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先佑
診室門外似乎有人。盡管那顆腦袋只是在門邊閃了一下便縮了回去,我還是感覺到了。這時,我和曉琳在討論網劇《隱秘的角落》,正為退休警察老陳該不該領養壞小孩嚴良而爭論不休。曉琳和我對面而坐,她眼角的余光應該也瞥到了那顆腦袋。婦產科診室在走道盡頭,門上有指示牌,沒事的人不會來這里探頭探腦。我們停止討論,朝門口看去。幾秒鐘后,那顆腦袋又出現在我們的取景框。接著是她的腰身。最后,她邁動步子,整個人都裝進了門里。
這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婦女。她穿著一件這個年紀的農村女性不常穿的藍底白花帶絲邊的連衣裙,眼角雖然有些皺紋,但皮膚很白,長相耐看。此外,她的身材不矮,至少有一米六五的樣子,體態豐腴,卻也勻稱。總之,這個人看著挺養眼。我下意識瞟了一眼自己游泳圈一樣的小腹,心里竟生出一種淡淡的嫉妒。
“你找誰?”曉琳問。
“我……我來看病。”她眼神躲閃,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聽她這么說,我心里的嫉妒馬上就像被風吹散了。
“要看什么病?過來坐吧,別在門口站著。”
她向前走幾步,走到診室中間又停下,看看曉琳,再看看我。可能覺得我老成一些,最終,她走到我的問診桌旁,在椅子上坐下——曉琳雖說也是我們院的資深醫生,但她經老,看上去顯嫩。女人又瞄了曉琳一眼,扭過頭,面朝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對于這樣的神情,我并不陌生。早些年在深圳,包括剛回衛生院上班的那幾年,我經常接診這類似乎是羞于啟齒的患者——在深圳時,我可是好幾家診所治療婦科隱疾的“知名專家”。意識到這一點,我忽然有些莫名亢奮。我對曉琳使了個眼色。她端起茶杯,裊裊婷婷地走了。出去的時候,還特意帶上了診室門。
了解過她的癥狀和病情,我已經心里有數。帶她到屏風后檢查完私處,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她得的是淋病。她看上去很著急,額上冒出了汗,眼里似乎還有淚花。我洗完手,坐在電腦邊準備寫病歷。她好像已經鎮定下來,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問:
“奇怪。好端端的,我怎么會得這種病?”她的臉上浮現一縷討好的笑容,眼里卻有狡黠的光。
“我哪里知道?這得問你自己。你可別忘了,我是醫生。”我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她的臉立刻紅了。“淋病是傳染病。不過,我看這種病二十多年了,親手治好的病人不說上千,至少也有好幾百了。還好不是尖銳濕疣,不然的話,就有些麻煩。”我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說:“為了保證治療效果,你得告訴我詳細的病史。只有找到傳染源、切斷傳播途徑,才能對癥下藥,盡快治好你的病。放心,醫院有規定,醫生要為患者保密。我當了這么多年醫生,從來沒有犯過這方面的錯誤。”
她并不說話,低下頭,又抬起來,眼睛望向天花板,眼神顯得空洞。
“是你老公?”我終于沒忍住。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臉更紅了。
她的反應讓我有些泄氣。其實,從治療的角度來講,這種事情,如果病人不愿意講,醫生也沒有必要刨根究底。但是,好幾年沒有接診這類病人,再加上她的扭扭捏捏,讓我的好奇心像是剛剛淋過一場春雨的野草。也許我不該這么問她,讓她得到了啟發,而應該循循善誘,至少,問一句“誰傳染給你的”,也比這樣的提問方式高明。我知道,如果繼續追問下去,她的回答無非是:老公在外面尋花問柳染上臟病,回家后把病傳染給了她。從醫生涯里,我聽過了太多這樣的故事。雖然不排除很多病人所言屬實,但我也能肯定,情況并非全都如此。在深圳的那些年,連有些從事性工作的女人也會對我講這樣的故事,為了增加可信度,講到動情處,她們還會流下眼淚。雖然這種涉嫌低估我的專業能力和觀察能力、帶有表演性質的舉動讓我有些不舒服,但我也不想戳穿。畢竟,這樣的謊言可能有助于緩解她們的心理壓力,對治療而言沒什么不好。
懶得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了。我給她開了一周的頭孢曲松靜脈滴注,交代她注意私處的清潔衛生、清淡飲食,還特別叮囑這段時間一定不能再行房事,她的老公也要及時到醫院治療,等等。在說這些時,我表情嚴肅,她唯唯諾諾地聽著,連連點頭。我給她開了處方箋,讓她去樓下交費拿藥。她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過頭來問我:
“周醫生,這病多久能好啊?”
“只要配合治療,一般十天左右就能痊愈。不過,這要看你能不能按我剛才說的去做了。”
“一定,一定。醫生的話,哪兒能不聽呢。周醫生,等我病好了,請你到我們家來吃飯,我以前做過廚師,手藝很不錯的。我住雙橋村,離鎮上不遠。對了,我能不能記一下你的電話?”
我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寫在一張紙條上,拿給她。她笑了笑,接過去,轉身走了。我發現,走到門口的時候,她還扭動了幾下腰肢。這個叫竇阿芳的女人,讓我想起了一個詞語:風韻猶存。
竇阿芳走后,曉琳還沒有回來。她應該又去哪個科室參加業務討論了。鄉鎮衛生院就是這樣,隨著農民洗腳進城,來看病的人越來越少,醫生的時間就越來越多。有的科室一天到晚等不來一個病人,坐診醫生空虛寂寞冷,其他科室的同事有空便去坐坐,一來是給他們的診室增添點人氣,二來是開展業務討論。當然,“業務討論”是我們的內部說法,和工作無關。討論的話題,包括但不限于院長兒子結婚我們該隨多少禮、中秋節院里會發哪個品牌的月餅,等等。
我有時也會參加業務討論,但這會兒診室里只有我一個人,走不開。我坐在電腦前,竇阿芳的腰肢又在眼前扭動了一下。她臨走時的這個動作,讓我印象深刻。我忽然有些后悔沒有多了解一些她的情況。當了二十多年醫生,我接診過很多患者,但能讓我印象深刻的并不多。我想起了葉子。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跟葉子聊一會兒。
“雯姐,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訴我?”電話響了好久,我才聽到葉子喘著粗氣的聲音,像是身后有一只藏獒在追。我忘了,這會兒是她的健身時間。這個女人,現在和很多富婆一樣,喜歡健身、美容、追劇,把電視里的奶油小生當偶像。
“沒什么好消息。我剛才接診了一個病人,你猜猜,她來看什么病?”
“你接診的,還不是些婦科病性病什么的……對了,不會是人流吧?”葉子的聲音變得嚴肅。我差點忘了,她對“人流”之類的詞語特別敏感。
我和葉子是在深圳認識的。二十年前,我在老家衛生院辦了停薪留職,到深圳的小診所打工。那時候,鵬城遍地工廠,大量女工文化程度不高,生理衛生知識有限,很多私人診所便如雨后春筍一般應運而生。它們瞄準女工群體,專治婦科疾病、女性性病,主攻人工流產,老板賺得盆滿缽滿。在衛生院時,我只是一名助理醫師,在深圳歷練幾年后,居然也成了圈內“名醫”,經常被一些診所高薪挖角。
導醫把葉子領進我的診室那天,我來美萊婦科診所還不到一年。葉子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穿著附近一家大廠的工衣,小腹微微隆起,一張素面朝天的臉神色憔悴。估計是來做人流的,看她的肚子,至少有四個月的身孕——初步判斷,這是一只綿羊。綿羊,是美萊診所對那些單純溫順、容易忽悠的病人的專用稱呼。對有一定社會經驗、警惕性高的病人,我們稱之為“狐貍”。小診所的醫生最喜歡“綿羊”,一般來說,往往只需幾句話就能把她們唬住,再稍稍施展話術,就能讓她們心甘情愿地掏更多錢,來做并不復雜的人工流產,或者治療一些被醫生夸大了病情的隱疾。對眼前的這只綿羊,我有信心抓住——每抓住一只綿羊,我就會多一些收入。
一問之下,果不其然。我告訴她,懷孕超過三個月墮胎需要做引產手術,難度和風險都很大,要住院,還要用到先進的儀器和藥物,所以費用會高一些。我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她的反應。葉子好像有些發冷,她瑟縮著肩膀,眼神里流露出不安和恐懼。“手術要……多少錢?”她問我,牙齒像是在打戰。我忽然生出一絲惻隱之心。很多女工每個月領到工資后,只給自己留些生活費,其余的錢都寄回家里。看上去,這個女孩身上也沒有多少錢。算了,下手還是不要太狠。我說:“兩千塊左右吧。”我看到她眼里有一束光跳了一下,臉上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兩千?我有,在我男朋友那里。什么時候交錢?”“先不急。到那張床上躺下來,我要檢查一下你的身體情況。”
開好處方箋,我讓葉子去交費。幾分鐘后,我聽到外面傳來哭聲。聲音凄慘尖厲,具有很強的穿透力。我苦笑著搖搖頭,以為又有家屬來鬧事——那個年代,小診所是醫療事故和醫療糾紛的高發地。按照慣例,老板自會安排在這方面經驗豐富的醫生處理,不用我拋頭露面。但哭聲越來越高亢,我忍不住想出去看看。
是葉子。她蜷縮在大堂靠墻的長椅上,放聲大哭。她用兩只手捂住臉,卻捂不住哭聲和淚水。導醫小林站在葉子身邊,一籌莫展。我把小林拉到一旁,問她怎么回事。小林說,葉子拿著單子從診室出來,準備讓她男朋友去交費,誰知卻找不到他的人影。那個男孩是和葉子一起來的,小林把葉子送進診室,出來后就沒有看到他了。打工江湖,無奇不有。這些年我闖蕩深圳,形形色色的事情見得多了。我到前臺拿來紙巾,塞了幾張到葉子手里,安慰她說,說不定她男朋友臨時有事走開了,先別慌,等一會兒再看看。葉子慢慢止住哭泣,用紙巾擦著眼淚。這會兒沒有別的病人,我索性也在椅子上坐下,一起等她的男朋友出現。
“他有沒有手機或者Call機?”我問葉子。她搖搖頭。
二是抱團聯動樹品牌。通過政府主導,企業聯動,市場運作,墾區特色產業規模化、產業化、標準化、品牌化程度得到大幅提升。目前,安順有5家農墾企業、18家民營企業加入安順“瀑布茶”品牌聯盟,并成立了以農墾為核心的安順有機茶聯盟,已獲農業農村部綠色食品中心認證產品2個,獲省級著名商標3個,取得獨立自營出口權企業2家,年出口茶葉2000噸以上。
“你有多少錢在他手上?”
“三千。他沒有錢,這三千塊還是我找工友借的……”
我心里暗叫不好。連女友打胎都不愿出錢的人,什么事情干不出來?可這話不好跟葉子說。為了穩定葉子的情緒,我搜索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天。葉子說,她跟那個男孩是半年前在溜冰場上認識的。他在葉子對面的工廠上班,是溜冰高手,人長得又帥,很招女孩子喜歡。她請他教她溜冰,兩人很快開始拍拖,緊跟著就發生了關系。
“你對他了解多嗎?”
葉子皺著眉頭想了幾秒鐘。
“我只知道他是湖北江州人,別的……別的還不太了解。”
我心里一驚。我也來自湖北江州,沒想到,這個對葉子做下孽的人,竟然是我的老鄉。我感覺自己臉上發熱,幸好,葉子這會兒正出神地盯著地板,并沒有看我。我不能一直陪她這么等下去,給她端來一杯水,讓她有事找我,就回了自己的診室。她在診所等了兩個多小時,其間我接診了一位婦科病患者、一位性病患者。天已經快黑了,葉子的臉上漸漸顯出絕望。我讓她先回去,到她男朋友的工廠找找看,說不定能找到他。
“找到他了,拿到錢,明天上午再來找我。”
“要是……找不到呢?”葉子問我。看她的表情,似乎又要哭出來。
第二天上午,診所開門沒多久,葉子就來了。她徑直走進我的診室,臉上淚痕未干。不用問,我也知道她沒有找到那個王八蛋。我昨天的預感是對的。
“我去他的廠里找過。他已經跑了,聽保安說,他連宿舍的行李都拿走了。周醫生,我真的沒錢了,你能不能幫幫我?你先幫我做手術,我打欠條給你,以后發工資了還你錢……”話還沒說完,葉子就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的地板上,眼淚奪眶而出。我趕緊上前,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這種情況,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一單生意,肯定是黃了。怎么辦呢,把她趕出去?再怎么狠心,我也做不出來。更何況,干下這種傷天害理之事的,是我的老鄉。先給她做手術?就算我答應了,老板也不會同意,心不狠、手不黑,是開不了這種診所的。昨天下午,我還以為她是只綿羊。現在可好,成了一只燙手山芋。
我腦子里像是有兩隊人馬在激戰,一時難以決斷。葉子哀哀地說:“周醫生……你昨天不是說過,手術拖得越晚,風險就越大嗎?我實在找不到人借錢了,還要領三個月的工資,才能湊夠手術費。”她突然用兩只拳頭狠命捶打起自己的小腹,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周醫生,我不讓你為難了。我自己把他打掉,這是我該得的報應……”我急忙抓住她的胳膊,說:“你不能這樣。我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幫上忙。你再這樣,我就不管了。”葉子這才停下來,眼淚汪汪地看著我。
老板不在診所,我走到外面給他打電話,把葉子的情況講了,問他能不能幫她免費做一次引產。老板說:“小周啊,診所的規定你是知道的。我們不是慈善機構,你又和她非親非故,這個口子不好開。再說,誰知道她會不會是在演苦情戲給你看?這年頭,林子大了,什么鳥沒有啊。”我知道,所謂“苦情戲”,只是老板的借口。好在我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老板經常說,我是他從別的診所挖過來的“鎮所之寶”。現在,到了檢驗這塊“鎮所之寶”成色的時候了。我向老板提出,希望能用成本價幫葉子做手術,費用從我這個月的工資里扣。老板猶豫了幾秒鐘,總算答應了。
引產是在第三天下午完成的,進行得比較順利,不用再做清宮手術。本來,按照流程,做完引產后,葉子還要在診所住院觀察一天。但她執意要回去,說是不想再給我增加麻煩。她的身體沒什么大礙,我只好隨她。走之前,葉子要了我的手機號碼,說等湊夠了錢,就來找我。我讓她不用惦記這事,先把自己的身體養好,最好能請幾天假,好好休息一下。還要吃點好的,補充一下營養。話說出口后,我才意識到不妥:她現在身無分文,住院三天期間,連飯菜都是我厚著臉皮從診所伙房給她打來的,拿什么來補充營養?唉,我可能上輩子欠她什么。我塞了兩百塊錢到葉子手里,讓她去買點水果牛奶。她死活不肯要,我說就當是借我的,下次一起還。她這才拿了,對我千恩萬謝。走的時候,我看到她眼里淚光閃爍。
還沒等到葉子來還錢,我又跳槽了——龍崗一間診所的老板,承諾給我更好的待遇。比起我的收入,給葉子做手術的那點錢,已經算不了什么。我忙著在新的診所抓綿羊。我要掙夠50萬,然后回老家衛生院安安心心地上班,再在縣城買一套房子,過男人兒子熱炕頭的普通女人的生活。我知道自己是在給診所老板們充當幫兇,心里經常會有負罪感,但最后總是會用生存壓力之類的理由來說服自己。我不知道葉子后來有沒有去美萊診所找我,反正,她沒有給我打過電話。
三年后,我終于攢夠了50萬存款,如愿回到老家,上了班,買了房,日子過得還算愜意。在深圳從醫八年,我積累了豐富的人流和婦科、性病治療經驗,一回到衛生院,就成了婦產科的骨干,連院長也對我另眼相看。和深圳的診所比起來,衛生院真是太清閑了。我一個月接診的病人,還沒有在深圳一個星期的多。剛回來那段時間,我很不習慣,有時會想起過去的那些病人,特別是葉子。那時候葉子沒有手機,和我失去聯系后,她就像一滴水匯進大海,再也別想找到。我惦記著葉子有沒有找到她的男朋友,那個把懷孕四個多月的她一個人丟在診所、拿著她的三千塊手術費跑路的人渣。我不知道她是否還在那間大廠打工,現在過得怎樣。想著想著,我忽然有些后悔:從美萊診所跳槽時,我為什么不碰碰運氣,去葉子所在的工廠找找她呢?
生活的強大慣性,總是會讓身處其中的人不知不覺發生改變。沒過多久,我又適應了新的工作節奏,葉子那張漂亮但神色憔悴的臉逐漸在我的腦海里變得模糊。十年之后,當我接到葉子的電話時,竟然一點兒也沒有聽出那是她的聲音。
“您好。是周醫生嗎?”
“我是。你是哪位?”我看了看手機顯示,是一個深圳號碼。現在,已經很少有深圳號碼撥打我的電話了。
“我是葉子。2002年,您給我做過手術,我還欠您手術費呢。您忘了?”
像是有一束光,突然照亮了腦海深處那些被塵埃覆蓋的往事。和十三年前相比,葉子的聲音多了些經歷世事的滄桑、從容和沉靜。她告訴我,當她帶著攢下的三個月工資去美萊診所時,才發現我已經不在那里。本來,她可以打電話找我,但猶豫許久,她還是沒有這么做——對她來說,兩千塊錢并不是一個小數目。既然我已經離開了美萊,她覺得,這兩千塊或許是命運對她的補償。后來,廠里電子生產部的一個科長開始追她,兩年后,他們結了婚,老公也從科長升任經理。又過了三年,老公離職,和朋友合伙開了一間電子廠,葉子也離開那間大廠,當起了全職太太。老公的電子廠越做越紅火,已經擁有超過一千名員工了。
“這么說,你已經是大公司的老板娘了?恭喜恭喜。”我很替葉子高興。當然,也有些羨慕。
“沒啥好恭喜的。這世上,除了錢,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經歷得越多,你越會看輕一些東西,珍惜另一些東西。”葉子的語氣淡淡的,讓我聽出了一些別的味道。沒想到,十多年后,她變得像一個哲學家。
我很想問問她,后來有沒有找到那個渣男,但話到嘴邊又憋住了。沒必要去碰她的傷疤。葉子和我聊了一個多小時,聊得我的手機像塊暖手寶,葉子才說:“手機快沒電了。周醫生,欠你的兩千塊,我怎么還你啊?”
“兩千塊?你想得美。那時候的兩千塊,頂現在多少?再說,還得算利息吧?你這個老板娘,可真是摳門。”我跟葉子開玩笑。
“我真懷疑你還是不是當年那個仁義厚道的周醫生,這么會算賬。算了,談錢俗氣,何況,錢可以還,恩情還不完。你啥時候方便?我請你來深圳轉轉,可以帶家人,也可以帶朋友,所有花銷我買單,怎么樣?”
葉子的話讓我有些心動。畢竟,從深圳回來后,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地方。我想重游故地,看看那座留下了太多回憶、讓我不時感覺自己像壞人的城市,都有哪些變化。我答應了葉子。三個月后,我帶著放暑假的兒子,坐上了飛往深圳的航班。
我和兒子受到了葉子的熱情接待。在深圳的那一個星期,她是我們的全職導游兼服務員。她開著自己的寶馬,負責我們在深圳期間的交通。其他的,諸如景點門票、住宿、吃喝,甚至連購物,也都一手替我們包辦了,簡直可以用無微不至來形容。回湖北的前一天,她請我們去她家里吃飯,她要親自下廚招待客人。
葉子家的房子很大,雖然各種豪華家具擺設不少,我還是感覺空蕩蕩的。葉子告訴我,她女兒在一所貴族學校上學,平時住校。至于老公,更是很少在家。那天,葉子主廚,她家的阿姨打下手,做了十多個菜,其中有好幾道是我最愛的海鮮。三個人圍著那張擺滿菜肴的大餐臺,顯得有些冷清。我盡量大著嗓音說話,如此一來,氣氛倒顯得有些怪異。吃完飯,兒子去房間休息,葉子帶我到露臺喝茶。她打開音響,放了一段輕柔的音樂。
“雯姐,你說我現在過得幸福嗎?”葉子現在不喊我周醫生了。來深圳之前,我們常在電話里聊天,那時就感覺很投緣,這幾天處下來,彼此之間更加親密了。她改口叫我雯姐,我也欣然答應,沒有覺得一絲突然。仿佛,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沉吟著,不知如何接口。“雯姐是聰明人,一定看出來了。我老公在外面有女人,還不只一個。”葉子的話并不使我吃驚,但她沒有把我當外人,讓我心里熱乎乎的。接著,她話題一轉。“早些年,我的心里都是仇恨。我恨那個人,他是我的初戀,卻對我那么絕情。我想,假如有一天找到了他,我一定要毀掉他的容貌,或者把他弄成殘疾,讓他一輩子生不如死,不得安生。但現在我不恨他了。我在想,他那樣做,是不是有別的原因?你知道,人有時候是會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的……”
葉子的聲音和緩、低沉,不知何時,音樂的旋律也變得哀婉,露臺上縈繞著一縷憂傷的氣息。葉子起身拿來她的坤包,從包里取出一張照片,把它遞給我。照片上是她和一個帥氣的男孩,兩個人站在公園的草地上,牽著手,笑著。隔著照片,我也能感受到他們美好蓬勃的青春。
“我和他拍拖一場,就剩下這張照片了。你說,我還能找到他嗎?”葉子問我。
“我覺得,事情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再說,找到了他,你又能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我只想問問他,他到底為什么要那樣對我?只要他的回答能讓我接受,我就再不糾結了。”
我有點不放心葉子。她有家庭,有女兒,已經躋身精英階層,這樣的生活,是多少女人無比向往卻無法得到的。我不確定,她是否真的只是想問問他,那個在我看來確鑿無疑的人渣。但是現在,作為朋友,我有義務告訴他,她想找的那個人,老家和我是同一個縣。不然,我對不起那聲“雯姐”。
“我也是江州人。回去后,我留意一下,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江州?你不是臨陽人嗎?”
“現在的臨陽就是以前的江州,2008年改名的。”
葉子的眼里像是升起一盞小太陽,明亮,有光。她說:“雯姐,你們是老鄉,或許哪天在大街上就能碰到他。你再看看他的照片,加深印象。你知道他的名字吧?馬建設,馬,牛馬的馬,建設祖國的建設……”
從深圳回來,我多了一項任務:尋找馬建設。在很大程度上,我接下這樁差事,只是為了安慰葉子。我覺得,葉子的想法有些偏離正常的生活軌道,在向危險的邊緣滑行。所以,我并不打算盡心盡力地去做這件事情。再說,我又不是公安局局長,要在近百萬江州人中找到一個叫馬建設的男人,談何容易?我以為,再過一段時間,葉子的這種想法或許會慢慢淡下來。但是她好像偏偏要和我作對,每次和她聊天,都會問我有沒有馬建設的消息。
最后一次靜脈滴注時,我給竇阿芳做過檢查,她的病情已經明顯好轉。這之后,我就沒有看到過她。想來,她應該已經痊愈,所以沒有再來衛生院。不料,一個月后,我在衛生院組織的下鄉義診活動中又碰到了她。我們在雙橋村衛生室門前擺開幾張桌子,分別負責測血糖、量血壓、做外科檢查、受理健康咨詢。我正在給一位婆婆測血糖,聽到有人在喊我:“周醫生,周醫生。”這聲音聽上去有些克制,似乎既想讓我聽到,又怕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循聲望去,看到了正在排隊的竇阿芳。她穿著一件緊身黑色連衣裙,臉紅紅的,在幾個老頭老太中間分外顯眼。我想起來了,她上次說過,她就住在離鎮上不遠的雙橋村,便和她打了招呼。輪到她量血糖了。她把胳膊擱在面前的桌子上,左右看看,小聲說:“周醫生,中午去我家吃飯吧,你上次答應過的。我正好早上買了菜。”上次,我以為她只是客套,沒想到,她還真把請我吃飯當了一回事。但是,她得的那病,讓我對去她家吃飯這事沒有太大的興趣。我面有難色地回答她:“同事們都在呢。再說,也不知道義診會搞到什么時候。下次吧。”“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下次還不知道是哪一天。不是我自賣自夸,我做的菜,很多人吃過了還想吃。你要是不去,我就在這兒守著。”她執拗地看著我,一臉的不依不饒。我想起了她在衛生院扭動腰肢的樣子。好吧。既然她這么自信,就去她家看看吧。說不定,我這個不擅下廚的人,還能從她那里學幾招。
義診剛剛搞完,竇阿芳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她說飯菜已經做好,要過來接我。我沒有讓她來接,按她在電話里的指引找到了她的家。她家離衛生室不遠,是一座紅磚機瓦房,和村里很多兩三層的樓房比起來,顯得有些寒酸。家里的擺設也很簡單,但是還算干凈。她做了四菜一湯,有紅燒鯽魚、小炒牛肉、蒜蓉莧菜、西紅柿蛋湯,居然還有一道油燜大蝦。以我對農村的了解,普通人家,并非每天都會準備這些食材。我有理由懷疑,竇阿芳臨時去鎮上買過菜。一念至此,我心里涌起一陣小小的感動。
竇阿芳沒有吹牛,她的手藝果然不錯,菜肴的味道比鎮上館子里的都要好。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吃飯,席間,竇阿芳說,她老公在市里一家工廠當保安,兩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兒子在武漢上大學,只有寒暑假才回來。至于公公婆婆,幾年前就已經過世。平時,家里只有她一個人生火做飯。我夾了一只小龍蝦到碗里,一邊剝著蝦頭,一邊問她:“你老公回家一趟,能待幾天?”“兩天吧,最多三天。當保安,又不自由,工資又少,還不如去工地搞建筑,一天能掙兩三百塊。讓他去工地,他說,搬磚砌墻架模的活兒,是我干的嗎?好像他有多金貴似的!”
臨走時,我問竇阿芳病好了沒有。她支支吾吾地回答:“嗯,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她的臉上,又浮上那種我所熟悉的、不自然的表情。我隱隱覺得,關于她的病,竇阿芳應該對我隱瞞了什么。我讓她有空來衛生院,我給她做個檢查,不收費。
義診過后不到半個月,竇阿芳又來了衛生院。和她一起來到婦產科診室的,還有幾十個土雞蛋。它們躺在一只透明的塑料油桶里,被竇阿芳放上了我的問診桌。一看到她進來,曉琳就端著茶杯出去了。
竇阿芳又是來看病的,還是淋病。給她做過檢查,我大吃一驚:和上次相比,這一次,她的情況更嚴重。我盡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緒,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你老公這個月回來了?”
“沒有啊。怎么啦?”不知道是上次那頓飯或者桌上那半桶土雞蛋讓竇阿芳建立起對我的信任,進而放松了警惕,還是她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是一個陷阱。總之,竇阿芳的回答充滿自信。不過,她的臉很快就紅了,比油桶里的雞蛋還紅。
“你有沒有按照我說的去做?”我沉下臉,感覺自己像一個正在審問嫌犯的法官。我看到她低下頭去,兩只手放在膝蓋上,一會兒交疊到一起,一會兒分開。
“再不跟我說實話、不遵醫囑,你這病就別想好。你想想,要是拖的時間長了,被你老公知道了,或者傳出去了,得有多麻煩?”我的聲音充滿威嚴。這個竇阿芳,真是沒腦子。不嚇唬嚇唬她,不知道她還會干出什么事來。
“周醫生,只要你不說,就沒有人知道吧?”
她的回答差點沒把我氣死。“誰說我一定不會說?跟你講過,這段時間,要杜絕房事、注意衛生。要是按我說的來,一定不會發展成這種程度。”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柔和一些。“我是醫生,我們又是朋友,你就別瞞我了。跟我說實話,我幫你想辦法,好不好?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早點好起來,你也知道,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不會說出去的。剛才說的是氣話。”
竇阿芳的頭沉得更低了,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我從桌上抽了幾張紙巾給她,她接過去。等她抬起頭時,我發現她的眼圈紅紅的。“周醫生……都是我們村趙四害的。我不讓他來,他偏要來……他力氣大,我奈何不了他……”
“趙四?”
“嗯。他在我們村開養豬場,有錢,喜歡亂來。我家里窮,兒子上大學要錢,這你是知道的……”
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對眼前的這個女人又恨又憐,忽然非常后悔那次去她家吃飯。那頓飯,花了她多少錢?那錢,是趙四給她的嗎……我不由得感到惡心。
“你不能再這樣了。家里窮,可以想別的辦法,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做飯手藝這么好,人也年輕,去有錢人家做個保姆,不是綽綽有余嗎?這樣,你們兩口子的收入加起來,供你兒子上學應該不成問題。等他畢業了,你們就解放了,對不對?”
竇阿芳一個勁地點頭,臉上敷的一層薄粉被眼淚犁出兩道淺溝。我給她開了處方,又掏了兩百塊錢給她,讓她去樓下交費拿藥。她怎么說都不肯要,我提起桌上的油桶,作勢要往地上摔。“你要不要?不要的話,這雞蛋我也不要了,現在就給你砸爛!”她這才把錢接了,又拿紙巾擦了擦眼淚,出門去了。我注意到,這一次,她沒有再扭腰。
下一個星期四,是我輪休。我正在家里搞衛生,接到了曉琳的電話。“雯姐,剛才有個男人到婦產科診室找你,問他什么事,也不說。我說你明天才上班,他才嘟嘟囔囔地走了。那個人四十多歲,個子挺高,快有一米八了,長得有點像劉德華,看起來也不像壞人,就是不知道為什么點名要找你。雯姐你好好想想,這個人你有沒有印象?”
我搜腸刮肚,都沒想起來什么時候跟一個和劉德華長得挺像的人打過交道。又努力回憶這段時間經歷的大事小情,還是沒發現什么疑點。我幾個月都沒有出過遠門,每天不是在衛生院,就是宅在家里、去菜市場。病人和同事都是女性,只有買菜的時候才有機會接觸別的男人。對了,因為短斤少兩,我和縣城南門菜場的魚販子發生過爭執。但那個魚販子長得比劉德華差了老遠,再說,為幾塊錢的事,他不大可能買兇尋仇吧?我想得腦仁發疼,也沒捋出個所以然。算了,我自認做事問心無愧,不怕半夜鬼敲門。我告訴曉琳,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說:“應該也沒有什么大事,不過你還是要小心點。”
曉琳的這句話提醒了我。上個月,兒子帶女朋友回家,在網上買了一堆七七八八的東西,包括兩瓶防狼噴霧。走的時候,這兩瓶噴霧被他們落在了家里。如果真有什么事情,“防狼噴霧”或許能派上用場。周五早上出門時,我把它們裝進了包里。
那個男人果然又來了。真像曉琳說的,他長得和劉德華相似,但眉眼之間有幾分委頓,還有幾分油滑。我忽然覺得,除了劉德華,他還很像另一個人。但我一時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時間也不允許我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朝我走了過來。我打開桌屜,握住了噴霧的手柄。那人一進門,曉琳就用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又很快掛掉——院里的男同事馬上就要趕過來了。我已經提前跟院長報告過這事,這是我們的暗號。
“你是周醫生吧?”他在離我大約兩三步遠的地方停下,看著我。
“我是。聽說你昨天就來找過我,有什么事嗎?”雖然我判斷他不會做出什么暴力行為,但嗓音還是有些打戰。
“我是竇阿芳的老公。我來找你,只是想跟你確認一下,她得的是不是淋病?”
我腦袋里嗡了一下。這個可憐的女人,還是被她老公發現了。雖然方寸有點亂,但我知道,不管于公于私,都不能跟他多說什么。
“醫院有規定,醫生要為患者的病情保密。誰能證明你是她老公?再說,就算你是她老公,沒有得到當事人的允許,我也不能透露她的病情。”
我覺得自己的回答無懈可擊。這個男人眨巴了幾下眼睛,朝我笑了一下,說:“那好。你等著。”說完,他轉身出了診室,往樓梯方向走。院長和三四個男同事已經來到了門外。我松開噴霧把手,發現手心全是汗。院長在門口問我:“怎么樣,要不要報警?”我說:“等下再看吧,應該不用。”
那個人很快就上來了,還帶著竇阿芳。竇阿芳走在前面,身上穿著第一次來衛生院時穿的那件藍底白花連衣裙,眼睛盯著地板,像一個被警察押解的嫌疑人。他們走進診室,院長和男同事跟了進來。那個人隔著竇阿芳,把一本結婚證扔到我面前的桌上,扭頭看著她,說:“阿芳,我是不是你老公?”我看到竇阿芳點了點頭。
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一次,竇阿芳在劫難逃。看來,這個男人真不是沖我來的。我對曉琳和院長使了個眼色。他們走出診室。那個男人走過去關上診室門,又走回來。“周醫生,這里怎么會有這么多人?你太緊張了吧。現在,你只管告訴我,阿芳得的是不是性病。你已經同意了,對不對,阿芳?”這時候,阿芳抬起頭來看著我。她滿眼的淚,眼神里是木然,還有幾分哀求。“周醫生,你就告訴他吧。其實,他早就……早就知道我和趙四的事了。你不告訴他,他還會讓我出丑。”
我想不到阿芳會這么說,只好對那個男人點點頭。
“太好了,謝謝你啊,周醫生。”那個人忽然眉飛色舞。他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撥號,電話通了。他邊往門口走邊說話:“趙四你個狗日的,我這會兒在醫院。告訴你,我老婆得了淋病。淋病,知道吧?這次,你至少得拿一萬塊給我馬建設,不給的話,咱們走著瞧……”馬建設?我的腦海像是劈過一道閃電。就在此刻,我知道他是誰了。
人都走了。我給葉子打電話,還沒等她開玩笑地問我有沒有好消息,我就劈頭蓋臉地告訴她:“我剛才看到馬建設,他已經死了。”“真的?雯姐你不是在騙我吧?”葉子的聲音里滿是疑惑和驚詫。“不騙你。下午,衛生院門口發生了一起車禍,一個男人被一輛大卡車撞死了。我的同事在他口袋里找到一張身份證,他叫馬建設,頭像和你給我看的那張照片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