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大會

倪苡

大冬天的，王強的羽絨服扔在一旁三輪車龍頭上，起球的羊毛衫有點偏短，隨著鐵鍬一上一下地揮動，露出肚皮。他戴著白紗手套，正用一把特大的鐵鍬，鏟著大塊的建筑垃圾。他偏瘦矮小的身體，使得那把鐵鍬大得有點無情。這些建筑垃圾不屬于承包小區(qū)垃圾的費用，是裝修人家自請，另給費用的。王強臉上的汗珠子，趁著他張口喘氣的空檔，順勢溜到嘴里，嘴里呼出的白色氣霧一團團的，白色氣霧飛不多遠，又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春節(jié)剛過，天冷颼颼的，冷得沒有分寸。

老陸在一旁打下手，他戴著一頂綠色軍帽，放下了帽耳子，把整個頭裹得嚴嚴實實。他用掃帚慢條斯理地掃細碎的混凝土顆粒，掃進鐵皮的簸箕，倒進電動三輪車。

電動三輪車漸漸滿了，老陸望望天，天也快黑了。老陸說：“回去吧。”

冬季的天黑得特別快。如若是夏季，這堆垃圾天黑前應該是已經(jīng)鏟完了。

王強看看地上大塊小塊的混凝土垃圾，說：“這些東西太沉，明天放學后我來。”

老陸心里是非常滿意這個上門女婿的。王強的主要工作，并非是和老陸一起運垃圾，他可是北城小學有事業(yè)編制的老師，再加上前年被提拔，任教導處副主任，身份也從“王老師”變?yōu)椤巴踔魅巍薄Ｍ鯊姷睦掀抨懫荚诩依铮鄶?shù)情況也是喊王主任的。但這個升官了的王主任一如既往，沒什么變化，還是“少說話，多做事”的作風。老陸看著滿臉汗津津，滿身灰蒙蒙的王主任，心里暗暗佩服萍兒這死丫頭的眼光。

王強從小就是父母眼中的好孩子，不但上學功課好，星期天還要幫父母干農(nóng)活，所有農(nóng)活無師自通。比如插秧，插秧是比較累人的農(nóng)活。

大熱天，一方水田，大家一字排開，彎著腰插秧。不到一頓飯的工夫，王強把一起插秧的大媽甩下一截。王強插秧比一般人快，且中途不停歇。那些大媽插秧過程中總要直起腰歇上好幾回，不時還要聊上幾句家常話。王強插秧，不聊天，像一臺永動機，都是一口氣從田頭插到田尾。

王強有干農(nóng)活的天賦。父母常常暗地里討論：王強到底是什么命？父親認為兒子聰明，將來一定是考上大學吃國家飯的。母親認為兒子將來會不會就是一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不然怎么天生的什么農(nóng)活都會干的呢？

二十年前，王強家在村莊上屬于困難戶，東借西湊，蓋了三間瓦房。當時的農(nóng)村人，剛剛解決了溫飽問題，還沒有多余的錢建樓房，買汽車。父母商量著這瓦房給王大結婚用，王強是公辦教師，找媳婦，有資本。

王強就這樣入贅到老陸家。老陸家住城郊，家里條件不錯。雖說陸萍不是美女，且只有初中文憑，但她絕對八面玲瓏。老陸為女兒開了一小雜貨店，開店是很能培養(yǎng)人察言觀色，和氣生財能力的。陸萍天生就是開店的料，何時何地都是聲音洪亮，滿面春風。

王強和老陸到家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陸萍嗑瓜子看電視，陸萍的母親在廚房忙活，桌上已經(jīng)有了三四個菜：小炒肉、紅燒鯽魚、西紅柿炒雞蛋、油炸花生米。

王強去衛(wèi)生間洗手洗臉，來到餐桌。陸萍正在為他倒酒，王強說：“半杯半杯。”

“你給我少來這套。今天滿杯，等會兒看電視時精神足。”

陸萍這話說得王強有壓力。從前看董卿主持的詩詞大會，看到熟悉的，王強就搶在答案出來前說出來。每當這時候，陸萍一邊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一邊說：“這你也會！”“我家老公威武！”

看了幾期后，陸萍交給王強艱巨的任務。此后，陸萍讓王強天天背誦古詩詞，一年后，也要站到央視的舞臺上參加詩詞大會。時間就給一年。因此這一年，王強要下苦功夫，得空就背誦詩詞。

說起王強欣然接受這個任務，細細推想，王強其實有點小壞。王強在陸萍交任務前，是不是就萌生了去詩詞大會的想法？但這個大夢想實在大得有點讓他承受不起，如果王強自己說出來，陸萍是否會認為自己病得不輕？那么他每次看這節(jié)目，故意搶答題目，就是給陸萍下套兒，試探陸萍的反應。果然，最懂陸萍的還是王強。陸萍是個沖動型的，才兩次的節(jié)目一看，覺得自己的老公實力雄厚，就信心滿懷地把他推向央視舞臺。

今晚的酒喝得有點猛。八點一到，王強趕緊坐到電視機前，還有五分鐘的廣告時間，五分鐘也是挺磨人的。王強仿佛是在赴一場約會，他和董卿的約會。

王強常想，如果讓他只能認一個女神，那個人無疑是董卿。董卿就那么在詩詞大會舞臺上一站，一身大紅休閑西服套裝，聲音磁性，語感親切，附加的動作不多不少，大氣明亮。雖說王強不喜歡陸萍穿大紅大紫的衣服，但董卿穿大紅衣服就是好看。再聽聽董卿用帶有超脫的聲線這樣說：“……感受中國詩詞帶給大家的歡樂、感動、啟示和鼓舞；感謝參賽選手用你們的青春年華，用你們的才學和情懷，點亮了我們的舞臺，點亮了中國詩詞的精神家園……”

說得多好！

如果有一天王強能登上那個舞臺，他一定要和董卿握一下手。對！握手。為了能跟這個心中云彩一樣的女神握手，王強一定要不遺余力地拼搏。那么董卿會對他說一句什么呢？也許她什么都不說，只微笑著看著王強，一個內(nèi)容豐富的微笑，一個讓人沉醉的微笑，這也足夠了。都亂想什么呢？王強皺了皺眉頭，暗暗責備自己。

酒喝得猛與不猛，二兩五錢的酒下肚，跟沒喝酒一個狀態(tài)。王強所謂的“半杯半杯”，是故意在老婆面前謙虛的，不謙虛說不定又要被老婆橫一眼。

每期的詩詞大會九點半結束，陸萍讓王強認真看電視。九點一到，陸萍哼著“大王叫我來巡山，我把人間轉一轉”的小曲去接兒子了，看到王強今晚回答得很順利，陸萍心里歡騰。看來老公這些天是聽話的，復習了詩詞的。這真是個省心的老公，給什么事他辦，他都挺賣力地完成。

順利答對題目，對王強來說，也是一種鼓舞。他制定了一個學習計劃，每天早上早起一小時，這一小時都用來背誦古詩詞，不是說早上的記憶力最好嗎？起早，背詩詞。

次日天沒亮，王強悄悄起床。陸萍翻了個身，閉著眼，含糊其辭地問了句：“這么早起來干嗎。”說完，未等王強回話，又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清晨五點的冬天，外面黑黑的，萬物都在沉睡，寂靜無聲。王強站在陽臺上看看外面，只有昏黃的路燈有氣無力地散著絲絲亮光，沒有風，樹葉一動不動，讓人要屏住呼吸的感覺。

王強回到客廳，手捧《唐詩三百首》，認真默背。岳父的呼嚕聲時不時鉆進客廳。王強覺得這呼嚕聲像夏天的蚊子一樣煩人，正背得起勁時，它就來叮一口，惹得人心煩。

六點鬧鐘按時響起，王強放下書，去廚房忙早飯。早飯每天除了固定的雞蛋牛奶，還必須有一葷一素一主食。做了這么多年的早飯，王強忙起來得心應手。他甚至覺得起早和忙早飯這兩件事，他都做得上癮了。陸萍常常夸他早飯做得好吃，會動腦子，變花樣，兒子喜歡吃，兒子上高中，營養(yǎng)要跟上去。陸萍說她小時候成績不好，就是因為營養(yǎng)跟不上，不然自己這樣聰明，怎么只是初中畢業(yè)呢？

王強送兒子上學的路上，和兒子商量，以后他們在這個時間段，就玩?zhèn)€游戲，內(nèi)容是古詩詞，形式就仿照詩詞大會，他們可以互出題目。

兒子聽后說了三個字：“沒興趣。”

王強說：“那你出題，我答題。”

兒子說：“更沒興趣，不給你顯擺的機會。”

王強搞不懂兒子的心思，心里涌上莫名的憂傷。他送兒子上學后，直接去上班。北城小學早上到校時間是八點，王強到學校時才七點半，進校園后，他把學校前前后后走一遍，教室、走廊、操場，哪里有衛(wèi)生死角的，都吩咐勤雜工或學生去打掃。學生到校的紀律，他也每個班查看一遍。

王強的吃苦耐勞眾人看在眼里，去年年終評先進，大家一致推選王強。王強居然把這名額讓給了得票第二，將要評職稱的單老師。這事被老婆陸萍知道后，王強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被罰睡客房一個月。

本來中層干部是不要兼班主任的，王強主動提出，他可以任班主任。為這事，校長在行政會上著重表揚了王強，號召全體行政人員學習王強勇挑重擔的精神。

學校有太多的老師不想當班主任。現(xiàn)在學生太野，難管理，不可以打罵體罰變相體罰，很多老師都說心臟病要被急出來，拿二三百塊的班主任費不夠買藥吃。就說王強班上，有一孩子徐浩特別調(diào)皮。一次課間，徐浩想霸占一同學文具盒，沒能如愿以償，他將同學往教室門上一推，那同學的額頭上立刻起了雞蛋大的包。王強對徐浩進行批評教育，他讓此學生站到教室前，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給受傷的同學道個歉。

徐浩往教室前一站，兩手往褲兜里一放，直直地盯著王強。王強想盡辦法，也沒能讓徐浩嘴里吐出半個字。王強只好通知家長。家長到學校后，態(tài)度倒是很誠懇的，聽明事情的經(jīng)過，拎起孩子的耳朵，問孩子以后還犯不犯事了。徐浩疼得直咧嘴，就是一聲不吭。家長急紅了眼，在孩子屁股上狠狠地揍，揍得王強看不下去了，趕緊拉開家長。但這又能怎么樣呢？

接下來的數(shù)學課上，此同學在數(shù)學作業(yè)本名字一欄，寫上“孫悟空”三個字。數(shù)學老師課后在辦公室看作業(yè)，猜不出誰是孫悟空，班上一共有三位同學姓孫，排查結果，三位孫姓同學都規(guī)規(guī)矩矩寫的自己的名字。誰會想到是剛剛被往死里打的徐浩呢？

晚飯桌上，王強喝完了酒，聊起白天學校里的這個“孫悟空”。

陸萍說：“你們教師這樣當?shù)陌。咳绻俏业脑挘虻盟J不得東西南北。”

“什么時代了，怎么能打學生啊？”

“這樣縮手縮腳，怎么當老師？”

“又不是武打學校，和你說，你也不懂。”這句其實是淹沒在陸萍高談她有什么收拾孩子的妙招中。這句話也只有王強自己聽見，萬一被陸萍聽見，就麻煩了。陸萍最討厭丈夫說“她什么都不懂”這句話。這種時候陸萍會反擊：“你當個老師有什么好神氣的，你賺的錢比我多嗎？”

王強也是蠻服氣老婆的，開個小雜貨店，賺的錢確實比自己工資多。家里有難事都她去處理，比如和鄰居鬧矛盾，陸萍讓王強乖乖待在家，這點小事不需要王主任插手，她能擺平。果然，開始雙方大聲爭吵，王強在家里聽得坐立不安。漸漸地，陸萍就占了上風，對方的聲音明顯萎下去了。最后，就只有陸萍的聲音了。對方還得道歉，認為陸萍說得句句在理。再比如，新房子裝修，陸萍看中的冰箱，訂金也給了。王強說的網(wǎng)上同樣品牌的能便宜很多。哪知陸萍聽了，就說網(wǎng)上買。王強問：“那訂金怎么辦？”

陸萍說：“沒你的事，我明天要回就是。”

次日，陸萍真的要回了那筆訂金。

王強按部就班地生活，雖說像陀螺轉個不停。但無論學校還是家里的事，他都做得井井有條。教導處正職馬主任常常感嘆：自從王主任進了教導處，自己才有空抬頭看看天。教研活動、期中期末考試、請假老師的課務等等，這些日常事務，王主任幾乎都包下了。

王強進了教導處后，放學回家?guī)驮栏父苫畹臅r間少了。不過，這事陸萍并沒有埋怨王強，陸萍認為當干部自然會忙些。陸萍常常和她的顧客說起她的王主任在學校是何等的忙、何等的辛苦。

忙倒是真的，但王強從不覺得當老師辛苦，相反的，他覺得樂在其中。

譬如母親生日那天，王強為母親祝壽，喝得暈乎乎的，下午到校上課，王強給全班同學分享一篇關于母愛的作文。文章的最后一句這樣寫道：哦，愛是無法抵擋的。

王強話音剛落，“孫悟空”趕緊舉手，手舉得高高的，甚至屁股離開了板凳，整個人快要站起來了，王強喊他發(fā)言。

“孫悟空”說：“寫文章的人說，愛是無法抵擋的，那他為什么不想個辦法抵擋抵擋呢？”王強和“孫悟空”兩人繞了半天，只上小學二年級的“孫悟空”怎么也搞不懂為什么不想辦法抵擋抵擋。

事后，王強想：如果那天自己沒喝多，能不能解釋清楚呢？王強曾經(jīng)試著再次和“孫悟空”探討這個問題。可“孫悟空”壓根兒不記得自己提過這個問題，一問三不知，像那天他比他的老師還醉得厲害。

王強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雖說學校工作很繁雜，雖說下班后還要手持鐵鍬鏟垃圾。可他有學霸兒子、小酒、詩詞、央視舞臺，這些足以打敗生活中所有的累。特別是詩詞大會，這是他心里神圣的秘密。

期中考試結束后的周末，王強年級組聚餐。那天王強心情較好，他班上學生成績考了年級第一。年級組長提議，今天要王主任放開喝，到底有多大的酒量。王主任的酒量是個傳說，誰也沒有親眼見過。

一開始，王強不動聲色地八兩酒下了肚。后來不知是誰說的，王主任最近在狠啃詩詞，準備去北京參加詩詞大會。老師們聽后，都把疑惑地目光投向王強。

王強說：“詩詞大會是平民舞臺，難道我就不可以去亮亮相？”

大家聽后先是一愣，然后意味深長地互相看看，齊聲說：“可以！”說完哄堂大笑。

年級組長提議王主任露一手，這個提議無疑是最受響應的，現(xiàn)場氣氛達到了高潮，不知道大伙兒激動個什么勁兒。王強說：“大家隨意點，點詩臺節(jié)目現(xiàn)在開始。”

開始大家都不好意思為難王主任，點了沒有難度系數(shù)的幾乎家喻戶曉的詩詞。“關關雎鳩……”“……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云想衣裳花想容……”王強說：“這樣的詩詞像低度酒，不帶勁。誰再出這樣容易的題目，就罰誰的酒。”

大家聽后，還真的不敢隨便出題。有人拿出手機，百度搜。盡量挑生僻的詩詞，王強還真的有兩把刷子，六首中只有一首沒答出來。王強每答對一首，就喝一小杯，八錢的小杯，怎么算王強也已經(jīng)喝下一斤多了。可他除了眼睛發(fā)細，腳步有點飄之外，其他似乎沒有異常。能背詩呢，頭腦還做主。

王強酒喝了大概兩斤的時候，大家再也不敢出題目了，因為王強背一首就喝一杯。

飯局結束后，冒老師陪同王強打車回家。冒老師要攙扶著他，王強不讓，說自己沒醉。看見王強東一腳西一腳、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走，冒老師不時上去扶一把，王強手臂一甩，說自己能行。

王強還真的自個兒來到路邊，冒老師攔了一輛出租車，開門讓王主任上車。王強就此現(xiàn)原形了，他上車前把鞋一脫，放在車門外，人往車里一鉆。冒老師笑得兩腮幫發(fā)酸，他幫著把鞋拎進車里，陪著王強。果然一上車，王強鼾聲如雷，他真認為自己到家了。

次日，王強沒能早起背詩詞，頭疼。但六點他還是起來做早飯了，手機鬧鐘響了，他關鬧鐘時，他發(fā)現(xiàn)手機屏幕壞了。做飯時他一直在回憶，昨天是怎么回家的？手機是怎么壞的？但他想不出來。早飯后他去送兒子，喊陸萍起來吃早飯。陸萍氣沖沖說了一句：“滾一邊去！”

送兒子上學的路上，王強跟兒子沒話找話。兒子吃早飯的時候，王強就知道了，兒子心里不爽快。可王強卻不知道昨晚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對兒子重復著，說自己錯了，以后不喝酒了。整個上學路上，兒子一句話沒說。王強心里十分不安，錯是肯定犯了，可錯有多大，卻無從知曉。王強如果沒有斷片的話，說不定會扇自己兩個耳光。他昨晚醉酒到家后，居然去拍兒子的房門，讓兒子快點起來，和他一起背詩詞，一起去北京見董卿。

王強到單位后，除了忙備課、上課、聽課，還要負責教學活動資料，活動的會務手冊、圖片、宣傳報道。根本沒空坐辦公室閑聊。冒老師在一旁問了三遍“昨晚回家有沒有挨老婆罵？”王強在第三遍時回答沒有。

冒老師就納悶了，怎么會沒有的呢？昨晚出租車到王強家門口時，他高聲喊，王強不醒；他用力拉搡，王強不醒；他捧著王強頭搖，王強終于停止了打呼嚕，但還是眼睛閉著不發(fā)話。冒老師對準王強耳朵眼兒大聲叫：“到家了到家了！”，王強打了一個激靈，慢慢睜開眼，越睜越大。王強終于發(fā)話了：“這是哪里？”

“出租車上，到你家了。”

冒老師連拖帶拉，把王強弄出了出租車。

冒老師把王強送到家門口時，沒等冒老師敲門，王強搶上前去，用頭磕著門，像頭不是自己的，準力氣地磕，連磕三下。冒老師趕緊拉開王強，王強摸摸額頭說：“這辣椒水……真辣啊。”冒老師不解地看著王強，好一會兒反應過來了，正要放聲大笑，陸萍開門。冒老師硬生生把笑憋回去，喉嚨里發(fā)出了古怪的咕嚕聲。

陸萍鐵青著臉，看見王強流著口水，朝她癡笑，氣不打一處來：“還笑得出來？打了十個電話都不接，原來喝成這死樣。”

王強說：“不接……不接……喝酒不接……還有一杯。”

王強這“造反”的話，讓陸萍異常氣憤，她摸出王強口袋里的手機，奮力往地上摔去，手機無辜又無奈地在結實的地磚上蹦跳了兩下，然后滾出去老遠。冒老師傻愣在門口。陸萍忽然地又笑著請冒老師進屋喝茶。冒老師趕緊說：“不早了不早了，不打擾了。”

兩斤酒麻痹了王強的神經(jīng)，他斷片了，進出租車之后的事都記不得了。

陸萍跟王強冷戰(zhàn)了一個星期。王強自覺，做了所有該做的及不該做的家務，幫丈人運垃圾也更為賣力。壞屏手機用了十來天，陸萍不給他買新的，估計他會一直用下去。陸萍的父母也勸說了陸萍好幾天，陸萍不理。后來還是兒子對陸萍擺了臉色，并沒頭沒腦地對陸萍說了一句話：“對我爸的懲罰也差不多了，不要再欺負他了。”

兒子是陸萍的天。陸萍當天晚上倒的是兩杯酒，王強朝老婆笑笑，這事算了結了。

這幾天，王強自己是泥菩薩過河，卻還在惦記著那個撿垃圾的老太，已經(jīng)兩三天沒見到那個老太了。。

老太有點駝背，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像龜裂的土地，加上滿頭枯草似的白發(fā)，竟有幾分跟田間勞作的母親相似。王強看見她，就想起母親，有莫名的親近感。那位老太幾天沒出現(xiàn)，是不是生病了？他們在小區(qū)的垃圾桶旁已經(jīng)相遇過數(shù)次，王強從沒跟她說過話。據(jù)岳父說，此人跟他鬧過矛盾。原因是岳父要將垃圾桶里的生活垃圾運走，而這老太讓等等，垃圾桶里的東西她還沒來得及選。最終老太沒有爭得過岳父，岳父直接鏟完垃圾運走。岳父說的老太居然說他良心壞。岳父讓王強不要理這個老太，不識好歹。這小區(qū)里，她揀了多少紙箱子、飲料瓶罐、半新的衣鞋，如果他悄悄地把運垃圾的時間提前一兩個小時，看她到哪里揀。

有時王強和岳父去運垃圾時，老太正好在。王強都先鏟已經(jīng)被老太挑揀過的垃圾，活也干得慢些，他是盡量給老太多點時間，多點機會。為這老太，岳父對王強一肚子的不滿。向來聽話的王強，在老太這事上，卻不見讓步的跡象，老陸岳父就妥協(xié)了，總不能為了一個陌生人跟小婿翻臉吧。但王強也不能把話跟岳父說明白，如果王強說這老太像自己的母親，岳父肯定覺得荒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跟像不像是兩回事。

王強的日子平淡而有規(guī)律，他生活的圈子很小，除了家就是學校，除了學校就是家，但無論是家還是學校，他都是獨一無二的“老黃牛”。但他只要一想到：遠方，詩詞大會的舞臺在閃耀，在等著自己。王強就偷偷地興奮。無論家里的事還是學校的事，在這種心情的驅使下，王強每天像被打了雞血一樣。在家，老婆心情好的時候，夸王強是中國式好老公的形象大使。在學校，同事、學生及家長也常常夸他是學校里的頭號好人。誰有事請假，都想到王強，請他代課；不管哪個科室，有來不及做的資料，請到王強，王強可以回家后熬夜，也會把資料趕出來。王強就是這樣一個口碑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就算有個別人誤解他，總有人出來為他辯解。

有一次，幾個女老師聊天，正好談到王強。有個女老師說：“王主任是個大好人，就是常常指甲縫里黑的，有點惡心哎。”旁邊的一女老師搭話說：“你不知道啊？王主任下班回家要幫著岳父運垃圾的，他岳父承包的小區(qū)垃圾清理。”剛才那女老師說：“啊?他還運垃圾？”

大家也就是閑聊的，話題就過去了。這話不知道怎么傳到王強這里了，王強淡然一笑，從此他指甲縫里該黑還黑，該白還白。王強暗想：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不久的將來，他會干干凈凈站在央視的舞臺上。到那時，看看喜歡八卦的你們，是驚得捂住嘴，還是張大嘴，也放不出什么話來。

什么苦，王強都吃得忍得。最讓王強頭疼的是“禁酒令”，禁止工作日飲酒，愁煞王強。偶有三兩朋友小聚，沒喝酒，吃完飯的王強嘟噥著：這飯吃得沒意思，連酒都沒得喝。回家后他背著老婆，還偷偷喝了一小杯。

喝酒這件事上，王強還是很感激老婆的，老婆知道他好酒，只需他早上送兒子上學，晚上是不要他接兒子的，當然有時候陸萍也會讓他陪著自己去接兒子。王強開玩笑說自己沒結婚前從不沾酒，都是老婆讓自己陪老頭子喝酒，開始學壞的。

結婚前的王強比現(xiàn)在更靦腆，談戀愛這事上，真的算得上是陸萍追王強的。二十年前，王強剛畢業(yè)分配在陸萍雜貨店附近的學校，他基本在陸萍店買東西。陸萍熱情大方，她看見王強和她說話就臉紅，于是故意逗他。他越不好意思，她越開心，經(jīng)常這樣那樣扯幾句，她還嫌不刺激，不知她怎么想到的鬼點子，她請他教她珠算。

二十年前的小商店還沒有普及計算器，更談不上手機，簡單的交易都是心算，繁雜的交易，不會用算盤的都是筆算。陸萍說的看見人家商店店主算盤打得滴答答地響，羨慕，她也要學。王強都沒假裝謙虛一下，就答應做了陸萍的師傅。這樣他們成了師徒。陸萍不笨，真學起來接受力強的。談到學習，陸萍常說的一句話“我上學時沒心思，不然也肯定是個大學生”。不過在學珠算的過程中，陸萍有時故意出錯，故意裝呆。她要看著他對她無可奈何的樣子，她要看著他剛急了又趕緊咽下去，拿她沒辦法的樣子。

那時候的王強，時間多得花不完。本來平時他放學回家是要幫父母干農(nóng)活的，自從父母知道他成了陸萍的師傅后，什么活兒都不讓他干了。他一放學就去她的小商店，煞有介事地教她珠算。一來二去的，王強也不光盯著算盤了，時不時地他會偷偷地看一眼她。陸萍逮著他的目光就朝他壞笑，嚇得他又趕緊低下頭。

珠算課程一對一，磨磨蹭蹭地教了幾個月，時間長得她都不好再裝不會了，他也不好裝糊涂再教了，看來這師徒結對該解散了。那天，王強最后一堂課結束，準備回家，陸萍讓王強不要走，說要謝謝王強，請他吃飯。

王強猶豫著要不要留下來，陸萍突然說：“師傅，我嫁給你吧，你要不要？”王強驚得眼睛嘴巴同時張大。“啊？”一聲之后，又沒有下文了，但王強留下來吃了晚飯。所謂晚飯，也就是煮的方便面里加了雞蛋，另外買了豬頭肉。那天王強吃得特別香，怎么吃，都覺得吃不飽。

吃完飯，兩人興致極高，一起去看了露天電影。一頓晚飯，一場電影，確立了他們的戀人關系。兩三個月后，兩人結婚了。陸萍是獨生女，家有樓房，爸媽都是工人，家住郊區(qū)。王強家在農(nóng)村，一家人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兩家相距也不是很遠。當陸萍家要求王強做上門女婿，王強全家都沒有反對。

結婚的當天，王強喝了半斤白酒，從沒喝過酒的他，感覺還好。結婚第二天，他就開始陪岳父喝酒，在家喝酒，不可能喝太多，要精打細算過日子的。所以王強從沒醉過，也不知道有多大的酒量。別人家請客，一桌子人，大家酒都足量時，王強還清清醒醒的。因此，王強常常回家跟老婆吹牛，喝酒沒有對手。

酒給了王強很多榮譽，七八年前還沒有禁酒令，學校公務接待，只要知道有喝酒高手來學校檢查工作，校長就讓王強陪著。王強從沒失手過，差不多都是把領導陪吃得醉眼蒙眬，領導還要搭把手在王強肩上，說：“這小伙子有前途。”

領導酒后的這么一句話，讓夫妻倆激動地半夜都睡不著覺。主要是陸萍睡不著，她讓王強以后留意留意，哪個領導會是他的貴人，可以找領導活動活動，讓王強也進入學校行政組。

但王強走到教導處副主任這個位置靠的是實力，王強拿了市里公開課一等獎而一炮走紅。憑這個，王強輕而易舉進了教導處。那些和王強喝過酒的領導并沒有兌現(xiàn)酒后諾言。

現(xiàn)在王強已經(jīng)是中層干部了，領導、同事都認可了。陸萍又在催王強了，再不想想辦法，過了年齡，就別想被提拔了。

升官這種事，豈是那么容易的？兩三年下來，不要說王強，就連陸萍也似乎不太提這事了。生活沒有辜負王強，東邊不亮西邊亮，隨著年歲的增長，被提拔像是無望了，但詩詞大會這火苗子又燃起來了。

眼見離詩詞大會的日期越來越近了，王強幾乎每夜都會失眠，睡著一小會兒，還做夢連連，夢里的他已經(jīng)挑戰(zhàn)成功，成了冠軍，成了冠軍的他笑醒了。深夜里，他掐指算算日子，可以買機票了。哦，不，還是坐火車，經(jīng)濟劃算。

買了火車票后，外表不動聲色的王強，內(nèi)心幾乎是洶涌澎湃。走路帶飄，有時候說話，他好像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云里霧里。接下來應該是請假，要請假半個月。王強暗暗告誡自己，請假前一定要表現(xiàn)好，無論是家里還是學校里的事，王強都小心翼翼地做著，內(nèi)心的激動與喜悅，無人訴說。只有一次，在送兒子上學的路上，王強告訴兒子：“爸爸馬上要登上央視舞臺，上《中國詩詞大會》了。”上高中的兒子給父親澆一瓢冷水，兒子勸父親還是不要去了，兒子說的在家背得滾瓜爛熟的詩詞，往舞臺上一站，說不定一句都記不得了。

王強沒有跟兒子爭辯，他對自己非常有信心，他要用成功證明給兒子看，兒子終會知道自己有一位多么了不起的父親！他一定會見到董卿的，他一定會成功的。他還要證明給那些嘲笑他的人看看，還他們一個驚天動地。大家暗地里有人笑他撿垃圾的，有人笑他“老黃牛”，有人笑他酒鬼，有人笑他倒插門，有人笑他“妻管嚴”等等，這些他都知道，他不跟他們一般見識，是因為他王強不是一般人！

因為請假時間較長，王強計劃著一定要寫一張能讓校長動容的請假條。

寫請假條比寫下水作文難，分寸把握不好，萬一哪句話不合校長的意，那就完了，還是言簡意賅的好。最后王強拿著這樣一張請假條去了校長室。

尊敬的孫校長：

本人上學時就對古詩詞有著濃厚的興趣，詩詞大會成了我近幾年來做夢都想去的地方。“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我想去參加《中國詩詞大會》。從本月15 號到30 號，一共15 天。

特此請假，懇望批準。

請假人：王強

2017 年1 月10 日

王強拿著請假條，來到校長室，孫校長正在接電話。王強進來，把請假條輕輕放在校長辦公桌上。校長接完電話，邊看請假條邊問什么事。沒等王強答話，孫校長拿起假條，在手中揚了揚，壞笑著看著王強。孫校長這一笑，王強如沐春風，他說自己班級的課已提前上了好幾節(jié)，還有幾節(jié)課回來補上。

孫校長聽后，干脆笑出了聲。

“還回來補上，誰批你假了？王主任啊王主任，一直以來，你有點那個，但看在你吃苦耐勞的份上，也就罷了。沒想到你荒唐到這種地步，央視也是你去得的？”

一瞬間，王強覺得自己頭暈目眩，說：“我都報名了。”

“誰讓你報名的，你找誰批假去。我這里不批。”

王強真真切切聽見了夢想的炸裂聲，他紅著眼退出校長辦公室時，不知道是說了一句“我恨你！”，還是說了一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