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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來臨

2021-11-11 18:11:38
北極光 2021年2期

夜色慢慢變濃,從遠方逐漸臨近,

整整一夜,我才找到可憐的他們。

黎明顫抖而來,耳邊依舊回響著,

槍管發(fā)出的血紅色合唱。

看!太陽就像一個血球,

掛在憤怒與罪惡之上……

羅伯特:《擔(dān)架隊員》

躺在墓坑里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布滿了憂傷。

我想,在將要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是應(yīng)該想點兒什么的。

是的,我是應(yīng)該想點兒什么,想一想一江之隔的故鄉(xiāng),想一想故鄉(xiāng)的老母親,想一想我的雙胞胎弟弟,還有,想一想那個叫毛九鳳的女孩子。現(xiàn)在我才終于知道,他們才是我一生之中最難以割舍得下的牽掛,才終于知道,他們對我來講到底有多重要。

但是,還沒容我往深里去想,一股濃烈的泥土氣息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把我淹沒了。這股新鮮的泥土氣息,與腐爛了的野草氣味混合在一起,一浪一浪直朝我的鼻孔里鉆,無所顧忌地滲到了我的每一個毛孔里。

突然之間,我的鼻子就酸了。

我想,于彌留之際,我對這個世界一定是有著一種留戀的,那么強烈的一種留戀。我想看它一眼,只是一眼就足夠了,然后,我還想對它——對這個世界說點兒什么。

我這樣想著,真的就睜開了眼睛,先是看到了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接著,我就看到了毛九斤。小個子毛九斤站在墓坑邊,正探著一顆腦袋朝我笑。

八連從陣地上被撤換下來時,已是這天的傍晚時分了。他們在205高地上,堅守了整整三個晝夜。在這漫長的三個晝夜里,他們打退了敵人的無數(shù)次進攻,為此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回到山下時,八連僅剩下了三名戰(zhàn)士。

班長馬德貴帶著尚文杰和司馬藍兩個人,在山下的救護所進行包扎那會兒,我正和另外幾名新戰(zhàn)士執(zhí)行這項特殊任務(wù)。由于后勤組人手不夠,我們被臨時抽派到無名高地的這片坡地上來挖墓坑。

這項任務(wù)從半下午起就已經(jīng)開始了。

無名高地的土質(zhì)有些堅硬,很多砂石摻在里面,就像是長滿了牙齒一樣。這樣的土質(zhì),不像我們家鄉(xiāng)的那樣松軟。要想盡快挖出一個墓坑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我們悶著腦袋,一鎬一鎬刨下去,再一鍬一鍬把刨松的土質(zhì)翻出來。每一鎬和每一鍬,都好像镢在心上一樣。

就這樣,大概用去了大半個時辰的工夫,一個墓坑總算挖好了。

毛九斤把我們剛剛挖好的墓坑前前后后打量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朝我努努嘴,示意道,孝文,你試一下。

我有些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他的表情是認真的。這幾名新戰(zhàn)士里頭,我的個頭最高,他顯然把我當(dāng)成了一桿標尺。

聽了他的話,我不覺猶豫了一下,緊接著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他一句,最終還是順從地躺了進去……

誰都知道,在我們老家,我和毛九斤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兩家離得很近,只隔著一條馬路。無論做什么事情,我們都一起來去,如影隨形。

毛九斤有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姐姐叫毛九鳳,比我們高一個年級。我和毛九斤高中畢業(yè)這一年,她已經(jīng)找到了一份合適的工作,在鳳城小學(xué)當(dāng)上了一名音樂老師。

鳳城很小,比一個小鎮(zhèn)大不了多少,但卻很別致,洋溢著一種古樸的美。也許就因為它小,所以,在我們鳳城,在鳳城所有的女孩子里,毛九鳳的漂亮是出了名的,鴨蛋臉,單眼皮,細眉杏目,櫻桃小口。她的笑是迷人的,有一種令人窒息的美,現(xiàn)在,我實在說不清,我是不是已經(jīng)愛上了她。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到這時為止,我們已經(jīng)挖好的墓坑,都被我一一躺下來試過了。

那十八具尸體就在這時被人從山上抬了下來。

遠遠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時候,我剛從一個墓坑里跳出來,不經(jīng)意間,我看到那支隊伍就像一團黑云般,從南邊不遠的山腳,朝這里涌來。

來了,我自言自語地說,好像來了。

我站在那里,朝不遠處的那團黑云眺望著,一顆心突然間響跳得厲害。幾個人見我這樣,接著便停了手里的活兒,一起張大了嘴巴,順著我的目光朝那團黑云張望起來。

可不是,真的來了,方臉盤的常守義站在我身邊,也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他一邊這樣說,一邊又下意識地朝自己的口袋里摸去,終于,他摸出一支煙來,嚓地一聲劃著一根火柴,一口緊著一口地吸進肚里,又一口一口地吐了出來。

也就是那么一支煙的工夫,那團黑云一樣的隊伍已經(jīng)曲曲折折地順著一條羊腸子路奔了過來,緊隨而來的,是一陣雨點般紛亂的腳步聲。幾個人一時看得有些目瞪口呆,等那雨點般的腳步聲砸落在眼前十幾步遠的地方,這才驚醒一般地迎了過去。

你們這里誰負責(zé)?那個臉上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人,提著一把手槍站在那里,朝我們看了一眼,大聲問道。

一時間,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應(yīng)該如何回答他的話。

我是八連連長范大牙,我在問你們話,你們這里誰負責(zé)?

我忍不住在心里笑了起來,范大牙?他怎么會叫這么一個鬼名字?

見沒人吭聲,范大牙立時暴怒了,接著,他抬高了嗓門大聲喝問道,你們幾個啞巴了?

他的肚子里正憋著一股無名火,他需要把它發(fā)泄出來。

就在這時,常守義站了出來。

常守義怯怯地朝前邁了一步,接著一個立定站在了范大牙的面前。

報告連長,常守義毛遂自薦道,是我在這里負責(zé)。

你?范大牙朝他看了一眼,不耐煩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常守義。

新來的?范大牙下意識地皺了一下眉頭。

報告連長,我們幾個是今天剛來報到的新戰(zhàn)士,常守義又抖擻了一下身子說道。

范大牙點點頭,把槍別在腰里,轉(zhuǎn)身向一邊的通信員叮囑道,小李子,你協(xié)助常守義他們抓緊把這里處理好。

小李子一個立定答道,是!

范大牙比比劃劃地又交待了一番,就帶著擔(dān)架隊消逝在了蒼茫的暮色里。

現(xiàn)在,這道山坡上,除了我們幾個新戰(zhàn)士和被留下來的通信員,還有并排躺著的一大片尸體。望著那些尸體,幾個人一時沒了主張,而就在這時,一陣微風(fēng)從很遠的地方刮了過來,風(fēng)很柔,很軟,而我卻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風(fēng)里裹卷著一種強烈的血腥和硝煙的味道,一種陌生的死亡的味道,當(dāng)我聞到這種陌生味道的剎那間,我不知道我臉上的神色到底慌亂成了什么樣子。

看上去,通信員小李子顯得十分鎮(zhèn)定。

來,大家過來,他向我們招呼道,都不要著急,也不要害怕,他扭過頭去看了看那片尸體,緩緩摘掉頭上的軍帽,把頭低了下去。

見他這樣,我們也都學(xué)著他的樣子,一齊把頭垂了下來。

一剎間,一種悲傷向我襲來,我下意識地閉住了眼睛,可是,眼里的淚水已經(jīng)涌了出來。

來,大家照我說的來,小李子直起身子繼續(xù)說道,讓我們把烈士的血跡擦干,然后分頭整理遺物……

說到這里,他注意到了我,扭頭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鄭孝文,我說。

你來清點一下人數(shù),他說。

我當(dāng)然明白,他指的是那些英雄的尸體。

我猶豫了一下,朝他們走了過去,我走得很沉重,也很艱難。

我一連數(shù)了兩遍。

一共十八名。

也就是說,剛剛結(jié)束的這場戰(zhàn)斗,有十八名戰(zhàn)士,將要被埋在這里,埋在鄰國的這片土地上。就像一粒又一粒的種子被埋在春天的土壤里一樣。

我把這個數(shù)字告訴給了小李子。

小李子從挎包里取出來一支筆和一個小本子,飛快地記錄著什么。

去整理遺物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又遞給我一個白布袋子。

我拎著那只白布袋子,在越來越沉重的暮色里,踉蹌著身子來到一具尸體旁邊。當(dāng)我的目光像風(fēng)一般掠過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時,我感到一顆心又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了。

膝下一軟,我跪了下來。

接下來的事情你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我把手伸進了他的口袋。

我在他的每一只口袋里摸索著,角角落落仔仔細細地摸索著,我擔(dān)心因為一時的疏忽,會遺漏下什么值得懷念的東西。

一盒火柴、半包煙、一枚獎?wù)隆⒁粋€紅皮小本子、半截鉛筆……

最后,我把自己的一只手緩緩伸向了他貼胸的那只口袋。

那是他心臟的位置。

但是,緊接著,那只手就像突然間被電擊了一般,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接著便僵在了那里。

血,我摸到了血。

我能感覺到,此時此刻,它已經(jīng)凝固了。

我希冀著他還活著,奇跡般地活著。

然而,最終它卻觸碰到了一只碗大的傷口,當(dāng)它突然間意識到那些血就是從那個地方涌出來的時候,它終于失望了。

我的心也跟著空了。

從那只貼胸的口袋里,我最終摸出了一張小小的照片。

濃重的暮色里,我朦朦朧朧地看到,那是一張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子清秀而又恬靜,散發(fā)著一種青春的朝氣,就像是我們家鄉(xiāng)的毛九鳳一樣,當(dāng)她微笑著的時候,也應(yīng)該有著和她同樣迷人的神采。

我不得而知照片上的這個女孩子是他的未婚妻還是他的小妹妹,但是,我能猜得到,在得知他犧牲的消息時,她一定是心懷悲傷的……

就在這時,傳來了雀斑臉梁子楓的嘔吐聲。

我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他一邊佝僂著身子,跑到不遠處的一片草叢里翻江倒海一般地哇哇大吐著,一邊痛苦地嗚咽起來。

繆小福忽閃著兩只大耳朵向他走了過去,他想幫他一下,但是,他沒想到自己很快就被卷了進去,條件反射一樣地跟著一起哇哇大吐起來。

見他們那樣,我突然感到有一種異樣的東西,開始在我的胃里翻攪起來。

但是,最終我還是忍住了,沒有讓它噴涌出來。

孝文,你來,你快來一下。

我聽到毛九斤在喊我。他的聲音很低,很急促。

我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便向他走了過去。

他跪在一具尸體旁,手里拿著一個小本子。

你來看,毛九斤的聲音有些激動。他指著那上面的一行字說,鳳城,他是鳳城人。

我不覺怔了一下,忙把那個小本子接過來,但是,越來越濃的暮色讓我看不清那上面的字跡。

你好好看看,毛九斤劃著了一根火柴。

我的眼前一亮。

那個藍色布面的小本子原來是一個紀念冊,是從家鄉(xiāng)帶來的光榮入伍紀念冊。一大團暗紅色的血跡,就像一只飛倦了的蝴蝶,靜靜地安歇在上面。

當(dāng)我借著那一團火柴的光亮,真真切切地看到鳳城這兩個字的時候,我的眼睛一下被淚水打濕了,緊接著,我的身子怕冷一樣地抖了起來。一雙手下意識地打開了那個藍色布面的紀念冊。從它的扉頁上,我看到了主人的名字——王鶴一。那三個字書寫得那樣工整和娟秀,一筆一劃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想,等我和我的戰(zhàn)友打完了這場仗,等戰(zhàn)爭勝利回到了家鄉(xiāng),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尋找英雄的親人,我堅信自己一定能夠活著回去,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去……

想著英雄的犧牲,驀然之間,我的胸中充滿了悲憤。

我要到前線去,到最前沿的地方去。我感到我的血在一股一股地朝上涌。

可是,我卻再也看不清英雄那張完整的臉龐了,就在幾個小時前,他的半個腦袋被炸爛了,現(xiàn)在,他的表情在我的眼里模糊成了一團……

夜色好濃,就像一方化不開的墨。

我感到胸口那地方一下子睹得厲害,一陣比一陣厲害,我想透一透氣。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把頭抬了起來,我想看一看頭頂上的那片天空。

我希望能在鄰國的夜空里看到我兒時起就已經(jīng)熟悉了的那些星星:北斗星、織女星、牽牛星、啟明星、還有天狼星……

可是,整個天空灰蒙蒙的,那些在我的記憶里藍寶石一樣明亮著的星星,現(xiàn)在不知隱沒到什么地方去了。

望著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我有些失望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當(dāng)兒,一陣怪異的轟鳴聲從遠處傳了過來,起初,我還以為是我的聽覺出了毛病,那聲音嚶嚶嗡嗡的,就在我的耳畔翻轉(zhuǎn)著,糾纏著,像一只令人厭惡的蒼蠅,但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判斷的錯誤,循聲望去,我看到南方不遠的地方,正有一只怪物在205高地的上空飛旋著。

一顆照明彈突然從天而降,205高地眨眼間變成了一片白晝,緊接著它便發(fā)出了一通瘋狂的排射。

尖銳刺耳的射擊聲劃破了已經(jīng)沉寂下來的夜空,猛然間將整個大地撕開了一道流血的傷口。

夜航機,小李子的目光一直追尋著天上的那只怪物,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狗日的又在耍威風(fēng)了。

那夜航機就像一只撲動著翅膀的烏鴉,一明一滅地眨動著鬼火一樣的眼睛,在高地之上耀武揚威地盤旋了幾匝之后,又接連甩下了幾顆照明彈,便一溜煙地嘶叫著飛走了……

掩埋了犧牲的戰(zhàn)友,從無名高地撤回到連隊時,已是午夜時分了。

一旦躺了下來,我的身子突然就像散架一樣地不聽使喚了,我不知道天亮以后等待著我的是什么,我想,我應(yīng)該好好地養(yǎng)一養(yǎng)精神,讓自己盡快進入到夢鄉(xiāng)去,讓疲憊的身體盡快恢復(fù)過來,這樣的話,我就能夠用飽滿的精力迎接新一天的到來了,可是,一閉上眼睛,那只碗大的枯井一樣的傷口和那半張無法看清表情的破碎的臉龐,翻來覆去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著,我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直到生命結(jié)束,我都無法把他們從我的記憶里抹去了。

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一直到整個戰(zhàn)爭結(jié)束,我?guī)缀趺刻於家鎸﹄S時都會到來的死亡。

后來我還是睡著了,而且,我一腳就邁進了毛九斤家的院子里。

毛九鳳仍是站在那棵李子樹下,就像一個忠實的捍衛(wèi)者。她一邊抬頭望著遠處天上的那一朵白云,一邊專注而執(zhí)著地背對著我練發(fā)聲:依呀呀,依呀呀……

我在她身后站了不知有多久。

望著她苗條得近乎有些單薄的背影,我感到內(nèi)心有一種東西在潮水一樣地洶涌。

后來,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

她先是驚了一下,接著,回過頭來,朝我歪了一下腦袋。

是你!她說,旋即,她便向我笑了笑。

我一下子變得有點兒慌亂了,不知所措地朝她點點頭,說道,我來找,找毛九斤,說完這話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毛九斤并不在家,和我一樣,他也去向他的朋友們告別去了。

不,不是這樣,我想反悔。

毛九鳳笑出聲來,孝文,你怎么了?她望著我,問道。

我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一張臉憋得通紅,我聽到我在輕輕呼喚毛九鳳的名字。

孝文,你想說什么?毛九鳳又問道。

從她的話里,我聽出了另一種意思,心里想著,也許,她已經(jīng)等了我很久了,她正是為了等我,才站在這里的。她站在那棵李子樹下練發(fā)聲,也正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這樣想著,剎那間,我就有了勇氣,緊接著,我一步一步向她走了過去。

直到我勇敢地站在她的面前,從她湖水一般清澈的眸子里望見了自己的影子,我這才聽到自己說道,九鳳,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我看到毛九鳳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她顯然已經(jīng)意識到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一回,輪到她慌亂起來了。

你是說,你也要過江去前線?她說。

我看到她的嘴唇怕冷一樣抖得厲害,一陣咸咸的濕潤的氣息,從她湖水一般清澈的眸子里霧靄般地飄了過來。

她的呼吸一下變得急促了。

為什么要這樣,她說,一個一個的,你們都必須要去嗎?

我咬著嘴唇,使勁點著頭。

她的淚水流了下來。

望著她的淚水,我的鼻子不由一陣發(fā)酸,那一刻,我不知道該如何來安慰她才好。

打仗,會死人的,她驚恐不安地抬起眼睛看著我說道。

我說,我知道。

她說,那為什么還要去?

我說,不去打仗,會死更多的人。

她疑惑地搖著頭,說,我不理解。

我說,慢慢你就理解了。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突然就承受不住了,猛地一下?lián)湓诹宋业膽牙铮拖褚恢槐挥炅軡竦男▲B,她的整個身子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

我緊緊地抱住了她,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我想一點一點把她暖過來。

我沒想到我會流淚。男人的淚水什么都不是,除了換來不屑,它不能得到任何東西。盡管我很清楚這點,但是,我還是無法控制自己,就像最終匯聚到一起的兩條小河一樣,我的淚水平生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子的淚水義無反顧地交并到了一起。在歡快交并的淚水里,我同樣平生第一次吻了她。

我們就這樣站在那里,站在那棵李子樹下,緊緊地抱在一起,不知擁吻了多長時間,直到毛九鳳在我的懷里漸漸變成了一團瘋狂燃燒的火焰,驀然間聽到她在我耳邊喃喃自語道,孝文,你要了我吧!

我驚了一下,突然陌生地望著她,接著,我便慢慢把她從我的懷里推開了。

她的目光像是一塊鐵,我第一次知道,一個女孩子的目光居然也會變得這般堅硬。擁有這種堅硬目光的女孩子,是能夠挫敗任何一個意志薄弱的男人的。

要了我,你就記住了我,毛九鳳說,要了我,我們倆就成了一個整體,無論你走到哪里,即使是到了戰(zhàn)場,九死一生,我也會等著你……

毛九鳳喋喋不休地說著,她的淚水從那張好看的鴨蛋臉上流淌著。

我答應(yīng)了她。

我?guī)缀鯖]有容她把話說完,就猛地把她抱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向著她的房間奔去。

我就那樣要了她……就在這當(dāng)兒,哐的一聲,門被踢開了。

毛九斤一邊推我,一邊急迫地在我耳邊喚道,孝文,你醒醒。

這時間,從遠處傳來的轟鳴聲已經(jīng)扯天連地響成了一片,毛九斤骨碌碌轉(zhuǎn)動著眼珠子,古怪地望著我說,你聽,你聽!

我很快回過神來,慌忙穿上衣服和毛九斤一起跑到了洞外。

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我看到南方不遠的205高地上,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可是,炮擊聲并沒有因此而停息下來,它們?nèi)栽诏偪竦睾魢[著,怪叫著,就像有無數(shù)只鷙鳥在灰暗的天空里驚惶失措地穿梭著,最終交織成一片密不透風(fēng)的大網(wǎng),噩夢一樣籠罩在大地之上。

望著那片不斷燃燒的高地,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yù)感。那樣一種預(yù)感,甚至讓我擁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沖動。

不管怎么說,大地還是迎來了又一個黎明。

你見到過這樣的黎明嗎?

在此以前,曾經(jīng)有人告訴過我,猶太人的一天是從太陽落山開始的。當(dāng)孩子問為什么時,他們說,將黑暗作為開始的人,他的最后就是光明;而將光明作為開頭,最后則是黑暗。

起初,我是不理解這番話的,可是,當(dāng)我在經(jīng)歷了這場戰(zhàn)爭之后,我懂了。

一場惡戰(zhàn)之后,八連很快進行了調(diào)整。

結(jié)果,我和毛九斤幾個人全都被編在了五班,這個結(jié)果,讓我實在感到有些意外,可這也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事后我才知道,是馬德貴主動把我們幾個要過來的。

現(xiàn)在,馬德貴已經(jīng)是我們的班長了。

那天的連務(wù)會上,馬德貴看上去很激動。見其他幾個班長都默不作聲地坐在那里,只顧著悶著腦袋一口接一口地抽煙,馬德貴漸漸地就有些沉不住氣了。你想,我和毛九斤幾個人都是沒有一點兒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新兵蛋子,把我們安插在哪個班里,都將成為一種累贅。

馬德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然騰地一下站起身來,一雙目光哐的一聲落在連長范大牙的臉上。

把這幾個小崽子都給我吧。馬德貴粗聲大氣地說,我一鍋端了。

洞里的空氣一下子就像是凝滯不動了似的。

范大牙朝他笑了笑,幾個悶頭坐在那里的班長,這才一個一個張大嘴巴,紛紛把頭抬起來。

可是,范大牙的笑很快就凝固在了臉上。在那張黑瘦的臉上很快凝固下來的笑容里,馬德貴覺察到了一層擔(dān)心和憂慮。

這樣行嗎?范大牙吁了一口氣,認真說道,你不能意氣用事,現(xiàn)在,你是班長,你應(yīng)該知道你在承擔(dān)什么樣的責(zé)任。

放心吧,差不了事,馬德貴也笑了笑,說,在我沒有犧牲之前,我決不會讓他們?nèi)槲覔踝訌棶?dāng)替死鬼的,他們都比我年輕,還有很多年的好活頭。

這個馬德貴,你是怎么講話的?范大牙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這是大實話,我心里就是這么想的,馬德貴望著范大牙,突然變得十分輕松了,你放心,我知道我該怎么去做,我相信他們也會知道該怎么去做,等著瞧吧!

范大牙緩緩點了點頭。

他走過來,拍了一下馬德貴的肩膀,目光濕潤著,連聲說道,好,好好!這幾個孩子就都托付給你了。

孩子,是的,他就是這么說的。

我和毛九斤幾個人就這樣被劃到了八連五班的花名冊里。

晚點名的時候,全連戰(zhàn)士全副武裝列隊在防空洞外的一片草地上。看上去,那些老兵們一個一個挺著胸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尊又一尊高大威嚴的雕塑,但是,我毫不懷疑,只要一聲令下,他們立刻就會變成一只又一只張著利爪的猛虎,怒吼著撲向窮兇極惡的敵人。

我和毛九斤幾個人也站在那里,然而,與那些老兵們相比,我們儼然就像是一群站在河邊茫然無措等待食物的呆鵝。

連長范大牙一一點過了全連戰(zhàn)士的姓名,又特別交待了一些什么,晚點名就宣布結(jié)束了,眨眼間,那片草地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

馬德貴正準備帶著尚文杰和司馬藍往回走,突然間想起什么,便又把身子轉(zhuǎn)了過來。他望著仍然一動不動站在那里的我們,沒說話;又望了一眼,還是沒說話。尚文杰和司馬藍站在那里,兩個人一會兒望著馬德貴,一會兒又望著我們,想笑,卻沒笑出來。

我突然感到有些尷尬,和毛九斤幾個人面面相覷著。

馬德貴使勁擺擺頭,不耐煩地喊道,還愣著干啥,走啊!

幾個人驚了一下,這才如夢方醒。

馬德貴像一只老母雞一樣,終于把一群小雞崽帶了回去。

回到班里的馬德貴,馬上又變成了另外一副樣子。他一邊解下腰里的那條武裝帶,一邊興致勃勃地倡議道,來,大伙放松點,都做個自我介紹,然后呢,咱們一起娛樂一下。

幾個人異口同聲喊道,好!

那好,就從我這里開始,一個一個來。馬德貴故意清了清嗓子,用一根手指劃了一個圈,一本正經(jīng)地介紹道,我是現(xiàn)任五班班長馬德貴,四川大竹人,當(dāng)了三年兵,打了三年仗,算是個老兵了,以后,還希望大家多支持我的工作,希望全班戰(zhàn)士精誠團結(jié),奮力殺敵,勇立戰(zhàn)功!

見馬德貴介紹完了,一旁的司馬藍眨了一下眼睛,站了起來,想了想,就像說數(shù)來寶一樣說道,我叫司馬藍,當(dāng)兵兩年半,家住鄒城府,如今來朝鮮,要問為什么,衛(wèi)國保家園……

幾個人沒待司馬藍說完,一起興奮地鼓起掌來。

司馬藍還想再說下去,卻被尚文杰搶過了話頭,牙疼樣地說道,雖是心里話,咋聽起來這么倒牙呢,像喝了半瓶子老陳醋似的。

司馬藍聽了,并不生氣,朝尚文杰一邊笑著,一邊十分江湖地說道,你來,你來,該你了。

尚文杰頭上纏著紗布,起身說道,說啥呢?他笑了笑,下意識地撓著頭皮,琢磨著自己要說的話,半晌說道,俺是個大老粗,沒文化,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全,可俺知道俺叫尚文杰,在老家時,他們都叫俺和尚。說起來,俺和司馬藍是同鄉(xiāng),他在鄒城府,俺在微山湖邊的尚家莊。俺自小跟著俺爹學(xué)打鐵,是個鐵匠。可是后來,俺當(dāng)了兵。俺知道,當(dāng)兵的人,就是打仗流血的人。現(xiàn)在起,哥幾個就是一個戰(zhàn)壕里生,一個戰(zhàn)壕里死的人了,只要你們瞧得起俺尚文杰,俺會兩肋插刀,以死相報。

尚文杰很動情。

盯著尚文杰那顆被纏著紗布的腦袋,一字一句琢磨著他的這番話,不知為什么,我的眼睛一下濕潤了。

好,你們幾個都說說。片刻,馬德貴向我們掃了一眼。

最先站起來的是常守義。

常守義象征性地正了正頭上的那頂軍帽,聲音宏亮地說道,報告班長,我叫常守義,今年十九歲,遼寧錦州人。

說這話時,常守義一直在笑。

馬德貴向他點了點頭,突然問道,你上過學(xué)吧?

常守義挺胸答道,報告班長,我讀過五年書。

馬德貴若有所思地又向他點了頭,說道,好,我知道了。

緊接著,小胖子關(guān)山月也站了起來。

關(guān)山月說,我十八歲,江蘇宿遷人,入伍前,跟著爺爺學(xué)中醫(yī)。

梁子楓說,我今年十七,安徽六安人,入伍前是在校學(xué)生。

繆小福說,我十八歲,吉林通化人,入伍前在印刷廠,當(dāng)排字工。

毛九斤看了看我,也站了起來,他有些調(diào)皮地望著班長馬德貴,抓了抓腦袋,嘿嘿笑著,說,我叫毛九斤,今年剛好十七歲,在家里時候,他們都叫我跳貓。我和鄭孝文都在遼寧鳳城,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

毛九斤的話,立時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

毛九斤這么一說,我卻一下不知該說什么了。

是的,我說,我叫鄭孝文。

望著五湖四海的一班人,馬德貴沉默了。

其實,那天晚上的歡迎會開得很簡單。為了活躍氣氛,后來,司馬藍還自告奮勇唱了一段山頭花鼓戲。山頭花鼓是他的家鄉(xiāng)戲,現(xiàn)在我仍記得他在唱那段《趕三關(guān)》時的樣子:

打馬離了二道關(guān),

人又精神馬又歡。

催動大馬往前走,

洼子坡不遠在面前。

十八年前來征討,

就在此處安營盤。

歇兵三天出了馬,

俺跟番邦挑戰(zhàn)鞍。

頭一陣打敗明大虎,

二陣上蘇龍中了回馬鞭。

三陣上為王出了馬,

連人帶馬擒進營盤……

后來我才知道,司馬藍原本就是一個唱戲的,這邊的戰(zhàn)爭打起來之后,他就說什么也不唱了,和村里的幾個年輕人一商量,扛著槍就過了江,到這里打仗來了。只不過,一場一場的仗打下來,和他一起當(dāng)兵的那幾個年輕人都犧牲了,現(xiàn)在,就剩下他一個人了。想到那幾個和他一起入伍的年輕人,他不知偷偷哭過了多少回,可是說來也怪,每次哭完了,司馬藍突然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再打起仗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里都能噴出血來,整個人又喊又叫的,像一個瘋子一樣。

司馬藍嗓子里有滄桑。

他一張口我就聽出來了。

但是,我一直琢磨不透的是,司馬藍原本是一個唱戲的,他學(xué)會的唱段應(yīng)該有許多,可他為什么單單唱了這一段?

就好像一道咒語,冥冥之中,我似乎有一種預(yù)感。那種不祥的預(yù)感,讓我沒有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慌意亂,但是,我并沒有將它說出來,而是讓它一天一天、一點一點爛在了肚子里,直到很久以后,那種預(yù)感在一步一步地應(yīng)驗著,向著一個不測的結(jié)果靠近,我這才突然想到,也許,那就是宿命。

為了表明我們的決心,司馬藍唱完之后,我們又一起合唱了那首《志愿軍軍歌》。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wèi)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

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jié)緊,

打敗美帝野心狼……

接著,班長馬德貴對我們幾個人進行了分工。

馬德貴點起一支煙,慢慢地抽了兩口。他坐在那里的樣子,儼然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老父親,在給自己幾個身強力壯的兒子安排明天的農(nóng)活兒。

常守義,步話機員,他望著常守義的眼睛說。

常守義站起來,眉頭不覺皺了一下,顯然,他對步話機這種東西還不熟悉。

那東西沒那么難,馬德貴繼續(xù)說道,明天讓司馬藍好好教教你。

接著,他又把目光落在關(guān)山月的臉上。

你就負責(zé)戰(zhàn)場救護吧,我想,這對你來講也不難。

關(guān)山月爽快地答應(yīng)道,是。

梁子楓呢,你就負責(zé)后勤。馬德貴認真地望了他一眼,說道,槍支彈藥,吃喝拉撒,這可是很重要的事情。

梁子楓頻頻點著頭,說道,班長,我記住了。

再有,就是繆小福,說到這里,馬德貴把目光落在司馬藍身上,有些莊重地叮囑道,就讓繆小福做你的副手,機槍手,這可是不一般的活兒。

司馬藍側(cè)頭望著繆小福,又轉(zhuǎn)過頭來拍了拍胸脯,說道,錯不了事,包我身上。

那我們呢?見幾個人都有了安排,毛九斤有些著急了。

馬德貴緊抽了一口煙,把煙屁股擰在一只罐頭盒里,抬頭打量了一眼毛九斤,這才淡淡地笑了笑,說道,我們五班可沒有吃閑飯的,你呢,和鄭孝文兩個人,就跟著尚文杰吧。

那我們做什么?毛九斤迫不及待地問道。

馬德貴故作神秘地夾了夾眼睛,說道,到時候就知道了。

我雖然為大家分了工,讓你們各司其職,但是,每個人都要時時刻刻牢牢記住,我們是一個整體,任何情況下都是一個拆不開打不散的整體。我們所做的一切,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為著這個整體的利益,都是為著它的榮譽,不能強調(diào)自我,更不能顧此失彼。

說到這里,馬德貴向幾個人徐徐環(huán)視了一遍,問道,都記住了嗎?

幾個人異口同聲答道,記住了!

我感到班里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似乎戰(zhàn)斗馬上就要打響一樣。只不過,在戰(zhàn)斗還沒有開始之前,我們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

等待,那是一種折磨人的東西。

誰也不知道等待的結(jié)果會是什么,但是,你必須繃緊身上所有的神經(jīng),一分一秒地堅持著。

看上去,尚文杰很鎮(zhèn)定。我能感覺出來,他望著我和毛九斤的目光里有一些復(fù)雜的內(nèi)容,既有一種期待,又有一種擔(dān)心,我心里知道,他是想盡快把我們打磨成一件戰(zhàn)爭利器。

你知道什么是高地嗎?

你會說,高地就是高地,它已經(jīng)白話得無需解釋。它只不過是一種地勢,比方說,一個土包,一座山頭,或者地平線上突然間隆出的一片凸起。

你說的沒錯,但是,如果你僅僅把它看作這樣一些東西的話,你還是錯了。

你應(yīng)該賦予它一種意義,而一旦你又把這種意義與戰(zhàn)爭緊緊聯(lián)系到一起的話,它就具有了非同尋常的特殊性與重要性。

當(dāng)然,假如你所據(jù)守的這片高地,能夠俯視并且對四周地形起到控制作用的話,那么,它無異就成了一處不可多得的戰(zhàn)略要塞。

但是,205高地算不算呢?

我說不清楚,或者說,暫時我還說不清楚。

習(xí)慣上,人們把三八線北部的205高地稱為石澗山北山,它是以一個村莊的名字命名的。那是一片小得不能再小的高地,它的總面積還不到一平方公里,既不是名山大川,也不是險關(guān)隘口,但是,就因為它的地理位置處在我軍防御陣地的最前沿,南端與美軍據(jù)守的陣地相連,為此,它便成了敵人眼中的一顆釘子。

如果你在太陽升起的時候,站在我現(xiàn)在的位置往南方不遠處的地方眺望,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進入你視野里的那一片群山,宛如一個線條優(yōu)美正值發(fā)育年齡的懷春少女。她一絲不掛赤裸著,恬靜而又安詳?shù)匮雠P在那里,真的有些讓人著迷。她就那樣躺在那里,也許已經(jīng)躺了幾百年幾千年甚至幾萬年,她已經(jīng)進入到了一個漫長而酣甜的睡夢里了。在那個夢里,她到底夢見了什么?如果你想象力豐富,你可以想象得到,她是有著一襲美麗長發(fā)的,黑瀑布一般地散發(fā)著青藻氣息的長發(fā);她還有著一雙黑瑪瑙一樣的閃動著湖水光澤的大眼睛;有著一張熾熱得像一團火一樣燃燒著的嘴唇;以及溫潤細膩的皮膚和一對漸漸豐滿起來的高聳著的乳房……是的,你盡可以這樣沒完沒了無休無止地想象下去,然而,不管你怎么去想,你都會覺得她是那般的純潔,而這樣想著的時候,你的心里是干凈著的,沒有一絲一毫的雜念的。

就想著,它是不容有一絲一毫的玷污的。

205高地?zé)o疑就是那只高聳著的乳房,可是現(xiàn)在,戰(zhàn)爭的魔爪已經(jīng)伸向她了,侵占者就是美軍第八集團軍第七師。

早在1917年12月就組建于美國佐治亞州惠勒軍營的美軍第八集團軍第七師,在此之前曾參加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據(jù)說,它完成作戰(zhàn)任務(wù)像古代計時用的“滴漏器”一樣準時無誤,為此贏得“滴漏器師”的稱號,可以想象得到,這是美軍一支戰(zhàn)斗力極強的精銳部隊。

與他對峙抗衡的,就是我們的部隊。

我必須要驕傲地向你介紹一下我們這支有著光榮歷史的部隊,它誕生于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之中。它的足跡曾踏遍了大半個中國的土地,在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進軍西南、西北的作戰(zhàn)中,屢建奇功,后來,它就到了一江之隔的朝鮮……

我來到鄰國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時,這里已經(jīng)打了半年仗了。

到這時為止,205高地已經(jīng)幾易其手。那片戰(zhàn)火燃燒的土地,就像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貝,被敵我雙方爭來搶去,今天你從我手里搶過去,明天我又從你的手里奪回來。

尚文杰每天都會背著那支毛瑟槍帶著我和毛九斤在無名高地的山坡下練習(xí)射擊。直到這時,我終于知道了馬德貴的良苦用心。他是想把我和毛九斤訓(xùn)練成像尚文杰一樣的冷槍手。冷槍手是戰(zhàn)場之神。尚文杰就是這樣的神,他的槍法,即便在全團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曾經(jīng)用十發(fā)子彈消滅了八個敵人,因為這樣,團里還特意讓他做過一次經(jīng)驗介紹。

尚文杰把周圍的一切都模擬成了戰(zhàn)場的樣子,同時,他還把我和毛九斤進行了必要的偽裝,而后,我們學(xué)著尚文杰的樣子趴了下去,從一叢稀疏的草叢里,悄悄伸出了我們的槍管。

不要動,尚文杰睜圓了一雙鷂子眼,用兩眼的余光瞟了毛九斤一眼,低聲喝道。

對,就是這樣,尚文杰說道,你們時刻都要記住,一旦到了戰(zhàn)場,一旦埋伏下來,你就已經(jīng)不是你,眨眼間,你就變成了一塊石頭,無論遇到什么樣的情況,在沒有接到命令之前,你要永遠保持一塊石頭的樣子,只有首先做到了這一點,你才有可能保存自己消滅敵人,不然……

尚文杰沒有把下面的話說下去,但是,我已經(jīng)猜到了。

可是,我們畢竟不是石頭,我們有呼吸,有感覺。

目標,盯著目標,尚文杰又提醒道,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兇巴巴的,就像是狼的低吼。

遠處幾百米遠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樹,那就是尚文杰為我們設(shè)定的目標。按照尚文杰教給我們的動作要領(lǐng),我左眼睜右眼閉透過瞄準器向那棵小樹一動不動地望過去。我想看清那到底是一棵什么樹,它為何能夠孤零零地生長在那里,但是,我的努力不但沒有給我?guī)硪粋€滿意的答案,卻讓我驀然想起了毛九斤家的那棵枝葉茂盛的李子樹。鳳城最美麗的姑娘毛九鳳,就是每天站在那棵李子樹下練習(xí)發(fā)聲的,她就是用那樣甜美的歌喉深深打動我的。

我一直沒敢把我夢到毛九鳳的事情對毛九斤講,我如果對他講了那樣一個讓人耳熱心跳的美夢,他不知要把我罵成什么樣子。

但是,自從有了那樣一個夢境,我突然間覺得自己一下子變了。我的變化也許你是看不出來的,只有我自己最清楚,這種變化是從我的內(nèi)心開始的。就像是一夜之間有一種什么東西根植在了那里,并且一點一點悄然生長著。

一只小鳥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了過來,一聳一聳地穿過暗淡的天空,朝那棵小樹飛過去。從它飛翔的姿勢上,我就能夠斷定,那是一只剛剛豐滿了自己兩翼的小鳥。那只小鳥一下子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它讓我突然之間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個春天。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到學(xué)堂里去讀書,生性貪玩的我,幾乎每天都要帶上我的雙胞胎弟弟鄭孝武到大田里去捉鳥。大田里有很多的鳥,它們一邊鳴著婉轉(zhuǎn)的叫聲,一邊忙忙碌碌地穿梭著,在充滿生機的大田里覓食著可以到口的昆蟲。我們捕鳥的工具,是一張已經(jīng)千瘡百孔被人遺棄的破魚網(wǎng),那只破魚網(wǎng)實在破得不像樣子了,我們差不多用了一天的工夫,才把它修補得勉強像一張網(wǎng)的樣子。就這樣,我們拿著那張被我們耐心修補過了的破魚網(wǎng),來到了郊外的大田里,并把它張掛在一定會有鳥兒出沒的樹叢間,接下來,我們守株待兔般地躲藏起來。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半晌之后,果然有幾只鳥冒冒失失地撞了上來,并被牢牢地粘在了網(wǎng)眼上。我們把那幾只從大田里捕到的鳥兒帶回了家,并把它們小心地養(yǎng)在了一只籠子里,期望它們能夠在我們的精心照料下快樂成長,然而,事與愿違,雖然我們盡心盡力并且辛辛苦苦地為它們逮來了蟲子,給了它們足夠的糧食和水,但是,它們最終還是沒有活下來。我的母親把那幾只死鳥兒安放進一只小木匣子里,并且囑咐我們將它埋到曾經(jīng)被我們布下魚網(wǎng)的那棵樹下。埋下它們的那一刻,不知怎么,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滿了莫名的悲傷,眼睛里含滿了淚水。見我一臉的悲戚,我的雙胞胎弟弟鄭孝武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他是一個善于察言觀色的人,但他的心比我還要軟,我不希望這樣。我想讓他停止哭泣,變得堅強起來,便拉了他的手說,死就死了,哭什么呢?我雖然這樣勸他,但是我的心里卻在想,等到再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也許它們會像種子一樣從土地里長出來,最終又會一邊鳴叫著,一邊飛到大田之上的那片天空里去了。那一天,我們回到家里時已經(jīng)很晚了。一路上,我們的心情十分沉重,誰也沒再跟誰說一句話。也就是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動過那張曾經(jīng)被我們費盡心機補了又補的魚網(wǎng),因為我們誰也不忍心再看到被我們捕捉到手的那些有著美妙歌喉的歡蹦亂跳的小鳥,再次步入死亡的陷阱……

我的身子緊貼著大地,我想與它融合在一起,變成它的一部分。

但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切身感覺到了土地帶來的堅硬,直接給我?guī)砹巳怏w的不適,隨之,我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兩只胳膊也漸漸變得不聽使喚了。

尚文杰一定敏感地觀察到了我伸出去的那只槍管的異樣舉動,他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保持著最初的姿勢,低聲怒吼道,不要動!聽上去,他的聲音就好像從地底下鉆出來的一樣。

你們時刻都要記住,尚文杰說,你們手里握著的這支槍是有生命的,它是你的第二條生命,和你一樣,它會呼吸,也會有心跳,它的呼吸和心跳是與你連在一起的,你要把這兩條生命合二為一,要感受它,和它交流,讓它懂得你的心思,一個優(yōu)秀的冷槍手就是這樣的。

尚文杰的這番話,一點兒也不像一個大老粗說的。他的話,對我和毛九斤來講,多多少少顯得有些深奧。我一字一句地把它記在了心里,并且一字一句地咀嚼著,消化著。

我,我不行了,我聽到毛九斤在那邊說話了。

毛九斤吞吞吐吐地,我能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很輕,還有些膽怯。我猜不到毛九斤遇到了什么情況,或者,他是不是又在搞什么惡作劇。

尚文杰沒有去理會他。

他一直專注地望著遠處那棵說不出名字的小樹。

一陣微風(fēng)吹了過來。我看到遠處的那棵小樹輕輕搖動了幾下,慢慢地,它又凝固一般地靜立在那里。這是春天,微風(fēng)里有一種淡淡的青草氣味。

我,我想撒尿了,毛九斤說。

我猜想,毛九斤是真的忍不住了。

好大一會兒,尚文杰才終于壓低聲音說道,再堅持一下。

大概又過去了十分鐘的工夫,尚文杰這才收了槍,有些不滿地起身說道,你們都要記住,訓(xùn)練場也是戰(zhàn)場,在沒有發(fā)現(xiàn)敵情和沒有接到命令之前,你們首先學(xué)會的就是忍耐,忍耐,石頭一樣的忍耐。

尚文杰的聲音很大,說到這里,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好了,起來吧,都把自己打掃干凈了,你看看你們這個樣子,不好好給你們加加鋼怎么能行呢!

天一直陰著,灰塌塌的,一副要下雨的樣子。

我已經(jīng)記不清到底有多久沒有看到陽光了,沒有陽光的日子,空氣滯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我期待著那場雨快些降臨。

我渴望陽光,也喜歡雨天,卻厭惡這不晴不雨的灰塌塌的天氣。這樣的鬼天氣,容易使人惆悵和壓抑,讓人變得不堪。

說來奇怪,205高地已經(jīng)一連好幾天沒有發(fā)生戰(zhàn)事了,有消息傳來說,在三八線上的一個村莊里,交戰(zhàn)雙方正在進行著新一輪的談判。

但是,是戰(zhàn)還是和,誰都不敢斷言。

似乎誰都在渴望著這一場戰(zhàn)爭早一天結(jié)束,可是,誰都不敢掉以輕心放松了警惕。

那天傍晚,尚文杰帶著我和毛九斤從訓(xùn)練地往回走,我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試探著問道,聽說又在談判了,是真的嗎?

尚文杰轉(zhuǎn)頭望了我一眼,接著又把頭揚了起來,似乎在努力從頭頂?shù)哪瞧疑脑茖永飳ひ捴豢|耀眼的陽光一樣,末了,輕輕地哼了一聲。

消息總歸是消息,在沒有接到停戰(zhàn)命令之前,敵我雙方仍在為下一場決戰(zhàn)積極準備著,并時刻面對著生與死的考驗。

高地之上,死亡之神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它歡快的舞蹈。

205高地是一顆正在生銹的釘子,這顆釘子如果不徹底拔掉,也許將會直接影響到整個戰(zhàn)局,影響到談判的整個進程。

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和研究,連隊終于形成了一項決議:在205高地山腰部,打一條屯兵坑道,以便囤積彈藥、糧食、飲水及急救用品,一旦戰(zhàn)斗打響,立即投入兵力,由屯兵坑道近敵作戰(zhàn),這樣以來,不僅能夠出其不意發(fā)起進攻,而且后續(xù)梯隊也能適時投入戰(zhàn)斗。

從地形圖上看,我們選擇的這個屯兵點,距敵所設(shè)的障礙物大約只有120米,常理上講,這種選擇具有極大的冒險性,稍有不慎,便會導(dǎo)致目標暴露,后果將會不堪設(shè)想,但是,由于這個屯兵點處在山勢較為險峻的地方,這個地方恰恰又置于敵方視力的死角位置,從某種程度上講,它也極有可能會被敵方的觀察哨所忽略。

這是一次在敵人的眼皮底下進行的冒險行動。

在敵人的眼皮底下行動,無疑于從老虎的嘴里拔牙,這是一步險棋,但又勢在必行。

決議一旦形成,很快就報請到了營里。

經(jīng)過一番分析后,對這一屯兵作戰(zhàn)計劃,營里也終于有了明確的態(tài)度,只要能夠拔下這顆釘子,你八連要什么,營里都會給你。

電話里,連長范大牙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樣子有些猙獰,使得臉上的絡(luò)腮胡子一陣亂抖,緊接著,他簡單計算了一下,而后嘶啞著嗓子說道,那好,那我就獅子大開口,我急需一百個勞力,我需要他們盡快按照我們的意圖給我挖出一條屯兵坑道來,我想,這件事就得辛苦工兵連的兄弟們了,當(dāng)然,這需要營里來出面協(xié)調(diào),至于我們連的這些兄弟,我不想讓他們?nèi)ゲ傩倪@些事情,好鋼用在刀刃上,我想,我的意思你們已經(jīng)懂了。

對方在電話里也跟著笑了起來。

幾乎在剎那間,一種躁動的情緒在整個連隊彌漫著,就像是一場醞釀得太久的暴風(fēng)雨就要來臨之前的某種征兆一般,它讓我深深預(yù)感到,序幕已經(jīng)拉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血腥交戰(zhàn)就要在這片高地之上上演了。

每個人都在等待著,等待著一個未知的結(jié)果。

與此同時,每個人都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工兵連果然開始行動了。但是,在行動之前的那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一道命令,這道命令是班長馬德貴直接下達給我們的。

昏暗的燈光里,我看到馬德貴坐在那里,心事重重地沉默了半晌,接著,他的目光就像是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小雨打濕了翅膀的蜻蜓,有些沉重地落在了我的臉上,我感覺到我的胸口那地方突然間莫名其妙地跳動了一下,那聲劇烈的心跳,讓我意識到,一件與我有關(guān)的并且十分重要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我迎著馬德貴的目光轉(zhuǎn)過頭來,可是,當(dāng)我與他的目光相遇之后,我感到它不易覺察地抖了一下,接著便避開了我,又朝毛九斤那邊飛了過去。

從他的目光里,我一下感覺到了他內(nèi)心的掙扎,一種很矛盾、很復(fù)雜的掙扎。

他沒有去看尚文杰,對于尚文杰,他是放心的。

來吧,都過來看一看地形,他終于說道。

他的話,是說給全班人的。

幾個人把那個大沙盤圍了一圈。馬德貴持著一根小棍在那個沙盤上指指點點地說道,你們先看這里,這是我們的無名高地,是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山腳以南,是九十米的開闊地帶,之后就是205高地,美第八集團軍第七師的一個加強營占領(lǐng)的地方,再看,這里是205高地的制高點,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修筑了較為堅固的工事和碉堡,從某一方面講,這就是他們的心臟,目前,據(jù)我們的偵察員偵察的情況,敵人為了加強防控,又在這里,還有這里,設(shè)立了兩處暗堡。

馬德貴停了下來,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我和毛九斤的臉上。

我?guī)缀跗磷×撕粑却^續(xù)把話說下去。

看來,為了永久地占領(lǐng)205高地,打勝接下來的這一仗,敵人已經(jīng)下了很大的決心,馬德貴笑了笑,但是,那種笑就像天上的一絲云彩一樣,很快就被一陣風(fēng)刮跑了。

我們的最終任務(wù)是插入敵人心臟,一舉搗毀敵巢,但是,現(xiàn)在看來,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馬德貴說道。

全班人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了他的臉上,似乎都想從那張稍稍顯得有些瘦削卻棱角分明的臉上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

氣氛有些緊張,似乎能夠聽到各自的心跳和空氣流動的聲音。

馬德貴下意識地用持在右手里的那根小棍子,輕輕地敲打著自己的左手,暗暗皺了一下眉頭,片刻,他把那根小棍子慢慢伸進面前的沙盤里,并從那里劃出了一條曲曲折折的路線。

為了減少在反攻過程中不必要的犧牲,連里決定由尚文杰、毛九斤、鄭孝文組成三人偵察小組,于明晨三點,利用天亮之前的夜幕掩護,潛入敵前沿陣地進行偵察,切實弄清敵人的布防情況,包括敵人兵力及火力點的部署,力求準確無誤。為防止目標暴露,你們的行動路線,從這里到這里,迂回前進,然后在這個位置潛伏下來,以便于近敵偵察,更準確地掌握敵情,為下一步反攻摸清路線。

馬德貴說到這里,喘了一口氣,最終把目光凝聚在了尚文杰的臉上,一字一頓說道,文杰,你知道,這個任務(wù)有很大的冒險性,所以你們一定要倍加小心,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馬德貴的話,有一種語重心長的意味。

尚文杰望著他,點了點頭,笑著說道,俺明白你的意思,把這兩個小崽子交給俺,你就放心吧!

馬德貴也附和著笑了笑,望著他耳鬢上的那道已經(jīng)被拆掉了繃帶的血痂,關(guān)切地問道,傷好了?

沒問題了,尚文杰若無其事地回道。

馬德貴點了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好,你們都準備一下吧!

說到這里,一班人就散開了。

終于能夠去執(zhí)行任務(wù)了,不管怎么說,這都是我曾經(jīng)渴望了許久的。

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完全被一種不可名狀的興奮包圍了。

常守義和關(guān)山月幾個人一直沉默在那里,在昏暗的燈光里,他們時不時地會望我一眼,朝我點點頭。我知道他們想對我說什么,但是,他們一直都沒有說出口。

我想,我也應(yīng)該對他們說點兒什么,可是,我害怕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會一語成讖。

就連司馬藍說起話來,也變得十分小心了。

司馬藍絞盡腦汁,努力想讓班里的氣氛變得輕松活躍起來,為此,他給大家講了一個笑話,不料想,那個笑話并沒有達到預(yù)期的效果,一班里的人,除了他有些干澀地笑了兩聲,其他人誰也沒有笑出來,司馬藍有些尷尬地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末了,只好也跟著沉默了。

黑夜就這樣一點一點到來了。

在我看來,時間就是一雙磨出了厚繭的大腳,冥冥之中,它在一刻不停地朝著一個既定的目標走去,而在時間的前面,每個人都有著各自的命運,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地把它叫做宿命,盡管有很多時候,我們不愿意承認它。

世界一下子靜寂下來,就連一草一木,也仿佛進入到夢境里去了……

在這黑夜,到處充滿了不可知。

我是一直害怕黑夜的,對于黑夜,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我無法拒絕這種恐懼。一到天黑,我就會看到許多的鬼魅。他們一個一個披頭散發(fā),伸長著腥紅的舌頭,在離我不遠也不近的地方手舞足蹈,就像歡慶一場偉大的勝利。

所以,我是一個在哭聲中長大的孩子。

而我的雙胞胎弟弟鄭孝武,恰恰相反,他對于黑夜的喜歡,簡直令人匪夷所思。從夜幕降臨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些蠢蠢欲動了,莫可名狀的興奮,讓他變得令人生疑。冥冥之中,他似乎總會聽到一種召喚,他要在那種召喚聲中走出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去尋找某種東西。

他有一雙夜的眼,我想,愈是黑暗的地方,他愈是看得清晰。

離三點鐘還有半個時辰,尚文杰突然問道,你們兩個都寫過信了嗎?

信?毛九斤有些疑惑地問道,什么信?

尚文杰眨了下眼睛,說,家信,寫過家信嗎?

寫過了,我說。

毛九斤也跟著說道,我也寫過了。

尚文杰說,有信回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

毛九斤說,可能還在路上。

尚文杰笑了笑,又問道,現(xiàn)在,你們都想些什么?

毛九斤緊緊摟著他那支步槍,也笑了笑,說,什么也沒想。

我感到胸口很悶,我想說點兒什么,可是轉(zhuǎn)念一想,我還是放棄了。

尚文杰敏感地意識到什么,望著我,問,你想說什么?

不,我說,沒什么,我向他搖搖頭。

尚文杰低下頭去,沉默了一小會兒,又把頭抬起,好像鼓了很大的勇氣,這才說道,在執(zhí)行任務(wù)之前,有些需要注意的,俺必須要對你們再強調(diào)一下。

我和毛九斤向他湊近了,認真地說,老兵,你說吧。

尚文杰說,戰(zhàn)場上,什么預(yù)想不到的事情都會發(fā)生的,但是咱們?nèi)齻€人,不論誰死在誰的前頭,只要還有一個人活下來,無論怎樣,都不能落在敵人的手里。

尚文杰說,都記住了?

我和毛九斤一齊望著他,點了一下頭,說,記住了,老兵。

尚文杰跟著也點了點頭,起身問道,你們準備好了嗎?

好了,我說。

除了槍支和子彈,把所有裝備都放下,尚文杰說,走吧!

黑夜就像一個大染缸,一下子把我們吞沒了,糟糕的是,一旦沖進了黏稠的夜色,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我的眼前,除了無邊無際的黑暗,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無論我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我所身處的這個世界都是同樣的。我就這樣被黑夜包圍著。幾個小時之前,站在那座大沙盤前,我的眼前和腦子里還是一片分明,可是,此時此刻,我卻突然間變成了一個睜眼瞎,這很要命,真的很要命。

我的心突然間狂跳起來。它就像一只被我活吞了的野兔,急于跳出我的喉嚨,跳到夜色彌漫的草叢里去。

除了我的心跳聲,我還聽到了尚文杰和毛九斤朝前行進的氣喘聲,聽到了他們的腳管急促而又小心地掠過夜色時的刷刷聲,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蛇行在草叢時的一樣,詭秘而又充滿了危險。

我完全是依憑著直覺,跟隨著那聲音朝前走去的。就像一個盲人跟隨著自己手里的導(dǎo)盲棍朝前走去一樣。好在那只導(dǎo)盲棍,最終把我導(dǎo)向了一片光明,使我的眼睛在經(jīng)歷了最初的茫然與無措之后,漸漸適應(yīng)了眼前的黑暗,朦朦朧朧地分辨出了有限距離內(nèi)的地形地物,這樣一來,我感到踏實多了。

我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看到尚文杰正貓腰走在前頭,每走上一段,還不時地朝我們回一下頭,我想,我和毛九斤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暗示我們緊緊跟上他的步伐。

開始的時候,我們行走在夜色里的步子完全是粗魯?shù)模涡缘模行┎还懿活櫍拖袷羌庇谌妷粝胍丫玫那槿艘话恪?墒牵谧哌^了一段有些硌腳的山路,進入到一片相對平坦的草地之后,我和毛九斤同時發(fā)現(xiàn)尚文杰的步子突然間變了,那種步子,讓我一下子想起了森林里的獵人在捕獲野獸時的樣子,輕抬慢放,充滿了機警。仿佛每時每刻都將面對即將發(fā)生的危險與不測一樣。

不管前面等待著我們的是什么,我們一直保持著十分穩(wěn)定的三角隊形。這是尚文杰在我們出發(fā)前特意對我和毛九斤交待過的。

我相信尚文杰的心里是有一張地形圖的,我相信那張地形圖已經(jīng)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對那張圖的了解,就像是對于自己指掌的了解一樣,不然,他在我和毛九斤的前面不會走得那么從容不迫,哪怕是閉著眼睛,都能準確無誤地找得到前行的方向和目標。

他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優(yōu)秀的獵手,跟著這樣的獵手去獵獲獵物,你是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懷疑與閃失的。有這樣的獵手在你的隊伍里和你為伴,是你人生的一大幸事……

可是就在這時,我看到尚文杰止住了步子,朝我和毛九斤舉了一下手,緊接著,他就像一片落葉一樣,悄無聲息地掉在了地上,旋即隱沒在腳下的那片草叢里,我和毛九斤立時學(xué)著他的樣子隱蔽下來。

我不知道尚文杰到底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直覺告訴我,我們的目的地到了。

我們的目的地就是兩軍陣前的這一片“無人區(qū)”。一般情況下,兩軍交戰(zhàn)時,雙方的炮彈是不朝這里落的,時間長了,它就形成了一條灌木叢生、野草繁茂的狹長地帶。在我剛剛來到前線的那些天里,205高地狠狠打了一仗,敵人動用了不少兵力和炮火朝我方轟擊,一些炮彈落在了這個地方,于是新添了不少坑洼。但這也恰恰為我們的潛伏提供了一些方便。

我的左前方半米遠的地方,就是一個大彈坑,它就像一只空茫的眼睛,仰望著沒有星光的夜空。

然而,越是方便的地方,越是潛藏著危險。就在這個無人區(qū)里,敵我雙方都會不定期地安插自己的潛伏小隊,借此偵察對方的軍情,為計劃中的下一步交戰(zhàn)提供必要的情報。

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兵書上就是這樣說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但時間又仿佛冰一樣凝固了。

四周萬籟俱寂,似乎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好像突然飄來的一絲風(fēng)響,都會把這個世界攪得天翻地覆一樣。

寂靜,還是寂靜。在我看來,這寂靜,也是有著它自己的喧囂與轟鳴的,轟轟隆隆地充滿了震耳欲聾的意味。我把自己的身子緊緊貼伏在草地上,努力讓那顆在胸腔里跳動著的心臟暫時蟄伏起來,然后,我側(cè)起耳朵,細心地諦聽著這個世界,捕捉著來自這個被炮火席卷過的世界的每一絲異常響動,與此同時,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手里的那支步槍。

我在期待著一種不可預(yù)知的結(jié)果的到來。

整個期待的過程那樣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滿了急不可耐的煎熬與無奈,令我焦灼而不安。

奇怪的是,我一旦擁有了這種莫可名狀的期待,潛藏在內(nèi)心的那種對于黑夜的恐懼,竟然不知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像是來自于茫茫群山的一團晨霧,隨著太陽的漸漸升起,頓然之間便銷聲匿跡了。

也許這所有的一切,都與尚文杰和毛九斤有關(guān),我想,如果沒有他們在我的身邊,事情或許就會成為另一種樣子。

在我們悄然無息的等待中,夜色在一點一點變化著。就像是一缸黏稠的濃墨,在我們不斷添加水分的過程里,它在慢慢稀釋著自己。

但是,現(xiàn)在,夜仍是那樣黑著。

如果我的記憶還是一如既往地清晰,這應(yīng)該是我有限的人生里經(jīng)過的最為漫長的一個黑夜。

在這個漫長的沒有盡頭的黑夜里,我不知道像塊石頭一樣地趴在那里僵持了到底有多久,突然之間我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就像冷不丁被人注射了一針麻醉劑,我感到我的上半個身子連同我的手臂和十指突然變得不聽使喚了,我用我的身體壓麻了我自己。

這真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情。如果恰恰就在這時發(fā)現(xiàn)敵情怎么辦?如果恰恰就在這時聽到命令發(fā)起沖鋒怎么辦?我不知道。但那種后果絕對不是我想看到的。

我一下變得緊張起來。

下意識之中,我緩緩抬起頭來。

我想,也許只有這樣,才能夠為我麻木的身體減輕一點兒負擔(dān),使它盡快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

抬起頭來的那個瞬間,我忍不住認真地看了一眼夜空。它還是那么黑,就像是一口倒扣下來的黑鍋,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天空里仍然沒有半顆星光。

我不記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看到過星光了。我是那么盼望低垂的夜空里能夠出現(xiàn)一顆星星,是的,僅有一顆就足夠了,我相信那顆星星一旦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一定會被它感動得熱淚盈眶。

但是,沒有,一顆也沒有。

沒有一顆星光的夜空不能不讓我感到悲傷。

此時此刻,我是無從知道毛九斤在想些什么的,他就在我右側(cè)不到三米遠的地方,與我以同樣的姿勢潛伏在那里。

三米遠,僅僅三米遠的距離,如同相隔著三千米寬的一條河流,我們卻沒有任何辦法進行交流,甚至相互之間傳遞一個眼神。

說實話,這一刻,我對毛九斤是懷有一分擔(dān)心的,我擔(dān)心這個頑皮慣了的孩子,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會最終耐不住自己的性子,出乎意料地弄出一出惡作劇來。他的那些惡作劇,往往會在人們疏忽大意的情況下,制造著出奇不意的效果。

事實上,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

黎明之前的那一陣最為黑暗的時光終于到來了。

隨著那一陣黑暗時光的到來,一種徹骨的寒冷如同漲潮的海水一樣頃刻將我席卷了,猛然之間,我打了個寒噤,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我為自己無意之中的這個顫抖捏了一把汗。好在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微風(fēng)從遠處輕輕拂了過來,那一陣及時到來的微風(fēng),在我身旁的草叢里掀起了一陣小小的漣漪,恰如其分地掩蓋了一場險些暴露的事實。

倏忽間,上身的麻木感頓然煙消云散了,這讓我的心里不由一陣大喜。

接著就傳來了一聲蟲鳴,那是蛐蛐兒的叫聲。

沒有誰比我更熟悉那種叫聲。我能聽得出,它的聲音是銅質(zhì)的,明亮的,但又是警覺的,小心翼翼的,一聲長,一聲短。

那是尚文杰,是尚文杰發(fā)出的信號。

尚文杰發(fā)出這樣的信號,必然是覺察到了什么情況。

下意識中,我屏住呼吸,握緊了手里的那支老步槍。

三聲之后,蟲鳴停止了,世界又恢復(fù)到了原來的樣子,然而,也僅僅是一瞬之間,打個哈欠的工夫,我便聽到了那一陣腳步聲。

那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朝我們埋伏著的這片草地走了過來。我能聽得出來,它走過來的步態(tài)有些果斷和從容,但似乎又多加了一分小心,而且,不是一個人。

透過交錯生長的青草縫隙,我能夠隱約看到幾個正在朝這邊移動著的高大的身影。

美國人,我在心里驚叫了一聲,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們?

我感到一顆平靜下來的心臟,再次劇烈跳動起來。

要不要開槍?

尚文杰說,俺再強調(diào)一遍,沒俺的命令,誰也不能擅自作主,哪怕發(fā)生了天大的事情,你們也要保持鎮(zhèn)定。

尚文杰說這話時,是在我們行動之前,他的眼睛里有一種殺人的冷光。

可是,他們還在朝這邊走著。

五個人,我已經(jīng)看到了,五個黑色的影子。

刷,刷,刷……他們的腳步趟過腳下瘋長的青草,發(fā)出響亮的摩擦聲。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他們停了下來。

他們在我前方十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緊接著,一股濃烈的尿臊味兒撲面而來。

片刻之后,他們收拾好了自己,但是,隨后發(fā)生的事情,讓我不禁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幾個美國兵就像商量好了似的,突然舉起了手里的槍支,在一陣凌亂的上膛聲過后,一梭連著一梭的子彈,朝這邊掃射過來。

嗒嗒嗒,嗒嗒嗒……

子彈就像紛亂的流星,又如無頭的蒼蠅,在我身前身后的草地上一陣又一陣亂飛著。

完了,我想,他們一定發(fā)現(xiàn)了我們,我們也許真的要完了。

我的槍口已經(jīng)瞄向他們了,我能感覺到我右手食指的焦灼與不安。

可是,尚文杰還是沒有一點反應(yīng),他到底怎么了?這個老兵,他到底想干什么?

媽的,命令!我在心里罵道。

那幾個美國兵終于把槍里的子彈打完了。

盡管有兩發(fā)子彈都打在了我貼身的位置,但是,謝天謝地,我總算還是毫發(fā)無損,我不知道尚文杰和毛九斤兩個人是不是受了傷,如果他們不幸被哪發(fā)子彈擊中,我真不知道接下來我該怎么做。

打完了槍里的子彈,那幾個美國兵終于放心地轉(zhuǎn)過身,沿著來時的路線走了回去,他們的腳步聲由近及遠趟過草地時發(fā)出的聲音,竟是那么倉促。

蛐蛐的叫聲,又一次傳了過來。

叫聲短促,還沒等我徹底反應(yīng)過來,只見尚文杰已經(jīng)一個魚躍從草叢里跳了出來,之后,他果斷地朝我和毛九斤揮了一下手,彎腰持槍朝前方奔去。

從后面看過去,尚文杰的奔跑既像是一道閃電,又像是一陣輕風(fēng),他的腳步那樣迅疾而輕捷。更令人難以想象的是,他看似魁梧而又笨重的身子,竟然那般靈動而又自如,儼若一只剎那間從草叢里竄出的黑狐。

我和毛九斤緊緊跟隨在他的身后。

我心里明白,尚文杰是想利用美國兵巡邏過后放松警惕的有限間隙,向敵陣地靠得更近一些。

毫無疑問他正在做一次冒險,而且他在帶著我們一同冒險。

冒險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然而,卻充滿了難以預(yù)測的危險,尚文杰好像已經(jīng)顧不得這些了。

再不行動,一切都來不及了,黑夜馬上就要過去了,天色已經(jīng)開始漸漸變白了,也許幾分鐘之后,世界將是一片分明。

我和毛九斤緊跟在尚文杰的身后,一邊如狡兔一般輕捷地跳躍著,一邊最大限度地隱藏著自己,一直朝敵人據(jù)守的那片坡地奔去。

然而,我們的行動,并沒有到達預(yù)期的目標。

也僅僅朝前推進了十幾米,未曾預(yù)料的事情便戛然之間發(fā)生了,一道腹蛇形鐵絲網(wǎng)擋住了去路。

不好!

我聽到尚文杰下意識中朝我和毛九斤喊了一聲。

我睜大眼睛,看到那道腹蛇形的鐵絲網(wǎng),在這漫無邊際的沉沉夜色里,散發(fā)著森冷的光澤。

尚文杰皺了一下眉毛。此時此刻,我能感受到他的無奈與沮喪。

現(xiàn)在,隔著那道鐵絲網(wǎng),我們唯一所能做到的,就是將前方不遠處的敵方地形布防記錄下來,交通壕、鐵絲網(wǎng)、暗堡、發(fā)射點,以及值得懷疑的樹木與草叢。

尚文杰一邊暗示著我和毛九斤為他打掩護,一邊努力地辨別著前方坡地上的地形地物,同時在一張紙片上做出了相應(yīng)的標記。

所有這一切,用去了不到兩分鐘的時間,緊接著,尚文杰幾乎耳語般地喊道,撤!

可就在我們交替式撤回到最初潛伏下來的地方時,坡地上敵人的觀察哨,突然間發(fā)現(xiàn)了我們,隨著一陣嗚哩哇啦的喊叫聲,一梭子子彈雨點一般呯呯啪啪掃射過來。

槍聲劃破了黎明的天空,沉睡的大地頃刻間蘇醒過來。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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