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化文
一
看來,人在很多方面是不用啟蒙的。嘎嘎沒有見過黃土高坡上的窯洞,更沒見過那些依山而居的山民洞穴,卻知道在村西高大的河堤坡上,要掘出一個可供自己睡覺的洞穴出來。
那年嘎嘎才七八歲,別的孩子都是抽陀螺,摔面包,撞皮錢,投鞋樓,或者辦結婚的家家。他不。他遠離那些孩子們,獨自干自己的事情。他手里拿著一把镢頭,在長長的河堤上來回地跑了好幾遍,最后在一處最高大的堤上,選好了地點。他得意的是,除了這兒堤高,在堤的下處,還有一棵大桐樹,桐樹的枝葉猶如一把巨大的傘,遮得陰涼,擋得陣雨,茂密的枝葉間,還有花喜鵲蹦蹦跳跳地你來我往。在嘎嘎的眼里,那是一個天堂般的存在,有時候他想:自己要是一只花喜鵲該多好呀!
可他是一個——孩子——沒有一振飛天的本事,不過還不算太壞,他有一雙小手,而且還有頭腦,可以利用自己的雙手,揮舞不動大人使用的家伙,家里還有被大人用殘使壞了的锨頭镢頭什么的,它們就在墻坯間的某個縫罅里插著,在某個大人絕對想不到,嘎嘎卻一找就找得到的旮旯里扔著,雖然紅銹斑斑,但用來對付膠土,還是綽綽有余的。
嘎嘎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有了這個心思的,反正,他就想給自己挖個獨自睡覺的地方。
那天,天上下了一陣小雨。世界似乎被小雨淋得陶醉了,一下子出奇地靜謐起來。人聲緘默了,鳥兒不叫了,知了不唱了……甚至連嘎嘎尋常聽得到的,從地面下邊傳來的“嗡嗡”聲都沒有了。就在那天,七八歲的嘎嘎,掂著一把镢頭,一把斷把子又磨禿了的鐵鍬,出了門。沒有人阻攔他,也沒有人問他要干什么,因為家里沒人,院子里沒人,公路上也沒人,那一刻,仿佛世界上沒有了別的活物。
只剩下了嘎嘎,這個乳名叫嘎嘎的孩子。
坡頂上長滿了地皮草、梭梭草、狗尾巴草、灰灰草、豬牙草……草叢里有一粒粒的羊屎蛋,有黑不溜秋的小甲蟲,也有穿得花里胡哨的天牛……嘎嘎不像別的孩子,玩心大,見了好玩兒的蟲呀花的,就手心發癢,動手動腳。嘎嘎不理睬這些,嘎嘎的目的很明確——他要挖洞!
嘎嘎不是野孩子,跟村里的其他孩子們一樣,嘎嘎有家,有哥哥妹妹,有爹娘,有爺爺,人老三輩兒,一樣不缺。嘎嘎家有三間堂屋,一間灶屋,院子里還有豬圈,一頭彪悍的母豬,一窩兒可下十幾個小豬崽兒。唯一的不同,是別人家爺爺奶奶是一家,并不跟兒子兒媳在一起過日子。而嘎嘎的爺爺卻沒有單過,而是跟兒子兒媳還有孫子孫女們生活在一起。別的老年人死了老伴兒,老頭或老婆都是自己單過,盡管房屋里煙熏火燎,房梁房頂黢黑,黑得發光,但,那也是人生一景。滿村子里去看看,誰家的房梁房頂不是黢黑的,除了那是新蓋的屋子。嘎嘎的奶奶也死了,嘎嘎都不知道是啥時候的事兒,反正自嘎嘎懂事兒起,別的孩子有奶奶,嘎嘎就沒有,嘎嘎就只有一個爺爺。
沒有奶奶就沒有奶奶吧,嘎嘎不去想,因為從來沒有過,也就沒有了想的由頭!
村子里也有爺爺跟兒子家一起過的,但都沒有嘎嘎的爺爺霸道。人家的爺爺都是有吃有住有衣穿,就啥事兒不問,干得動活兒的,就下地干活兒,閑暇時候幫助兒子兒媳帶帶孩子,喂喂豬羊什么的。嘎嘎的爺爺卻不是,他要當家,當所有人的家,嘎嘎的爺爺是個脾氣非常暴躁的老人,他的目光整天就盯著嘎嘎的娘,只要挑出丁點兒不是出來,就上躥下跳,破口大罵,嘎嘎的娘一有反抗,嘎嘎的爹就幫助爺爺收拾嘎嘎的娘。有一次,嘎嘎娘正在織布機上織著布,嘎嘎的爺爺蹦蹦跳跳地從院子里罵將起來,嘎嘎娘還沒還一句嘴呢,嘎嘎爹就薅著嘎嘎娘的頭發,將她從機子上拽到地上,一通拳打腳踢,嘎嘎娘只有躺在地上,打滾哀嚎的份兒了。
嘎嘎爺爺立刻心滿意足地出了院子,下地干活兒去了。
二
嘎嘎沒有在坡頂上動家伙兒,他要把坡頂的草層當作屋頂苫的草一樣抵御雨水。嘎嘎從一旁開挖。這些堤土都是幾十年前堆積在河兩岸的,都是膠土,還有砂礓。砂礓來自地層深處,灰白色的砂礓曾經被公家收集起來當做鋪路的材料。當然,它們是無窮無盡的存在,永遠也挖不完。現在,砂礓們混雜在膠土里,冷不丁,镢頭或者鐵锨會時不時地“咔噠”一聲,遇上砂礓,震得嘎嘎的手臂一麻,牙根兒一癢。
最早注意到嘎嘎行動的,是住在靠近河堤的一個叫司馬的老頭兒,還有他輕易不出屋門的老太婆。司馬老頭黑黝黝的,雖然腰彎背駝了,整天拄根拐杖,但仍顯得高大。他的一嘴牙也掉光了,僅剩紫紅色的牙床,一張嘴就是一個無底的黑洞。司馬老頭兒像個要長牙的嬰兒那樣,上下嘴唇不停地交錯著,一張一合,就是不動的時候,也總是“吭吭吭”地吭個不停,似乎他的胸腔里有個什么東西在不停地往上頂,撞得他受不了似的。
“嘎子,你家里又起戰火了。”司馬老頭兒為老不尊,這么大歲數了,還跟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玩笑,而且說話的表情令人不喜歡。
“不用你管!”嘎嘎看出來了司馬老頭兒的用心,惱怒地回懟。
似乎正是司馬老頭兒的一句話,嘎嘎家經常出現的那種叫罵、詛咒,還有激烈的語言交鋒,隱隱從家的方向飄過來,嘎嘎還聽到了妹妹無助的哭聲。
“你這個孩子真不孝。”司馬一張一合著黑漆漆的嘴,說,“你爺爺那個老東西,總欺負你娘,嫌棄你娘不配你爹——孩子都好幾個了,還說這些管用嗎——你就該拽住他的鼻子,叫他魔鬼。”
“你才是魔鬼哩!”嘎嘎雖說才七八歲,但已經知道好歹了。爺爺就是爺爺,是自家人,他就果真是個魔鬼,也是自家人叫的,豈容外人來叫?
“你牙掉光了,嘴上連個把門兒的都沒有了。”這句話,是嘎嘎從大人那里跟司馬老頭兒斗嘴的時候學到的,他給用到這兒了。
“那你就不要你的娘親了嗎?”司馬老頭兒并不在乎一個孩子說自己什么,似乎他一直關注著不遠處傳來的那連續不斷的爭吵。“你就看著你娘親受窩囊氣,哪天沒有了娘親?”
“你才沒有娘親呢!”嘎嘎怒火升騰,“你都活成妖精了,看哪天閻王收了你去。”這也是嘎嘎跟大人學的話,也用到司馬老頭兒的身上了。
司馬老頭兒被嗆得沒了話。眼睛紅紅地看著嘎嘎半天,咂著嘴,嘆口氣說:“唉,你這個吃屎不知道屎臭(意為還不懂事)的孩子呀!”
說完,艱難地扭轉身子,用拐杖“嘣嘣”地搗著地面,緩緩地進到黑乎乎的小屋里去了。
嘎嘎繼續進行自己的勞作。他發現了,堤壩外硬里軟,因為里面的土是潮濕的,挖起來就省勁多了。雖然依舊有砂礓不時地被镢頭或鐵鍬碰到,但大多數的砂礓非常輕易地就被刨掉了,然后被嘎嘎鏟著扔到外面。
堤坡底下,已經有了不少新鮮的膠土。而新土的最外層,是滾得最遠,已經被風吹得發白的砂礓。
三
“吭哧,吭哧,吭哧!”嘎嘎像個不知疲倦的鉆土的甲殼蟲,不顧一切地往深處挖。
村東有個磚窯,口子小肚子大。嘎嘎受到啟發,決定就要把洞挖成那樣的,那樣自己睡在里頭,外面再吵,再鬧,他只要隨便找個東西把門口一堵,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突然,剛忙乎著的嘎嘎覺得眼前一陣昏暗,似乎眼睛有點花,看不清東西。這是怎么了?肚子不餓呀?剛才還好好的,怎么會一下子看不清眼前的東西了?嘎嘎停下手里的家伙,往四周看了一眼,哎呀,嘎嘎這才發現,原來是變天了。嘎嘎來到這里之前,天還是藍藍的,有幾片云朵在飄著,知了還在此起彼伏地叫。豈知,嘎嘎挖土挖了不大一會兒,天就從西南方向昏黃起來,就像嘎嘎鳧水的時候,在水里把眼睜開時看到的情景一樣。
嘎嘎看了一眼自己挖的土,昨天的已經干了,呈灰白色。剛剛挖的土還潮濕著,是褐色的,砂礓混在濕土里,還無法分得清哪是土,哪是砂礓。
嘎嘎剛剛站在洞外,就覺得脖子一涼,一個雨點打下來。下雨了。在夏天里,陣雨說來就來,菠蘿大一片云,都可能降下一陣雨。有時候,一個村子里,只隔條小路,路南下了雨,路北一滴雨都沒有。嘎嘎仰臉看看天,這回天上沒有白色的云朵,整個天空都是昏黃的,這種昏黃變成一種氣勢,看著讓人心里發慌,仿佛有什么不祥的大事要發生。
“噗啦”一聲,嘎嘎聽見有片樹葉動了,接著,又有一片,兩片……很多樹葉搖動起來。起風了。剛才整個世界一片死寂,現在的響動,仿佛一條僵死的蟲子,眨眼間蘇醒過來,不免令人感到突兀,感到不安。
“要下大雨啦,你這孩子,還不趕緊回家去!”司馬老頭兒站在自家的趴趴屋門口,沖著嘎嘎揮舞著干枯的手,“別淋了雨,會傷風感冒的。”
嘎嘎白了他一眼,心里嘀咕道:“誰要你咸吃蘿卜淡操心!”轉身進洞去,又開始挖掘。
洞口已經完全可以容納嘎嘎整個身子了。嘎嘎剛才站了一會兒,已經適應這昏黃了,哪怕洞口內比外面更加昏黃,他也一镢頭一镢頭地刨在該刨的地方。濕土撲撲啦啦地往下掉,似乎嘎嘎找到了竅門兒,進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然而,洞口內還是更黑了,黑得勉強看得見洞壁,剛才還看得見的一道道砍痕和鏟痕,現在都模糊了,不清楚了。與此同時,一股股沁涼的空氣從身后的洞口進來,沖淡了洞內的土腥氣,嗆得他胸口有點憋悶,只是這憋悶讓人舒坦,讓人敞快,讓人興奮。他聽到了急促的雨點打在樹葉上,砸在洞頂上,落在洞外暄乎乎的新土上,也有的知了不知為什么,突然“吱——”的一聲大叫著,飛離原來待著的樹枝,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嘎嘎停止干活兒,蜷縮在剛好遮蔽住他的洞穴內,看著洞外的水簾,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感覺:有個洞穴真好,它是屬于自己的了。有了這個洞穴,風吹不著,雨打不著,關鍵的時候,還可以在里頭躲清凈!
嘎嘎正這樣得意地想著,突然,好像刮過一陣疾風,一個仿佛是奔跑的人影,從洞口一晃而過。也許是因為洞口太小,要不就是嘎嘎那會兒沒有把精力放在洞口外;還有就是,嘈雜的雨聲統治了一切,自然也隱藏了腳步聲,嘎嘎沒有聽見,只見一道暗影晃過,就這么消失了。
可是,嘎嘎的內心卻有點莫名其妙地煩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驚慌得毫無道理。但世界上有好多事情都是沒有道理的,并且,也不能因為沒有道理,它們就不存在。
最終,還是司馬老頭兒替嘎嘎解釋了原因:因為一筐柴火在雨前沒有及時搬到灶屋里,嘎嘎的爺爺動手揍了嘎嘎娘一頓。這回是公公親自動的手,打得嘎嘎娘兩眼瘀青,一根手指骨折。嘎嘎娘瞅個空子,沖出堂屋,一頭扎進雨水里,經過嘎嘎的新洞,在村西河最深的地方,跳了河!
“你這個孩子呀!”司馬老頭兒舉著把打了補丁的桐油傘,“噗嗒噗嗒”地走到洞口前,對嘎嘎說,“你娘尋死了,投了河,這會兒正在衛生所搶救。你還躲在這里干啥,趕緊回家去看看吧!”
嘎嘎將身子一扭,面朝著洞的里側,沒有讓年老昏花的司馬老頭兒看見他交織在一起的鼻涕和眼淚。
四
嘎嘎的洞穴越挖越深,已經深到嘎嘎鉆進去不露人影。在挖洞的事情上,嘎嘎像個能工巧匠。洞穴從洞口進去,有兩步遠的“走廊”,當然是爬著進的走廊。然后就是一個長方形的深洞。洞穴像當地人用來冬藏的紅薯窖,但要比紅薯窖稍稍寬展。因為洞穴深,聰明的嘎嘎在洞壁上還刨了兩遛腳蹬。腳蹬交錯著,這樣就可以踩著出來進去。
村里的孩子知道了這個消息,都跑來看稀罕。他們扒著洞口,你看過了我再看。有個孩子看了之后還問嘎嘎:“嘎兒,你刨這么個深洞干什么?想在里頭睡覺,還是藏東西?”
“想干啥干啥,你管不著!”嘎嘎回答。
“你要是不告訴我,”這個孩子說,“我往這個洞里滋尿。”
“你敢!”嘎嘎可是不饒人的孩子,他一副拼命的架勢,額頭上的青筋暴出老高,兩只拳頭攥成兩個石頭蛋子。
“你看我敢不敢。”那孩子說著,捋起一條腿上的短褲,順著斜坡就往洞口爬。嘎嘎像頭發怒的小獅子,他拼命地爬上土坡,然后調轉身子,用留著茶壺蓋的腦袋,猛地朝著那孩子撞了過去。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每個人都是渾身泥土。
“噗嗤”一聲,司馬老頭兒腦袋一晃一晃地趕過來,揮舞著手里的拐杖,戳在那孩子的身上,氣喘吁吁地說:
“你個賊慫,一點都不學好。你有本事,也給我挖一個這樣的洞,叫我躺里面——我就算是你孝順!”
原來,那孩子是司馬老頭兒的孫子。
司馬老頭兒揮舞著拐杖,攆跑了這群搗蛋的熊孩子,又拍拍嘎嘎的肩頭說:“孩子,你別怕,有我在,他們誰都不敢毀壞你這個洞。你不在的時候,就把它委托給我,我給你看著。”
嘎嘎眨了下眼睛,點點頭同意了。
但自從司馬老頭兒跟嘎嘎達成口頭協議后,嘎嘎還沒有真正把洞交給司馬老頭兒過。
好在嘎嘎還小,什么也干不成。家里也沒人能想到這個孩子。哥哥妹妹還小,自不能說,大人們都有自己的心事兒,似乎忘記了還有個沒上學的嘎嘎。飯做好了,沒有什么人喊嘎嘎回去吃飯;天黑了,也沒有人走到嘎嘎的床前,看看床上是否還空著;娘一天到晚忍氣吞聲,不敢抬頭做人,只顧整天伺候一家老小,養豬喂羊,見了公公還嚇得腿發抖,心發慌;面條下到鍋里,生怕面條鍋里鹽放多了;拴在樹下的羊,嘴邊的青草不能短了;豬圈里的母豬,也不敢讓餓得哼哼亂叫了;柴火垛的高度,雖然一天三頓取走燒火,但不能變低了……娘在這個家里,河投過了,吊上過了,腕也割過了,藏在床底的那瓶“3911”,還是嘎嘎發現后,偷偷扔到了村西的魚塘里,第二天,塘里就漂起了白花花的一層死魚,氣得養魚的鰥夫叫罵了好幾天——娘活得戰戰兢兢,心里時刻被干不完的家務填滿了,獨獨忘記了還有嘎嘎這個孩子。
所以,從嘎嘎開始挖洞,到洞穴挖好,娘都不知道,當然,嘎嘎的家里人也都不知道。嘎嘎呢,到了飯時就跑回家吃飯,飯碗一撂,就又回到堤慢坡的洞穴前,或者鉆進洞里待一會兒,再出來。
這天,一見到嘎嘎的面,司馬老頭兒就數落嘎嘎說:“你這個破小子呀,叫你離開時跟我說,你就是犟著不說。要不是我,剛才一條長蟲(蛇)就爬進洞里去了。”
嘎嘎一聽,渾身一顫。因為嘎嘎什么都不怕,獨獨怕長蟲。那家伙,像根繩子一樣,偏偏會走,走起來還飛快。聽大人說,外村有個孩子,有一天蹬著梯子,張著嘴掏小小雀,一不留神,一條小長蟲鉆進肚子,結果,在這孩子的肚子里,小長蟲長成大長蟲,大長蟲又生小長蟲……直到他的肚子里疙疙瘩瘩都是長蟲,把他的營養全部吃掉,瘦得他肚皮猶如一張油光紙,長蟲在肚子里扭纏在一起,別人用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長蟲呢?”嘎嘎問,“跑哪兒去啦?”
“被我打死扔河里了。”司馬老頭兒說。
五
從那天開始,嘎嘎再回家吃飯,都是小跑著來,小跑著回,生怕他的洞穴再受到野物的襲擾。他還花掉過年時姥姥給的壓歲錢,從代銷點里買來一只空紙箱子,用腳把它踩扁,正好可以覆蓋在洞穴口。他再次離開的時候,就用紙箱片把門口堵上,外面用一塊整磚抵著。
嘎嘎不怎么入村里孩子的群,他喜歡獨處,因為一和其他孩子到一起玩兒,他們就說一些難聽的話叫嘎嘎聽。比如說,他們說嘎嘎的娘太死板,不懂得人情世故;他們說,嘎嘎的爹是獨生子,嬌生慣養,又有人才(外相俊朗),嘎嘎娘不配嘎嘎的爹;他們說,嘎嘎娘針線活兒粗糙,比村里任何一個婦女的活兒都差,做的衣裳穿不出去,做的鞋子局腳……嘎嘎沒有覺得自己的娘這不好那不好,都是村里人胡亂嚼舌頭根子,影響了孩子到處胡說。嘎嘎常常在心里詛咒那些欺負娘的人:叫他們嘴里起泡泡,針扎不好,藥治不好,來世變成令人討厭的烏鴉,只會哇哇叫著報喪!
洞口前的那棵大桐樹下,是一片開闊地,地面有許多知了婆鉆的洞眼眼兒。天擦黑前,是知了婆劃拉開洞眼兒那層地皮的時候,嘎嘎眼尖,一眼就能找到它們,扣開洞眼兒,把手指頭伸進去。知了婆兩根大鉗子似的爪子鉗住嘎嘎的手指肚,雖然有點疼,但嘎嘎往出一提,知了婆就被帶了出來。等天黑人們都出來抓知了婆的時候,嘎嘎已經逮了半碗了。嘎嘎原本想著把知了婆送回家,讓娘用油煎,煎熟了的知了婆,要多香就有多香。嘎嘎在姥姥家吃過油煎的知了婆,那還是姥姥過生日的時候,嘎嘎跟著娘去給姥姥過生日時,小舅逮的知了婆,專門留著,等嘎嘎去了煎著吃的。知了婆是嘎嘎娘親手煎的,嘎嘎從來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
可是在自己家里,嘎嘎娘可不敢煎知了婆,娘怕公公說自己吃嘴,不會過日子。公公整天找不完的事兒,嘎嘎娘咋能還這樣的沒事找事呢。
嘎嘎沒有把知了婆送回家,而是給了司馬老頭兒。司馬老頭兒的老伴兒比她男人年輕好幾歲,她能嚼得動煎熟的知了婆,而司馬老頭兒只能把一只煎得扁扁的知了婆放在空洞的嘴里,“滋溜滋溜”地吮吸,即便如此,知了婆滲出的美味兒還是讓他非常陶醉,一邊走一邊把幾個紙包的知了婆給嘎嘎送來。
嘎嘎還是個喜歡干活的孩子,他跟娘學著在空地上刨起幾片土地,將土塊敲碎,移來幾棵山藥苗兒種進去,還下到河里端來河水澆透。嘎嘎知道娘最愛喝山藥豆兒打的稀飯,只要山藥苗長大,搭了架子,就會結山藥豆兒的,到了那會兒,嘎嘎就把山藥豆兒摘回家,讓娘打稀飯喝。可惜嘎嘎不懂農事,在所有可以移栽的植物苗中,山藥苗是不可移栽的,山藥苗一動地方就死,絕對栽不活的——嘎嘎看著山藥苗一棵也沒栽活,心里異常郁悶。
“別栽了,山藥苗栽不活的。”有一天,司馬老頭兒走過來說。
“你咋知道的?”嘎嘎問。
“我咋不知道,我都是活了今兒個不知道明兒的人了,這點事兒還不知道,就真的是白活了。”司馬老頭兒嘴唇一撇一撇地動著。
“那你咋不早說!”嘎嘎有點不滿。
“吃一塹長一智!”司馬老頭說,“打今天起,你就再也不會移栽山藥苗了。”
六
到了九月,嘎嘎可以上學了。學校離嘎嘎家有三里地遠。嘎嘎雖然上了學,可他心里還是裝著他的洞穴。每天一放學,他就背起書包一路小跑著回家。進了村子,他也不是先進家門兒,而是來到洞穴跟前,先看看那片紙箱子還在不在,然后,掀開紙箱子,再看看他的洞穴,有沒有不速之客進出的痕跡。
“你放心,”聞聲走出門來的司馬老頭兒說,“我一直替你看著哩。”
嘎嘎感激地看了看司馬老頭兒,彎腰給他鞠了一躬——這也是嘎嘎剛在學校學會的禮節。
“上學就是好!”司馬老頭兒高興地對很少出門的老伴兒說,“瞧這孩子,多知禮兒!”
“那可不。”老太婆說完,進到屋里去了。
天氣說冷就開始冷了。這天,嘎嘎跟以往一樣,又是放了學就往他的洞穴那兒跑。可是,還沒等他到跟前,一個陌生的場面阻止了他的腳步。只見洞穴前面的開闊地上,那棵巨型傘蓋一樣的大桐樹底下,烏泱烏泱地跪著一片披麻戴孝的哭喪人,正在那兒“爹呀娘呀”地哭叫著。就在他的洞穴跟前,一具黑黝黝的棺材擺放在那兒。一伙人正在揮舞著鐵鍬,將嘎嘎保留的洞穴頂子挑開,根據洞穴的位置,清理得大小正好可以放進那具棺材。
嘎嘎愣住了,因為他沒進家,不知道那要放進洞穴去的棺材里,躺著的正是嘎嘎的爺爺!
突然,在跪著哭喊的人群里,嘎嘎看見了娘,看見了爹,看見了哥哥妹妹,還有跟他家有著血親關系的叔叔大爺、嬸子大娘們。
嘎嘎沒有進到哭喪的人群里去,因為他不懂,也沒有戴孝——當然,他還是個孩子,哭喪的人里,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還是司馬老頭兒走過來,勸慰似的對嘎嘎說:“這回我也保不了它啦,因為陰陽先生算準了的,你爺爺的墓穴就該在那兒!”
嘎嘎有點懵了,就這樣怔怔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