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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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胡問李一貝，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男人？

開場是一個老套的魔術：手一抖，一串撲克牌，又一抖，一束鮮花，再一抖，是一把剪刀，最后，一切都消失了。

李一貝坐在角落里，幾乎是全場燈光最暗的地方，后面沒有人，嗖嗖的冷風從后脖頸灌進去。王胡用胳膊幫她擋風，但沒用，不會帶來溫暖，卻像一條蛇攀附在背上。李一貝沒想過魔術師會選中自己，當那幾束聚光燈打在臉上的時候，她后背的汗毛全豎了起來，比冷風還管用。

她一直在想剛剛吃了火鍋，口紅沒來得及補。以至于魔術師走到她面前，稱她為美麗的小姐時，她根本沒想過要站起來。

魔術師叫李查德，哈爾濱人，據傳師從國際魔術名家Z先生。學成歸國，為回饋家鄉父老，在哈爾濱體育館舉辦名為“魔鬼的邀約”魔術現場表演會，票價579元。

李一貝坐地鐵的時候，窗子外李查德穿黑西裝、打領帶的宣傳海報一閃而過。她一下子愣住了，她那天來來回回坐了七次地鐵。

王胡是鐵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了。他不愛說話，身體瘦小，男同學們都愛取笑他，女同學們當他是空氣。他成績很差，被班主任安排在最后一排。沒人愿意跟他坐同桌。他旁邊只有垃圾桶，有時候同學們會把垃圾扔到他腦袋上，他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九月份開學，他意外地迎來了一個同桌，名叫喬其。據說原是六小的，轉到了鐵路小學。王胡覺得喬其這個名字好聽極了，人長得也帥，有點兒像童話里走出來的王子。但同學們都不喜歡喬其，可能是妒忌他，喬其的皮膚比女生都白嫩，長長的睫毛，聲音也好聽。她們趁喬其不在的時候，把他的書偷走，制造出最惡毒的謠言告訴老師，還往他的杯子里吐唾沫。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不喜歡喬其了，除了王胡。

王胡喜歡喬其，媽媽拿給他的糖，他拼命管住嘴，給喬其留幾塊，早上聽到的笑話，他忍住不笑，講給喬其，再一起笑。他幾乎成了喬其的跟屁蟲，喬其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有一天，喬其突然趴到王胡耳邊說，能不能給看看“那個”。說完還輕輕地在王胡耳垂上咬了一下。王胡的臉一下就紅了，但他還是跟著喬其來到了衛生間，脫下褲子的時候，他羞得閉上了眼睛。喬其貼得很近，近到他能感受到喬其的呼吸。他有點兒后悔沒仔細洗澡，擔心喬其會聞到他的臭味。喬其看了很久，還用手指輕輕彈了兩下，才允許他穿上褲子。喬其說，你的有點小，不正常。

王胡沒當回事，但之后他就不能不當回事了。因為所有的人都說他小，不是個男人。他覺得很羞恥，也很生氣。他的怎么就小了呢？他撒尿的時候偷偷瞄了別人的，他終于相信自己的小了。他感到很難過，有時候洗澡照鏡子，照著照著就哭了。平時上廁所也不敢在人多的時候，他都是上課的時候請假去，弄得老師更不喜歡他了。有時候憋不住，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掏出家伙，卻又尿不出來，就像暗處有千百雙眼睛在盯著他。

很快，冷靜下來的王胡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這事是誰傳出去的？他立刻想到了喬其，但他始終不敢相信。況且這段時間，他在喬其身上沒看到絲毫的異樣。他講笑話的時候，喬其還是認真地聽，認真地笑。指使他的時候，也沒有半分的客氣。直到有一天，他親耳聽到了。

王胡傷心極了，好像全世界都背叛了他。他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宿，決定一個月不理喬其，以示懲罰。但這對喬其卻沒什么影響。那時候大家已經發現了喬其的亮點，開始喜歡他了。喬其不光長得帥、學習好，還能歌善舞。懂得也多，跟誰都能聊得很開心。女生們不再中傷他，反而一下課就圍著他轉，問他自己的衣服和發型搭不搭調。有幾個甚至一靠近他就臉紅，離遠了又偷偷看他。男生們也都喜歡他，他們可以一起探討球星或者新出的游戲，體育課還可以一起打籃球。所以王胡不像在懲罰喬其，倒像是懲罰自己。每當看到喬其站在人群里閃閃發光，他都很失落，心里的酸水要冒到頭頂了。

王胡想過干脆和喬其絕交，但每每想到這，他都難過得想哭。喬其就像是給他的世界打開了一道大門，讓他看到了很多美好，又毫不留情地關掉了，這使他倍感孤獨，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吃東西沒人分享，但也就是這個時候，另一扇門為他打開了。

王胡其實不怎么喜歡數學，但聽數學老師講了陳景潤的故事，知道陳老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后，全國人民都喜歡他，有很多人給他寫信，有些女粉絲甚至給他寫情書。這與王胡一直以來的認知對上了，他知道同學們都喜歡明星，王胡想過當明星，但他覺得自己太丑了。數學老師的話讓他看到了希望，學數學也可以成為明星。王胡找到了一生目標，他開始認真學數學。數學課恨不能把眼睛睜到頭頂，一下課就去問數學老師問題，有時候寫數學題能寫一整晚。慢慢地，他的成績好了，同學們不再嘲笑他了，有人甚至會捧著練習冊找他問問題。大家都夸他聰明。他覺得數學太有用了，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數學上。

王胡以為他會和自己崇拜的那些大師一樣，終生與數學為伴，沒想過他會愛上一個女人。

她一上車，王胡就看到了，那一瞬間的感覺，有點像被毒蛇咬穿了心臟。他不自覺地跟上了她，每上一次車都在心里數一個數，到八的時候，頭撞到了電線桿。冰涼的痛感讓他清醒過來。他這才發現，已經回到翰園小區了。

彼時，王胡已經成為了一名銀行職員。數學的作用似乎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遞減，最開始為他帶來了榮耀，之后是一個不錯的大學，進了大學以后，他就沒那么耀眼了。他發現大家的成績都很好。他再努力也找不到優越感了，數學的羽翼輕輕地把他帶到銀行職員的位置上，再難前進一步。不過，他依然保持著每夜閱讀最新的數學論文的習慣。那是他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方式，當然說逃避世界也可以。

這個夜晚，他沒有翻開堆在床頭的《數學研究》，相反，他感到一絲厭惡。他仔細地清理掉了書上面沾著的煙灰和咖啡漬，才收進柜子里。柜子也很亂，打開，一股霉味撲面而來，角落還懸著幾掛蜘蛛網，清理完了，他坐在床頭，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的屋子。他沒有選擇把屋子打掃一遍，他知道這并不是事情的根源。

站在窗口，雪花正無聲地飄落。這是個灰白的夜晚，他看到她正從雪夜里走出來。

躺回到床上的時候，他想到了喬其。

喬其有很多朋友，高中畢業，進入社會后，他的朋友就更多了。有一些是兒時的伙伴，有一些是同學，還有一部分是跟他有業務往來的。只要他有需要，隨時隨地，一個電話都可以叫來一大車人，他們都是他的朋友。但他最珍重的朋友還是王胡。實話說，他不喜歡王胡，從小就不喜歡。他覺得王胡太悶、太愣，跟他說什么都接不住。王胡也不能像其他的朋友一樣，在他關鍵的時候幫上一把。于他而言，王胡什么用都沒有，但正是因為這樣，他在王胡面前可以百無禁忌。不論他做了什么，王胡都會對他木訥地笑笑。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王胡是毫無保留地崇拜著他，被他深深地吸引著。

那個灰白的雪夜，喬其家的門被敲響了，是王胡。他感到很驚訝，因為王胡從來沒主動找過他。每次都是他把王胡叫過來，吐完苦水，再讓他回去。他甚至忘了讓王胡進來。

他覺得今天王胡很不一樣，具體怎么不一樣他也說不好。

王胡朝門里張望了一下。他擔心里面有女人，怕打擾到朋友的好事，其次，他也無法做到在一個女人面前說出這一切。

他看到喬其愣了一下，旋即曖昧地笑了起來，他不知道喬其在笑什么。喬其說，胡子，你居然也有今天。喬其幾乎是把他拉進了屋里，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熱得燙手的咖啡。

喬其說，胡子，不著急，慢慢說，我幫你分析，然后就坐到了王胡對面。

他有點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但還是盡全力說出來了。

李一貝回到寢室，被人打趣到，貝貝，你的臉色好難看。貝貝，你是被毒蛇咬了，馬上要毒發身亡了？

她沒有理她們，徑自地回到了座位上。

夜晚，她藏在被窩里下載了一張李查德的照片，然后把它放進胸口。

一滴淚流進夢里，涼得透心。

王胡從喬其家走出來的時候是心滿意足的。喬其說，喜歡一個女人，就要對她好。王胡不知道什么叫對一個女人好，也不知道怎樣對女人好。但他覺得喬其說得有道理。他想起了那天她飄飄忽忽的眼神和窗外印著的海報。他拼命回想那是一張什么樣的海報，但想不起來，好像有一片雪花蓋在了上面。

直到有一天，在路邊等公交的時候，他再次看到了“魔鬼的邀約”那幾個字，也看到了站在巨大海報旁邊的她。她正伸出手指，輕輕地覆蓋在海報上李查德的唇上。

那天，他看清了她手上捧著的J師大的信紙和上面寫的名字——李一貝。

這三個字悄悄地印在了他的心里。

王胡沒買不到魔術表演會的票，無論是網上，還是現實中。他拜托喬其，三天后，喬其把票遞到了他手里。

王胡很遠就看到她了。他的嘴條件反射般地蹦出了她的名字。他本來想再等等的，至少等到她旁邊的兩個人離開。

他語無倫次地介紹著自己并拉住了李一貝的手，她旁邊的兩個人已經尖叫著跑開了。但她依舊很平靜，看他的眼神也很冷。我認識你嗎？他覺得她的眼睛里仿佛有無盡的雪夜。但當他拿出“魔鬼的邀約”門票時，她終于笑了。

李一貝覺得他的手很涼，簡直涼得不像話，像剛從冰水里拿出來。她不自覺打了個寒噤，此時李查德已經拉著她來到了舞臺的正中央，臺下黑壓壓的眼睛幾乎讓她暈了過去。

好在燈光只是照亮了她的臉，旋即閃到了李查德身上，讓她有了喘息的機會。

這個魔術，很難，我只表演過兩次。一次是在世界魔術大會上，很幸運，成功了。但今天這次，我不知道會不會成功。

排山倒海的歡呼聲。

她知道這是他的話術，但還是為他捏了一把汗。

現在我手上有一副撲克牌，撲克牌精靈一樣在他手上轉了個圈，燈光又打在了她的臉上，他向她鞠了一躬，好，這位美麗的小姐，請問您貴姓？她愣了半天才知道他在問她。等到他問第二遍的時候，她搶了一句，李，李一貝。聲音在麥克風里產生了很強的嘯叫，幾乎聽不到音樂的聲音了，觀眾稀稀拉拉地笑開了。她看到他皺了皺眉頭，不過只是一瞬間。

好，李小姐，請你選一張你喜歡的牌，拿在手里，不要讓我看到。她想：選哪張更簡單呢？

主持人已經把牌遞到她手上了，她閉上眼睛抽出一張。

好，請讓觀眾看一……他還沒說完，她幾乎是脫口而出，梅花4，她又重復一遍，梅花4。

鋪天蓋地的笑聲。

好，這位小姐很緊張。現在你們該相信她不是托兒了吧？

剛剛不做數，重來。他又重復了一遍，最后問，清楚了嗎？她點了點頭。抽完牌，主持人直接從她手里搶過，給觀眾看了一圈，又放回到前面的臺子上。她不知道是什么。

他朝她慢慢地走了過來。

或許你們都不信，我會讀心術。

音樂靜止了。

他貼得很近，幾乎可以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她看到了他的眸子，琥珀色。她的臉紅了，她拼命控制自己不吻上去。

所幸，時間不長，他就離開了，回到了舞臺中央。

我剛剛已經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牌。他從地上撿起畫板，背過身子——一定是這個形狀。

畫板上是一個方框，沒有數字，沒有花色。她的心揪緊了。

排山倒海的笑聲。

主持人：這樣的魔術我也能變。

一定是剛剛出了什么問題，他做出滑稽的禱告姿勢。好，美麗的小姐，請你上來。

我說過，這個魔術是有可能失敗的。但，他拉住她的手，放到畫板上。

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了。

畫板上出現了一張方片7。她想，這就是她內心的數字了。

全場歡呼，掌聲雷動。

帽子里飛出一朵玫瑰，他獻給了她，玫瑰里有一張字條。

李查德約李一貝去家里喝咖啡。她本想請教一下他是如何讀出她的心事的，但剛一進門，她的嘴就被他封住了。她痛得叫了一聲，隨即被扔到了床上。

你是愛我的吧，從來沒有一個女人那樣看過我。

她迷醉地盯著他琥珀色的眸子。這一刻，她覺得自己與世界相遇了。

李一貝想，李查德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他能變出鮮花，能變出糖果，能變出世間一切的美好。

這一次，他把自己變沒了，就在她懷孕的第二個月。

如果不是王胡，她可能也會把自己變沒，連同李查德的孩子。

王胡覺得站在臺上的李一貝美極了，有點迷惘，像雪夜里迷路的孩子。可他不知道為什么有這么多人喜歡李查德，他覺得李查德更像一個拙劣的小丑，變第一個魔術的時候，他就看見了李查德袖子里藏的牌。但他沒機會告訴李一貝，第二天，李一貝就消失了，就像雪落在水中。

王胡在床上躺了三天，決定去找喬其。喬其驚訝地問他，這么久了，你們不會還沒那個吧。

王胡沒說話，低下了頭。

喬其，我沒有機會。況且……他沉吟了很久才咬著嘴唇說，我的“那個”很小，可能沒有那方面的能力。喬其，你知道的。

喬其聽后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說，王胡，你可真夠傻的。那時候你年齡小，當然小了。我是逗你玩的，魔術似的，都是假的，你還真敢信。

王胡愣了半天，他沒敢把“那個”從九歲就沒再長大的事告訴喬其。事實上，說出前面那段話，已經消耗掉了他全部的勇氣。

喬其笑著笑著突然正色起來，說，你可能覺得魔術這個比方不準確。但王胡我告訴你，這就是魔術，破除魔術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相信它，你越相信就陷得越深，你不信就什么都沒有。

王胡選擇相信喬其，如果不是喬其，他根本娶不到李一貝。

李一貝喝多了，躺在床上胡言亂語。她在呼喚李查德的名字。王胡知道她不愛自己，但他不在乎，過了今夜，李一貝就會愛上自己，他相信喬其。

但他始終做不成那件事。

李一貝突然縮緊了身體。他看到她睜開了眼睛。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別在腰里的剪子撞到桌子上。

李一貝感覺有點奇怪，好像有什么東西，越來越近。她一驚，看到不遠處有雙眼睛，是王胡。她問，王胡，這么晚不睡你有什么事嗎？她聽到王胡問了一句，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男人？

她想了一會兒，沒有答案。她覺得這個問題太無聊了，但還是忍不住想下去。她一時怔住了，以至于身體傳來尖銳的刺痛時，她還沒反應過來。

什么樣的男人呢？她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血液鮮花般綻放開來。她也看到了連接在剪刀上的手，接著是王胡興奮到扭曲的臉。她一時覺得有點冷，這讓她想起了冬天，好像第一次遇見李查德就是在一個冬天，她記得那時候身邊還有一個男人，但她記不清是不是王胡了，接著，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