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者心疼（組詩）

任 白

一個決定

我決定愛上自己的挫敗感

愛上肩周炎和失眠

愛上被空氣吞噬的問候

和被沉默收繳的坦白

愛上半途而廢的閱讀

和迷宮一樣的爭吵

愛上對大海的絕望

和對眼底海水的凝視

愛上對星空的貧乏書寫

和將自己卷入量子糾纏的癡想

愛上對搜索引擎的依賴

和突然從嘴邊飛走的

一個親切的名字

愛上日漸澀重的詩句

和愛情的遺物

愛上凉薄的月光

和突然到訪的死亡

愛上虛握的拳頭

和每天圍著居所

像時鐘周而復始的行走

愛上被牙關咬碎的叱罵

和藥盒上的成分列表

愛上昏死的任務清單

和收納一切的夜晚

在果園里

整個中午，我在果園里逡巡

陽光潔凈如水

風在果蔬的葉脈里走失

那些密紋里鎖著前世深淵般的故事

我聽到它們跟我細語

在我失聰多年之后

那些聲音像蜜蜂的尾針

在我的耳鼓上留下一張地圖

我要沿著它往回走

一直走到淚水被時間回收

熱愛者心疼

我總是安慰自己：熱愛者心疼

惜時者會數星星一直到天明

而現在我像一部中了瘧疾的馬達

拼命想拔掉自己的電源

但星星在數你的腳步

數你踩過的地方

野葵花的光亮聚在一起

那是一串看得見的明天

是我在一張老地圖上連年征戰

打下的一小塊飛地

風從草尖上掠過山坡

風從草尖上掠過山坡

我能聽出它有多少只翅膀

拍打，驚擾，掀動

在那些樸素廣闊的生命之上

更巧妙地享用時間

更燦爛地縱容愛欲之靈

但我想和這卑微的草木比鄰而居

像它們一樣沉溺、顢頇

無謂地鋪陳根須里的指尖

無端地奔赴每一個春天

午夜之聲

我習慣在某個近郊的山頂

傾聽午夜之聲

萬籟俱寂，塵囂在不遠的地方浮動

一個紅眼航班從東向西

飛向只有它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無數電磁信號像滂沱大雨

但我是慌亂的雷達

和倦怠的傳感器

只是感到被重重圍困

卻無法翻譯其中的萬千詞語

但我還是喜歡這樣

喜歡被圍觀和被打量

喜歡與某種事物悄悄接近

喜歡與某種力量迎面對撞

遠足之歌

正午，陽光蜇傷所有雌株

大波斯菊輕云般垂落在山坡上

低語的花蕊嗡嗡顫動

單瓣的臉上有金色粉末

此時遠足人的心里萬溪奔涌

一道候鳥的航跡躲在他的歌中

午夜發生

讀書至夜半

所有字詞都掙脫行列

在書頁上狼奔豕突

此時我該擁有一雙復眼

同步追蹤分離分子

追蹤驅散它們的恐懼與狂喜

它們一定聽到了某種聲音

花蕾在櫻桃枝頭爆裂的聲音

或來自外星的神秘脈沖

反復撞擊雷達天線的聲音

是的，有些事情正在發生

為自己找到了新的動機

現在我們要遷徙到新的時區了

而無數舊房間

已經瞬間失去序號

失去了和時光陳舊的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