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組詩）

許春蕾

四月

四月是一個溫度剛剛好的烤紅薯

雨水降落，一些花打開了自己

看向她們的時候，也能看到自身

其實我不止一次有這樣的感受

比如，看一條魚，我想那是我

看一只在地上爬行的西瓜蟲，我想，那是我

和一只野鴨說話的時候，一只鳥

在頭頂嘰嘰喳喳，那也可能是，我的一個分身

四月，世間熱熱鬧鬧，我該變成一只螞蟻

躲在草叢里嗎？畢竟，除了塵土與露水

人間，還有那么多的事物值得熱愛

寫在深秋

今天陽光很好

我們去湖邊散步

遠處的山嵐有著湖水一般的寂靜

云朵蕩漾在湖水里，如同嬰兒

我們牽著手走到湖邊

在陽光嘰嘰喳喳的嬉鬧聲中

我想，在這深秋

照到我們手上的那縷陽光

總是比別處的特別些

照到那朵把秋天當作春天開放的

海棠花上的光，也一定比別處的特別些

我們牽手，走過一片叢林

枯草像湖水一樣茂盛

多好，我們共同熱愛衰敗的荒野

野草的種子掛滿我們的褲腳

一株野南瓜結出碩大的果實

多好，在這深秋，我們和它們

深深愛過并互相給予

黃昏

黃昏很輕，比如，光線柔軟的觸角輕輕縮回殼里

幾朵小花，開在秋天里，也輕言輕語

不低頭，是看不見她們的——

細微的心事，總是被高大的部分遮擋

天色將黑未黑，一些瘦小的事物突然豐盈

少女的臉頰也被賦予了羽毛的重量，偷偷走向你

輕輕——我啊，只想變幻成一棵樹的樣子

在擁擠的暮色里，獲得隱秘又沉重的滿足

你離開的方向，恰好與我——

相悖并無限延長，我們啊，兩顆小小的雨滴

站在人間對稱的兩端

卻也只能，流淌成不同季節的河流

祖父母的愛情

又夢見逝去的祖母，那樣真實，她坐在

我的房間里，講述雨天與病痛，講述

右邊靠后牙齒的脫落，讓她無法再咀嚼食物

甚至，我扶她邁過破舊的門檻

摸到她，后背上奇異的肉感

她一定還深愛著人間，深愛著現已坍塌的老屋

甚至包括倒了的南墻上，剛剛開花的南瓜藤

她一定也記得，掉了牙的祖父愛吃煮南瓜

所以，才變成一只鳥

收獲時分，在最大的果實上，啄了一個洞

孤單的孩子

你不止一次，在紛繁的記憶中

重現三年前的那場大雪

雪中，父親和母親坐著破舊的客車離開

你在村口的簡易站牌下，站了很久

始終不知道，該憐憫他們還是自己

從你記事開始，他們就很少陪你

第一次上幼兒園，是爺爺騎自行車馱著你去的

并且告訴你：一定要懂事

那時候你覺得父親一定藏在某棵樹的影子里

偷偷看著你。你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

朝身后看了好幾次

每年過生日的時候

母親都會寄禮物給你

并且通過視頻唱生日歌

那年在電子廠上夜班的母親忘記了

你一直等到半夜都不肯睡去

有時候你的夢里是好看的鉛筆盒

香噴噴的槐花包子，帥氣的鞋子

但更多的，你常常夢見一只畫筆

畫出一架大大的飛機，他們

每天都能乘著飛機來看你

有些離別常常讓你覺得無能為力

比如這次。母親的行李包里，你偷偷放了幾個橘子

她最愛吃橘子：酸澀的滋味里

常常隱藏著生活的芬芳。

想到母親發現橘子時驚喜的眼神

你忍了很久的淚水，終于掉了下來

雨水

“雨水”這天，上天并沒有下雨

可能人間的雨已經夠多了

到處都是一不小心就會

被淹沒的城池

“雨水”這天，小蟲打開自己的洞穴

大地因此擁有了無數只眼睛

它們比人類更能準確地感應，春天

這個不可控的詞語

我坐在老家的枯草地上，看到兩只

紅顏色的蟲子，突然就感到慚愧

相比于我，它們對大地，有著更樸素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