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名士 聯圣大方（連載二）
——記天津近代楹聯名家方而謙

文|朱彥民

袁府西席，公子佳友

方而謙經過多年飄泊之后，1915年后來到天津落腳。先在北洋武備學堂教書，主持《津報》筆政，常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文名漸著。后來就做了時任直隸總督袁世凱的家庭教師，教袁府諸多兒輩讀書學習。相傳，袁世凱正是從方而謙的一副對聯上看出他的不凡學識，于是聘作西席。

一次袁世凱在妓院里看到一副嵌名聯，是寫給一位叫來喜的妓女的。這副對聯是：

來是空言，且借酒杯澆塊壘；

喜而不寐，坐看明月照嬋娟。

即將來喜的名字嵌入聯中，屬于嵌字聯中常用的鶴頂格，又有詩意，似是典化蘇東坡《水調歌頭》而來，還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袁世凱很是欣賞，于是就派人把方而謙請到袁府大院。

袁家二公子袁克文雖然只有十一歲，但聰明異常，看見方而謙其貌不揚，不修邊幅，對他就有些看不起。只見袁克文用線系了一枚古錢，燃香懸于一銅盆上。方而謙自然知道袁克文這時要以詩鐘形式考校他的學問，暗暗一笑。只聽袁克文出了這樣一個句子：

少之時不亦樂乎？

方而謙一聽很是驚訝，這是集古句呀，他由此知道了二公子的學問根底不淺。方而謙沉思一會兒，就對出下聯：

卿以下何足算也。

也是一個古句，形成集聯。此時，錢落銅盆，響聲未絕，袁克文雙膝跪倒，口稱師傅。袁克文由此一對，就知道了這是個博學的先生，完全可以做自己的老師。此后，師徒二人十分相得，感情極深。

見到兒子袁克文對老師畢恭畢敬，袁世凱對方而謙的學問也很滿意。袁世凱為了報答方而謙，曾在民國政府中替方而謙花錢捐了個四品的官職。但也只是個虛職。方還娶了個不纏足的女子做妾，在津城城南租賃三間閑屋，過著自己悠閑自得的生活。為此，他撰寫了一副對聯懸掛在室內，用以自嘲：

捐四品官，無地皮可刮；

賃三間屋，以天足自娛。

有一年除夕，袁世凱在家宴請友好，方而謙作為西席，也在宴請之列。酒至半酣，袁世凱問方而謙是否要回故里過年，方先生不改舊習，口作一聯以答：

出有車，食有魚，當代孟嘗能客我；

金已盡，裘已敝，今年季子不回家。

聯語用了兩個典故，上聯中的孟嘗君是戰國時齊國貴公子，家中食客三千，待遇優厚。以孟嘗君喻袁世凱雖屬溢美之詞，但以寄食于孟嘗君門下之馮諼故事自比，還是比較切實。下聯中的季子，指的是蘇秦。以落魄時之季子喻已，用典也很文雅。對照方先生當時之處境也較貼切且透出幾分酸楚。方而謙巧借兩個典故，表達了他對袁世凱的知遇之恩。袁世凱當即嘆道：“先生真奇才也！”馬上令人奉五百金贈之。方而謙受之無愧，不作矯情，拿了就走。

袁世凱作直隸總督時，方而謙還是蠻欣賞袁總督的。但后來看到袁世凱有稱帝的想法，曾讓袁克文極力諫阻其父，袁世凱怒而不聽。方唯恐遭害，與袁克文一道逃至上海日本租界躲避。1915年底，袁世凱復辟帝制，自己做了洪憲皇帝，方而謙就改變了對他的看法。發表對聯一副，諷刺袁世凱，以明心跡：

更能消幾番風雨；

收拾起大地河山！

他預感袁世凱經受不了“幾番風雨”，很快會有人出來“收拾起大地河山”的。1916 年，只做了短短81天皇帝夢的袁世凱在舉國討伐的浩大聲勢之中因病而死。具有傳統觀念的方而謙，還是充滿惋惜之情地給袁世凱寫了一副挽聯：

誦瓊樓風雨之時，南國皆知公有子；

憶便殿笑談相對，北宋未以我為臣。

下聯亦作：

承便殿共和明問，北宋未以我為臣。

此聯寫出了他和袁世凱父子之間的特殊關系，也表明他對袁世凱的隆遇深恩，縈繞在心，難釋于懷，但表明了自己反對袁世凱稱帝的觀點。

離開袁府后，當年春節方而謙寫了這樣的春聯：

埋怨無地，淚眼看天，嘆事事都如舊日；

剪紙為花，摶泥作果，又匆匆過了新年。

也同樣表明了他反對袁稱帝的態度。

方而謙與袁克文的關系，既是師生之誼，又是忘年佳友，兩人性情相投，關系密切。袁克文，字寒云，一字豹岑。袁克文是袁世凱三夫人高麗美人沈氏在漢城所生，出生前袁世凱夢見朝鮮國王送來一只花斑豹，跳躍不止，用鎖鏈系著，忽然扭斷鎖鏈，直奔內室，醒后不久，三夫人生子，故名克文，字豹岑。袁克文受方而謙影響很大，也是詩文自娛，風流倜儻，是赫赫有名的“民初四公子”之首。方而謙為其寫了許多對聯：

眾鳥欣有托；

孤云獨無依。

窺豹一斑容我說；

遙岑寸碧與天齊。

大方大，大莫能容，但一味模糊，不怕擔當天大事；

寒云寒，寒成切骨，要十分忍耐，須知自有歲寒心。

袁克文添丁得子，方而謙也題聯祝賀：

冤枉難為老杜白；

傳聞又弄小桃紅。

袁克文四十歲生日，方而謙又撰聯賀之：

藉手作明珠，祝汝長如天上月；

贈言憑片石，差堪與語地中山。

“片石”，典出北魏溫子升撰《韓陵山寺碑》，南朝文宗庾信出使北朝見到此碑，大為嘆賞。南歸后有人問庾信：“北方文士如何？”庾信說：“惟有韓陵山一片石，可堪共語。”方而謙將袁克文比作“韓陵片石”，表示在此污濁世界中只有袁克文一人可以做朋友，共話文學。

不僅如此，袁世凱去世后，兩人后來又結成了兒女親家，方而謙把女兒方初觀（慶根）許給袁克文兒子袁伯崇（家嘏），更是親上加親。相傳兩家定婚時，并無莊重禮儀，只是交換了一枚古錢，成婚時也只是在旅館中租個房間，相跪交拜而已。方而謙與袁克文均愛收藏古錢幣，古代稱錢為“泉”，取“流行如泉”意。為此，方而謙專門作了一副對聯，記載此事：

兩小無猜，一個古泉先下定；

萬方多難，三杯淡酒便成婚。

“兩小無猜”，方、袁兩家有師生之誼，其子女也常有接觸。語出李白《長干行》詩：“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萬方多難”，語出杜甫《登樓》詩“萬方多難此登臨”句。民國初年，袁世凱侵吞革命果實，致使南北分裂，頻年戰爭不已；在這種情況下為女兒操辦婚事，自然惟簡是從，“萬方多難”即指此言。此聯將婚事與國事相連，更見作者立意不隨流俗，用筆不同凡響。

1931 年3 月，袁克文患猩紅熱，年甫四十即去世，方而謙悲慟欲絕，揮淚撰聯：

誰識李嶠真才子；

不見田疇古世雄。

李嶠是初唐時期與王勃、楊炯齊名的風流才子，其品性高雅、才思敏捷，是后人所稱道的文章宿耆；田疇是三國時期的隱逸高士，此人好讀書，善擊劍，適逢董卓之亂，他率宗族及附從數百人避入深山之中，躬耕養親，百姓望風歸順，數年間聚至五千余家。這副挽聯以李嶠、田疇的典故設譬，僅用了寥寥十四個字，便將袁克文的處境、際遇與其秉賦、操守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及其給他本人所帶來的內心沖突刻畫得入木三分，且極富文采，實可謂是對這個出生于貴胄之家而又聰明絕頂風流才子的“蓋棺論定”。后來，方而謙又多次撰寫挽聯追悼袁克文。

窮巷魯諸生，游俠聲名在三輔；

高文魏無忌，飲醇心事入重泉。

自我不見，于今三年，魂夢依依猶昨日；

相期與來，聞聲一哭，生徒戀戀勝家人。

可見二者情誼的深厚。（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