天上飛過兩只大雁

父親嘭的一槍就打落

一箭雙雕，肉食者不鄙

長大的時候，山上還有兩株野草

母親用龜裂的手掌拽掉

一把雙拔，換幾塊命錢

死的時候，家里還剩兩斤大米，兩只老鼠

還剩滿山的美景

大江大河，一個都不缺席

不過少了瘋狂的贊美者

那些曾說這里是最純凈的地方

洗滌心靈，若能隱居于此，散盡家財也值

第二天，便不見人影

誰都遲遲不閉眼

用盡最后一點力氣

想摳掉臉上的高原紅

護身符

他一上路，心中的野馬就飛了起來

眼前看不到行人

兩旁的山峰，須臾而過

腳下的油門，虎虎生煙

在路上，他沒想過以前

他沒看過以后

妻子曾經在他的車上

掛過菩薩，掛過佛祖

掛過金魚，掛過葫蘆

然而都沒有攔下來他的速度

后來，妻子把掛件改成了

女兒的照片

從此，他后面的車

都跑到了他的前面

疼痛感

她最開始離開時，我跟著別人

跪在地上。旁邊是一面粗糙的鏡子

里面反射著我迷茫的臉

香帽順著我的身體垂到地上

一如我跪疼的膝蓋想要站起

我和別人討論著。如果真的有貓

從她的身體下面穿過，她會不會

再坐起來

他們哭，我也哭

他們喊，我也喊

他們撕心裂肺，我隨風飄搖

他們叫娘、姨、姐。我叫奶奶

十年后，有人問我，你請假干嗎

我笑著說，奶奶明天十周年

對，是笑著

居然沒有了一點疼痛感

我爺爺

我現在看到的他，無非是

窗戶上破了洞的玻璃沒有補

燈繩上趴著的蒼蠅沒有趕

黑黝黝的房間沒開燈

屋頂漏雨的瓦片沒更換

固執地買保健品

被一次又一次地欺騙

輕易相信走街串巷的和尚

被一次又一次地化緣

就連他養的狗

都開始對我下嘴

要不是他的手機壞了，打不出去電話

我都快忘了，他曾經護過我十年

那時候真好

他總在我前面

所有的風雨都繞過我

所有的陽光都照著我

那時候真好

他身軀高大

所有的背都沒有佝僂

所有的眼睛都沒有渾濁

所有的白發都沒有生長

所有的皺紋都沒有抬頭

那時候真好

他和我一起看著天空

所有的星光

都記得流年

寶貝記

母親現在唯一的寶貝，是來自我在淘寶

五十六塊錢買的一根塑料拐杖

上頭有個小小的手電筒

母親說，有了這點光，黑夜里不怕一個人在家

那是我心血來潮想起來給母親買的唯一禮物

送到她骨頭已經變形的手中

她第一句話問的是多少錢，我笑笑沒說話

母親說，院里有小樹，砍一棵

就能做一個，花這錢干嗎

我看著她指的那棵樹，是大院子里

唯一陪她的生物

后來，不管到哪里，母親總是帶著它

好像是個寶貝疙瘩

家里的門臺四十五度，又長，我用幾秒鐘就能上去

而她需要十幾分鐘，中間還要停頓好幾下

給她開的藥，每次問她，她都說不管用

有一天我帶著她去看了開藥的醫生

母親對他說，你的藥管用，就是三十塊一劑太貴了

走出診所門口的時候，母親拿起了那根拐杖

艱難地往車的方向行走

她從前有很多寶貝

大部分都被我搬空了，也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