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禹彤
“因為藝術是愛;藝術通過愛產生美,也許除了愛以外,在整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別的手段可以使一件事物或一個人變得美麗。而僅僅是因為我們的愛只由片段組成,所以美就是某種如遞增和對照的東西。”
——穆齊爾
1
小鎮上沒有游樂園,也從沒出現過馬戲團——鎮上還活著的人是這樣說的。
小鎮被遺棄了很多年,現在還住在這里的人,從他們的祖先六代或者七代開始就一直住在這里。每一代人都在尋找離開這個小鎮的路,但是除了東面的海之外,沒有人能從那堆積了一個多世紀的、被雨水侵蝕得看不出面目的金屬堆里找到第二條離開的路。
大海上常年彌漫著深灰色的霧氣,像劣質煤炭燃燒后,被風卷進空氣里的塵埃,看不見大海對岸的任何東西。小鎮上的人們用鋼鐵造出巨型的船,還有一眼望不見頂的高塔,他們在塔里觀測海上的情況,還在最高處建起了遙控巨船的指揮室。
鎮上每個人都有一個希望,那就是,某天他們會登上巨船、啟動指揮室,永遠離開這片被廢棄金屬擠壓得喘不過氣的荒涼小鎮。
這種觀測活動也持續了數十年,到阿憫出生的時候,鎮上的人已經不十分熱衷于此了,只有無聊的孩子們會爬上高塔眺望,看著海上濃稠的黑灰色受氣流攪動而翻滾起伏。
偶爾還能觀賞到海鳥在半空中突然昏厥、掉進海里的場景,人們據此判斷,海上的空氣也許是有毒的。眼力好的孩子說,鳥昏過去的時候,舌頭伸在喙的外面,看上去非常滑稽,阿憫對此存疑,因為她往往只能看到,有一個白色的東西輕飄飄地墜落下去,她猜想,這時候海鳥應該周身都化成了一片完整的羽毛,才能顯得那么輕盈和安靜。
高塔和巨船的表面都開始發黑了,也許剛剛建造出來的時候,它們是锃亮、冷峻而壯觀的,不過從阿憫記事開始,它們已經變得灰暗而陳舊,如同年老垂死的野獸。
就是從觀察海鳥落水的那個地方,有人第一次看見從外面遠航而來的船,不是鋼鐵制造的巨船,而是木質的帆船,風帆上畫著五彩繽紛的斑點,遠遠看過去,就像是船攜帶著一場煙花秀在前行。
2
馬戲團登陸的時候,幾乎全鎮的人都跑去圍觀了,因為太過急切,他們中很多人踩壞了院子里那些精心培育出來的蔬菜。
以往就算是一兩只螞蟻去偷吃菜葉,都會被居民們用最大的惡意碾死,可是今天,沒有人顧得上這些,因為比起每天看守著的蔬菜,他們從沒有見過的馬戲團顯得更加誘人。
馬戲團里沒有動物,但是有三只手長在同一邊的人類,還有臉色通紅、綠色頭發的人類,他的腦袋看上去像熟透的草莓,但是他有極細又極長的一雙腿。
他們都被裝在籠子里,而模樣正常的人則負責抬著那些籠子。
馬戲團人只有七個人,看上去有些落魄,但他們從船上運下大車大車的道具,又顯得聲勢浩大。
帶領他們的是個年輕的女人,不過她并不自稱團長,而說自己是“觀星家”。她非常沉默,長相即使經過了修飾依然乏善可陳,她做的每個動作都有明確的目的,讓人覺得無趣。但她和鎮上所有女人都不一樣,因為現在已經沒有女人再精心妝點自己的臉、沒有人像她這樣穿拖在地上的黑裙子,也沒有女人跟她一樣瘦弱,仿佛一輩子沒有做過體力活似的。
鎮上的男人們在看到她的時候,才猛地想起,原來世界上還存在著一個不同的性別,可女人們卻壓根不把她當作同類。
她問人們,小鎮上有沒有游樂場,她的聲音像是沒有生命一樣僵硬死板。
“我們這里從來沒有游樂場。”
“也沒有馬戲團!”
“但是我們可以建一個!”
“如果可以把北邊的垃圾山移開一些的話……”
不等大人們開口,孩子們就七嘴八舌地回答了她。
看見孩子,觀星家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從她那過長的裙子里撈出一把糖,分給每一個小孩。
她旁邊的少年有樣學樣,也從自己寬大的夾克里撈出一把糖,討好地笑著,把糖遞給孩子們。可小孩還沒有接過去,就大喊道:
“騙子!這不是糖!”
“大騙子!我們不和騙子玩!”
少年被嚇了一跳,狼狽不堪地縮回手,一些“糖”掉落在地上,人們湊過去一看,發現都是臟兮兮的泥塊和鐵塊。
“他不是騙子,”觀星家解釋,“他是魔術師。”
“蹩腳魔術師!”孩子們肆無忌憚地嘲笑起來。
蹩腳魔術師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蹭掉手心的一層汗,用細若蚊吟的聲音辯解道:“我可以變星星……”
可惜他的聲音太小,也太沒有底氣了,被孩子們篤定的嘲笑聲蓋了個徹底。
3
馬戲團就這樣在小鎮上駐扎了下來。他們在靠近北面的垃圾堆旁邊支起帳篷,白天所有人擠在帳篷里睡覺,晚上日落以后,他們就在帳篷里表演。
小鎮漸漸熱鬧了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像是活著的。最初只有孩子去看他們的演出,后來大人們也被吸引了過去。
人們與馬戲團熟悉起來,知道三只手的怪物會橫躺在蹦床上,用三只手拋接十個球;草莓腦袋的長腿怪物擅長走鋼絲,披著巨大的斗篷在高空翻跟斗;觀星家有一只神秘的玻璃球,她能操控里面的景色變化,據說這個玻璃球里儲存了從人類歷史以來,宇宙和地球的一切景物,永遠也看不完。
還有一個把油彩紋在臉上的小丑、會學世界上所有動物和昆蟲叫聲的滑稽戲演員、肚子里裝了十萬個笑話的“智者”……以及那個蹩腳魔術師。
蹩腳魔術師每天晚上都有表演,可是沒有一次成功過。有一次,他想把鴿子變成玫瑰花,結果鴿子撞破帳篷飛走了,第二天帳篷多了一塊補丁,有人細心地發現,那塊補丁是船帆上剪下來的布做的;還有一次,他說要讓酒杯里憑空盛滿紅酒,結果杯子里卻憑空冒出了一只大耗子,那耗子撐破酒杯,遍體鱗傷地在舞臺上亂竄,三只手的人不得不從蹦床上起來去追老鼠,因為他是最靈巧的。
人們依然很期待蹩腳魔術師的表演,但人們并不把他的表演當成魔術,而是比滑稽戲更滑稽的鬧劇,他們看著他出丑,然后捧腹大笑,送他很多錢,期待他制造更多的笑料。
很快,躺著拋接球的三只手有了一堆懶漢朋友,草莓腦袋的長腿人有了一堆長手長腳的朋友,女人們圍著觀星家,想看數百年前的女人,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么纖細羸弱。
而蹩腳魔術師依然形單影只,人們希望他時時刻刻都像在舞臺上那樣,渾身充滿一種莫名其妙的自信,行為卻愚笨搞笑。可惜他不上臺的時候,總是安靜地愣神,像要融化在空氣里一樣缺少存在感。他很少睡覺,白天,當整個馬戲團都在呼呼大睡的時候,他無數次閑逛到高塔前,用一種渴望的眼神尋找塔尖,像是在密謀著什么。
在高塔和巨船周圍瘋鬧的孩子看見了他,就會故意撿一大堆石塊,讓他“吃糖”,蹩腳魔術師不喜歡這樣的戲弄,有一次,他狠狠抓住一個男孩的肩,沖著他念叨說:“我沒有騙你們……我沒有騙你們!你要相信那是糖,求求你了……你要相信那是真的……我可以變星星,你不能說那是夢,那是現實!是愛才能孕育出的美麗的現實……”
他說得又快又大聲、語無倫次,他近乎癲狂地用手掐緊男孩的雙肩,男孩沒聽懂,卻被嚇哭了,一連好幾個月都在做噩夢,夢里總有蹩腳魔術師發瘋的臉,他把他變成一只巨大的火球,扔進遙遠的深海。
那男孩不敢再靠近馬戲團的帳篷,小鎮上的人們要求觀星家驅逐蹩腳魔術師,可觀星家不為所動。
于是,人們去找馬戲團里最能說會道的“智者”,請求他說服觀星家,“智者”卻說:“但他是魔術師。馬戲團里不能沒有魔術師。”
緊跟著,他說了一個關于天使與魔術師交換靈魂的故事。天使為了守護馬戲團,確保它永遠給人帶去歡樂,便將自己的靈魂注入了魔術師的軀殼。可惜,人類從沒有見過天使,他們覺得,行為反常的魔術師一定是與惡魔互換了靈魂,就密謀把他殺死了。
鎮上的人追問,那之后馬戲團怎么樣了,“智者”嬉皮笑臉地說:“我還沒有編完,等編完了再告訴你們吧!”
人們大笑著離開,終于不再要求驅逐蹩腳魔術師,但也不再看他的表演,孩子們不敢再和他開玩笑,魔術師越來越落寞,后來他搬出帳篷,遠遠地住到了高塔下面。
4
阿憫常去馬戲團看表演,但她從不看蹩腳魔術師變魔術。
從孩子們還追在蹩腳魔術師身后嘲弄時起,阿憫就有些害怕他。她稚嫩卻敏感的直覺總是提醒她,這個少年也許知道她所不知道的,甚至連她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不知道的世界的另一面。
人們總是在一件事物未知的時候懼怕它,是因為害怕認識它會撼動自己已經相信的東西。阿憫繼承了這種人類的本能,她從不好奇那個“世界的另一面”是什么,因為她猜想,一旦解開這個謎團,她可能就會永遠失去那種只需要機械地吃、睡、勞作、大笑、閑逛的簡單生命。
以前“世界的另一面”帶著偶爾躁動、偶爾沉湎的焦慮和陰郁,遠遠地潛伏在帳篷里蹩腳魔術師的身上,阿憫只需要避而不見就好;可現在,它來到了阿憫的眼前,并且占領了她自由的荒原。
蹩腳魔術師越來越瘦弱了,海上吹來的風仿佛可以把他撕碎。現在大多數的夜晚,他不必再去表演那些蹩腳的魔術,于是他用一塊烏黑的絨毯裹住那過于蒼白的身體,呆愣愣地仰著頭,有時在看天空,有時在徒勞卻鍥而不舍地尋找高塔的塔尖。
同情蓋過了阿憫的恐懼,而且她希望自己快點幫這個魔術師完成心愿,說不定他就能早一點離開自己的安樂鄉。
“你想要上去嗎?”她鼓起勇氣,蹲在蹩腳魔術師身邊問道。
魔術師的反應很慢,讓她一度以為他沒聽見自己說話。不過在她問第二遍之前,魔術師慢悠悠地轉過頭看向她。
阿憫發現,他的眼睛并不像他整個人這樣病懨懨,那里面甚至閃爍著過度興奮和執拗的光彩,阿憫以前從故事書上看到過,這有一點像快死的肺癆病人的眼神。
她被嚇得一激靈,險些想要掉頭就跑,可蹩腳魔術師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把抓住了阿憫的手臂。
覆在她胳膊上的手白里泛青,但是阿憫低頭看了看,卻莫名覺得它很干凈。
“你知道怎么上去嗎?”蹩腳魔術師猶猶豫豫地問。
“這座塔嗎?還是那艘船?”
“塔,”大概是阿憫的語氣還算友好,魔術師被鼓勵了般地提高了一點聲音,“它很高嗎?”
阿憫想了想,最后搖搖頭:“不能看到對岸。”
他們是從海里來的,也許家在對岸呢?
在阿憫搖頭的時候,魔術師的眼神驟然黯淡了許多,變得無助起來,像是快要哭了一樣。但是很快,他就又自己幻想出一些希望,更緊地握住阿憫的手。
“能看到星星嗎?”他問。
“應該能。”阿憫回憶了片刻,不確定道。
塔頂是那個遙控指揮室,他們玩鬧的時候一般不進去,不過她隱約覺得頂上是有光透出來的,說不定能看見天。
這么高的地方,能看見天,應該就能看見星星了。
“那我想……想上去,你能幫我嗎?”蹩腳魔術師又興奮了起來。
“這個塔有七十層,”阿憫猶豫道,“我沒去過最高的地方……”
“我帶你去看星星,很美的,你相信我!”魔術師打斷道。
不等阿憫回答,他已經興沖沖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們可能要花幾天才能走上去。”最后,阿憫起身說道。
5
他們一共走了三天。
在第二天,馬戲團的帳篷里傳來腐臭的味道。
三只手的人忽然間病死了。沒有任何預兆,在死后不到一個小時,他的身體已經散發出夏天里陳放許多天的尸體才會有的腐爛氣息。
懶漢們知道了非常傷心,這是他們知道的第一個躺著賺錢的人,他們還沒來得及向他討教秘訣,孩子們也很傷心,因為能拋接十個球的人只有這一個。
鎮上的人安葬了他,和他們祖祖輩輩的尸體埋在一起,卻比埋葬任何一個祖先時都要難過,因為他們覺得,有一部分的快樂已經從他們的身體里被割走了。
其中一個懶漢喝得酩酊大醉,他試圖回憶起馬戲團到來之前的生活,每天夜晚不看三只手的時候,他都會做什么,可最終他發現,自己什么也想不起來。
他就去找觀星家,說想要接替三只手的位置,表演拋接球。
“我沒有三只手,我的兩只手也長在身體兩側,”他說,“但我可以平躺著,再用上腳,接二十個球。”
他的話聽上去很離譜,但是觀星家答應了他。
第三天,阿憫終于帶著蹩腳魔術師爬上塔頂,她打開那間指揮室,發現里面只有一架巨大的望遠鏡。
塔頂的確開了一扇天窗,然而外面的一切都被籠罩在深灰色的塵霧里,什么也看不到。
阿憫不知為什么,覺得有些自責,好像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讓蹩腳魔術師撲了空。但蹩腳魔術師卻被那個望遠鏡給吸引了,他圍著它研究了半天,幾乎忘記來的目的。
“這個能看星星嗎?”過了很久,蹩腳魔術師才問道。
“不知道。我們只用它來觀測對岸。”也許用這個望遠鏡,還能看到海鳥落水的時候,舌頭到底有沒有伸在喙的外面——阿憫一面說,一面莫名地想到。
蹩腳魔術師沒有說話,他開始拆下那些固定望遠鏡的螺絲,每拆掉一顆,望遠鏡就向著塔頂偏離一寸,阿憫被激怒了,她猛地撲上去,把蹩腳魔術師遠遠推開。
“不能拆!沒有了它,我們就永遠不能離開這里了!”
“但是你說了……從這座塔看不見對岸……”蹩腳魔術師爬起來,執拗地去抓那被他拆下一半的釘子。
阿憫發起狂來,她尖聲叫著,指甲嵌進魔術師手臂的皮膚里,毫不留情地刮出一道道又長又深的血痕。魔術師急于躲避,脊背狠狠撞在望遠鏡那冰涼的支架上,發出“砰”地悶響,他卻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一樣,失神地念叨著“星星”。
阿憫粗喘著氣,居高臨下地凝視著蹩腳魔術師,那淡漠的眼睛里閃爍著輕蔑:
“你這個白癡什么也不懂,可你卻擁有一切!你知道出去的路、你只要變一些蹩腳的魔術到處騙人就能活下去!可我們被遺忘在這里,我們在沒有盡頭的遺忘里守著垃圾山生存……”
“我沒有騙人,”蹩腳魔術師像是受到了致命的一擊,頹然彎下脊背,他的聲音變得凄涼,沒有一點希望,“我沒有騙人……我只是想給你們看,美真的存在、它正在被我們創造出來……我想給你們看,總有一天,我可以變出星星……”
魔術師抬起血肉模糊的胳膊,想抓住阿憫。
阿憫害怕地躲避著,剛才充斥她身體的憤怒,現在都被恐懼取代了。蹩腳魔術師那張發青的臉,在她眼中變形、扭曲,變得前所未有地陰森恐怖,外面的黑霧好像驟然壓了進來,吸附到魔術師的身上,如同幽靈遮蓋行跡的面紗,只有胳膊上滴血的紅痕依然刺眼。
阿憫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還粘連著皮肉的指尖,一股巨大的窒息感向她襲來,她想說,自己寧愿永遠不看星星,可無論怎樣掙扎,她發現自己說不出來。
6
也許這是昏睡的征兆,可阿憫卻感到自己其實一直是清醒的。
她清晰地經歷著周遭發生的一切,所有的事件、邏輯、因果都條分縷析、明確無誤,她唯獨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從塔上下來的,而蹩腳魔術師又去了哪里。
鎮子上在給草莓腦袋的長腳人舉行葬禮,長長的隊伍從東面垃圾山下的帳篷出發,環繞整個小鎮,走到墓園。沒有人說話,只有身披的黑紗相互摩擦,發出輕微的呲啦聲。阿憫和同伴們走在隊伍的最后面,他們與阿憫談話,仿佛她從沒有離開過鎮子三天。
阿憫是從他們的只言片語里得知,這已經是馬戲團死的第五個人了,也許是帳篷里在傳染什么怪病,也許是馬戲團在別的什么地方表演時已經得病了,反正十幾天以來,這些人正在接二連三地死去,每死掉一個,鎮上就有一個人會去找觀星家,說愿意頂替他的位置。
講笑話的“智者”,變成了鎮上游手好閑的玩樂混混;一個半大的孩子畫上油彩,接替了小丑,而最初代替三只手的懶漢,如今已經可以用手和腳,拋接十個球——也許以后會變成二十個。
草莓腦袋的長腿怪其實有一顆正常的頭顱,人們安葬他的時候才發現這個秘密。奇怪的紅臉從他頭上脫落下來,像蛇蛻一樣掉在地上。長腿怪原來有一張尖細而蒼白的臉,現在,那張臉裸露出來,顯得有些干癟——也許是人死了以后就會這樣,也許是因為藏在套子里太久而萎縮成了這樣。
一個長手長腳的人撿起頭套,罩在了自己的身上。那層皮立刻吸附在了他的臉上,他的腦袋看上去像熟透的草莓。
他什么也沒有說,觀星家看了看他,忽然微笑起來:“那么,以后你就是鋼索演員了。”
新的草莓腦袋跟著馬戲團一起走回帳篷。鎮上的人離開墓園,他們感嘆道:
“這真是沉重的一天,晚上到馬戲團去找點兒樂子吧!”
阿憫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她忽然疑惑起來,剛才代替了草莓腦袋的長腿怪的人到底是誰呢?但她已經記不起那人原本的長相,仿佛他生來就是紅臉綠頭發的長腿怪人。
阿憫忽然感到害怕,“這應該是夢吧”,她想。
這時,她聽到了蹩腳魔術師說話的聲音。
7
從那架望遠鏡里,阿憫第一次看見了大海的對岸。
阿憫不知道自己睡著多久,是蹩腳魔術師搖醒了她,她看見,魔術師手臂上的抓痕結出棕黑色的痂,心想自己應該睡了很久,但夢里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現實,她覺得非常慶幸。
蹩腳魔術師討好地向她展示那架望遠鏡:現在它已經回歸原位,對著大海的方向。
“你可以看看外面。”蹩腳魔術師把阿憫拉到望遠鏡前,滿臉期待。
其實,阿憫知道從這里看出去會看到什么。雖然她和同伴們從不到塔頂來玩,但他們都知道,彌漫在海上的煙霧又厚又濃,沒有東西可以穿越它們看到對岸,所以,不管這座塔修建多高、不管從哪一層往外看,他們都會看見黑霧籠罩著灰白的海水。
鎮上的人說,如果哪一天看見了對岸的情況,他們就要開始遠航。一開始,鎮上的人都滿懷期待這么說,現在,這句話就像一張永遠也不會兌現的支票,人們看著上面的數字,自欺欺人地想著“也許有一天”的事情。
阿憫看著望遠鏡,覺得心里很灰暗,但蹩腳魔術師臉上殷切的光彩再次讓她心軟了。也許這個白癡是急于彌補自己的過錯,試圖把一切都恢復如初;也許他雖然是一個蹩腳的魔術師,但他也跟馬戲團的其他人一樣,是想盡了辦法要給人們帶去快樂的。
阿憫于是敷衍地湊過去,準備好看看那片大霧彌漫的海。但出乎她的意料,從望遠鏡里看見的海水不是白色的,而是淺藍色的,海面上只漂浮著淡淡的、透亮的薄霧,穿過這層霧,就能看見很遠的地方。
海面的正中有一頂建在高臺上的簡易帳篷,也許是出海捕魚的漁民建在那里的,不過它讓阿憫想起馬戲團的那頂大帳篷,也許里面也藏著許多讓人快樂的驚喜;在帳篷更遠的地方,她看見了海岸,那片海岸與這里是多么不一樣,所有的建筑都漆著糖果色的外墻,森林就在那些建筑的后面,茂密得如同一團綠色的絨毯;星星在距離陸地很近很近的地方,它們每閃爍一下,就像是把無數晶瑩的碎屑灑落到大地上。
“我真的看見了,”阿憫哽咽著說,“總有一天,我們會生活在那里……”
“這是真的。”蹩腳魔術師應聲說。
原來指揮室里,是放著最神奇的一臺望遠鏡,可以穿過海上黑色的霧。
“但是……穿過這片霧很危險,”魔術師囁嚅著開口,“你們的巨船也許會迷失方向。”
阿憫驟然抬起頭,她的目光中交雜著期待和憂慮,這樣的眼神,是一個久經絕望,突然抓住一點渺茫的希望的人所特有的眼神。看見這樣的目光,蹩腳魔術師就安心了,他繼續道:
“我可以幫你們,如果……你相信我的話。”
“鎮上的人已經不相信你了。”阿憫有些猶豫。
“沒關系,只要你相信我。只要你幫我找到真正的星星。”
8
順著蹩腳魔術師的指示,阿憫才看見,地上雜亂地疊放著圖紙,每一張都畫著無數奇怪的形狀,有大有小,像是幾何圖形和線條任意組合的結果。
“這些是什么?”阿憫問他。
這圖紙足有數千張之多,讓人眼花繚亂。
“是我看見的星星,”魔術師指了指頭頂的窗口,“用望遠鏡能看見很多星星。”
“你既然已經看見了,還要我幫你干什么?”
“它們都不是星星真正的樣子,我想,說不定你知道真正的樣子。”魔術師顯得有些困擾。
阿憫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戲弄道:“原來你不僅是個白癡,還是一個做白日夢的白癡!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星星其實都是石頭嗎?”
她從外面撿來一塊黑乎乎的石頭,其貌不揚,上面有一些風蝕形成的洞眼:“告訴你,這就是星星的樣子,不會發光,也沒有那么多奇怪的形狀。”
蹩腳的魔術師盯著她手里的石頭看了很久,最后搖搖頭,執拗地否認道:
“是人們不相信星星,才會覺得它長這個樣子。”
阿憫懶得理他,她還要趕去鎮上,告訴大家自己看見了對岸。
“可你跟人們不一樣!你見過星星了,你會相信的!”魔術師糾纏不休,三步并作兩步躥到阿憫跟前,攔住了她的去路,“你看,他們不相信這是糖,可這就是糖啊。”
阿憫低頭看去,見魔術師從那夾克的同個位置,掏出一把糖來,她仔細辨認,甚至拆開來嘗了嘗,發現這些真的不是泥塊,而是各式各樣的糖。
“我能變出星星,你相信我。”蹩腳魔術師篤定地說道。
“我確實看見過星星。”阿憫回想道。
就在剛才,從望遠鏡里,她從沒有見過離地面這么近、還會灑下星屑的星星,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第一眼就相信,這是星星。
“是什么樣子的?你告訴我!”魔術師興奮地打開自己的道具箱,從里面掏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
“唔……乍一看是透明的,”阿憫被吸引了目光,終于配合地走到近前,“但被光一照,就會泛一點金色。”
魔術師想了想,從他的小玩意兒里掏出一張糖紙,飛速折出一個四角星的模樣,舉起來對著光:“像這樣嗎?”
阿憫看著他蹲在地上滑稽的姿勢,還有他滿臉的認真,忽然覺得很有趣,就笑了起來。蹩腳魔術師以為是自己猜錯了,悻悻地收回手來。
“顏色很像,不過……質地應該還比這個更硬一點。”阿憫也興致勃勃起來。
“這個呢!”魔術師拎出燈串,舉到阿憫的面前,“通上電的時候,它的光是金色的。”
“不是那么死板的金色……好像也不止金色,在光底下,它會有很多變化的顏色……”阿憫一邊說,一邊親自在小玩意兒里翻找起來。
她找到那只被老鼠撐破的酒杯的碎片,小心地捏在手里,學著魔術師的樣子舉到光下。隨著她手指的動作,玻璃在光束里呈現出繽紛耀眼的顏色。
“是這個嗎?”魔術師問。
阿憫出神地看了半天,回憶著剛才看見的景象,最后猶豫地搖了搖頭:“很接近了,但我總覺得,還缺點什么。”
蹩腳魔術師聞言,悵然地嘆了口氣。
“我是在望遠鏡里看見的,你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阿憫疑惑道。
“我看了太多星星,我相信它們全是真的,但真的星星應該只有一種,我分辨不出來。”
阿憫又被他給逗笑了。現在,她不再覺得他也許掌握著什么“世界的另一面”的秘密,也不再覺得他可怕,只覺得他是一個被某種東西束縛起來的人,不能像她一樣享受漫無目的的自由,他是要一門心思朝一個終點前行的,這樣的任務顯得那么可笑又可憐,但阿憫忽然就有些羨慕起蹩腳魔術師來。
她盯著手里的碎玻璃,忽然靈光一閃。
9
阿憫摔碎了自己隨身帶的小鏡子。
鏡子撞上高塔堅硬的墻壁,發出刺耳的聲響,一下就被摔得粉碎。
鏡子的碎屑下落的時候,阿憫仿佛再次看見了遠在對岸的群星。魔術師呆呆地望著這一幕,無數鏡子的碎片從他眼前落下,反射出一部分的世界的樣子。
“就是這個,星星跟它一模一樣。”阿憫點頭道。
蹩腳魔術師和阿憫收拾東西,離開了指揮室。魔術師收集起鏡子的碎片,他說,他很快就能變出星星了。
他們花了兩天的時間走出高塔,回到小鎮的這一天,人們正在給觀星家舉行葬禮。
觀星家沒有留下尸體,常常和她在一起的女人們看見,她帶著的那個玻璃球忽然脹大許多倍,她走了進去,只剩下那條過長的黑色裙子留在帳篷里。
同伴說,原本馬戲團的人,只剩下蹩腳魔術師一個了。阿憫又悲傷又害怕,她還以為這是一段虛假的夢境,可是她發現,半大的孩子臉上的油彩已經紋在了臉上、躺著拋接球的懶漢身體漸漸縮短,以前的雙腿,現在看上去就像兩只新的手,他能拋接二十個球了,他和新的長腿怪一起住在籠子里,新的長腿怪現在能在鋼索上連翻十幾個跟頭。
整個馬戲團的人都來參加觀星家的葬禮。他們沒有什么東西能埋進墳墓,于是觀星家只有一塊碑銘。
鎮上的一個女人想穿上觀星家的黑裙子,但她發現,阿憫把玻璃球和黑裙子緊緊抱在了懷里。
人們還是去馬戲團看表演,在狂歡中度過一夜又一夜。他們好像只有在葬禮的時候,想起真正的馬戲團已經幾乎死光了,當他們每晚走進帳篷的時候,他們則幾乎忘記,在臺上表演的曾經是小鎮的居民。
蹩腳魔術師依然離群索居,偶爾到帳篷里表演他永遠不成功的魔術,鎮上的人不再厭惡他了。
有一天,蹩腳魔術師找到阿憫,說自己今天晚上就要表演變星星。
“你會成功嗎?”阿憫問他。
“如果我成功了,你們會離開這里嗎?”魔術師問她。
“當然會。我們可以一起走。”
魔術師搖了搖頭,拒絕阿憫的邀請,但他看上去很快樂:“馬戲團會去其他的地方。”
阿憫有些失落。馬戲團在這個小鎮里停留太久了,這里本來沒有游樂場,可現在,大家都把那頂帳篷坐落的地方當成了游樂場。
“你們會去海中間的那座帳篷嗎?”阿憫鬼使神差地問道。
“可能會吧。”
阿憫沉思了很久,忽然又問:
“我從望遠鏡里看到的東西都是真的嗎?不是你變出來的嗎?”
“當然是真的,”魔術師釋然地咧嘴笑了起來,“因為我是一個蹩腳的魔術師啊。”
10
蹩腳的魔術師在鋼索上表演了變星星的魔術。
這天晚上只有這一個表演,魔術師歪歪扭扭地爬上鋼索的時候,底下爆發出了一陣哄笑。
“蹩腳魔術師!你千萬不要把自己摔死!”孩子們在下面大喊。
魔術師試著走了兩步,最后還是妥協地一屁股坐了下來,鋼索劇烈地晃動著,魔術師只好死死用手拽住兩邊,緊張地防止自己真的掉下去。
底下笑聲不斷,阿憫也跟著一起笑起來,她想起在高塔上,魔術師折著身子用糖紙去找光的場面,和現在一樣,白癡得讓人喜愛。
等鋼索停止晃動,蹩腳魔術師才小心翼翼放開手,他一揮袍子,幾十面高大的鏡子就懸浮在了空中。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弄來那么多巨大的鏡子,又是怎么把它們搬上去的。
“如果你們想要遠航,”他大聲說,“我就變出星星,讓它幫助你們穿過黑霧,去到對岸。”
人群中爆發出歡呼,甚至有人打起呼哨,每一雙眼睛里都寫滿了期待,此刻好像不再有人記得,蹩腳的魔術師從沒有成功過一個魔術。
魔術師一揮手,最外側的兩面鏡子應聲而碎,奇怪的是,它們的碎屑并不下落,而是懸停在空中,隨著他的再一揮手,它們開始緩緩上升,燒破了帳篷頂,然后繼續上升,一直升到天際,更細的碎片這時才開始下落,人們忍不住伸手去接,發現它并不扎手,好像有玻璃的堅硬,又像有糖紙的柔韌。
終于,人群中發出了一陣陣的驚嘆。
魔術師越來越沉著,他走在鋼索上,如履平地,隨著他一次次揮手的動作,剩下的鏡子依次碎裂、升騰、最后停留在距離陸地很近的空中。
星星慢慢向著海面延伸,魔術師不再走在鋼索上,而是走在了星屑灑落的星河中,人們仰望著這條星河不斷生長,直到它破開海上的迷障,黑霧消弭,在群星之下,人們看見墨藍色的大海,倒映著細碎的光亮。
最后一面鏡子也碎開了,現在,所有人都看到海面正中的帳篷。
它和馬戲團的帳篷一模一樣。
“最后,是我們的壓軸大戲!”魔術師在高空喊道。
人群徹底沸騰起來,所有視線都集中在魔術師的身上。
阿憫忽然產生了一種可怕的預感。
就在她搜尋到蹩腳魔術師的身影的下一秒,她看見,走在星河上的少年仰起頭,張開雙臂,“砰”地一聲碎裂開來,變成更多的星星,很快,它們就融入那條星河,引著它向更深處蔓延,直到人們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它還在緩緩生長。
阿憫淚流滿面,與周圍的狂歡格格不入,她感到,一種巨大的孤獨攝住了自己,讓她倍感心痛,她慌忙閉上眼去回想對岸的美景,可試了無數次,她只能想起蹩腳魔術師拉著她去看望遠鏡時,那個殷切的笑。
11
第二天,蹩腳魔術師沒有出現。
后來的第二個月、第二年,蹩腳魔術師都沒有再出現。
人們不再叫他蹩腳魔術師了,而叫他“制造星星的人”。誰也不相信制造星星的人真的把自己變成了星星,他們想,他也許是偷偷離開了小鎮,去精進自己的魔術了。
海上的霧變淡了許多,人們還沒能在望遠鏡里看到對岸,不過大家都說,就快了,因為霧已經越來越淡了。
馬戲團每天都上演新的節目,鎮上的人其實也不那么著急離開這個小鎮了。只有阿憫覺得孤獨,現在她覺得星光格外刺眼,照得夜空亮如白晝,她不敢再抬頭去看。
阿憫又等待了兩年,等自己長高到足夠穿上那條黑裙子,她搭上巨船,決定出海去尋找蹩腳魔術師。
鎮上的人都說,魔術師成功后就會回來了,馬戲團的人知道來這里的路,但“智者”說,觀星家必須先去尋找星星,有了答案才能回到馬戲團,而當馬戲團需要的時候,魔術師就會回來。
最后,那艘鋼鐵的巨船,只載著阿憫一個人離開了小鎮,鎮上的人去送行,就像那天,他們迎接馬戲團時一樣。
很多年以后,對岸的人看到高塔的塔身流溢出糖果般的彩色,如同數百年前游樂場粉刷的外墻,他們猜想,那邊一定有一個仙境般的世界,于是他們制造巨船遠航至此。來人發現,那座高塔的頂層有一個放著望遠鏡的房間,里面不知何時落入一顆星星。
和大多數的星星不一樣,它不是一塊黑乎乎的石頭,而像打碎鏡子后留下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