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徐兆正
2007年的一次訪談里,劉震云反顧自己早年作品,認為“《一地雞毛》說的是吃的事,小林的生活證明,家里的一塊豆腐餿了,比八國首腦會議要重要”。這個奇詭的說法于四年后再現于一段即席感言,除了重提豆腐餿了與八國會議,他還將這種說法概括為“一種偏差的思想”。熟悉劉震云的讀者不難理解這一點:貫穿其早期作品的一條強力線索便是“偏差”,亦即“天地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的“齊大小”(《莊子·齊物論》)。《一地雞毛》問世于1991年,次年作者發表《土塬鼓點后:理查德·克萊德曼——為朋友而作的一次旅行日記》(以下簡稱《土塬鼓點后》),可以視為1993年的《溫故一九四二》的“前傳”。《土塬鼓點后》中“齊大小”之“大”是世界著名鋼琴家理查德·克萊德曼,之“小”是山西李堡村吹嗩吶與敲鼓的民間樂手奎生。在這篇小說里,作者將除了職業以外沒有任何關聯、完全是兩個時空與兩種位階的人耐心比較了一番。小說結尾處他提到自己“突然明白了理查與奎生的區別”,所以“可以放心、安然、悲哀又不悲哀地去睡覺了”。這種“放心、安然”的心境,大抵只是溫飽年代的遐思,此后無論是《溫故一九四二》還是五年后的《故鄉面和花朵》,“放心、安然”恐怕都無從談起:
一九四三年二月,美國《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英國《泰晤士》報記者哈里遜·福爾曼去河南考察災情,在母親煮食自己嬰兒的地方,我故鄉的省政府官員,宴請兩位外國友人的菜單是:蓮子羹、胡椒辣子雞、栗子燉牛肉、豆腐、魚、炸春卷、熱饅頭、米飯、兩道湯,外加三個撒滿了白糖的餡餅。這飯就是放到今天,我們這些庸俗的市民,也只能在書中和大飯店的菜本上看到。白修德說:這是他所吃過的最好的筵席之一。我說:這是我所看到的最好的筵席之一。(《溫故一九四二》)
一邊是異性關系還沒有搞夠的同胞,光棍的光棍,寡婦的寡婦,見了異性就口渴、就眼中帶血;一邊是代表西方文明、決定社會和我們精神想象能力的世界級大腕——世界名模、黑歌星、時裝大師、電影大明星、球星——要搞同性關系;一邊窮,窮得臨死還想吃口干的;一邊富,富得搞同性關系之前都用牛奶和椰子汁洗身子;一邊整日在牛糞里倒騰著雙腳,不是怕愛國者導彈和運兵裝甲車,時刻想打聲呼哨就聚山寨造反,一邊富極無聊,待在碧綠的游泳池子里想不到解悶的法子,所以才搞同性關系。(《故鄉面和花朵》)
以上兩段引文均承襲《一地雞毛》的主題“吃的事情”,略有不同之處,是前者寫饑荒頻仍的前現代,后者涉筆“吃飽了撐著”的后現代。無論是溫飽的現代還是階級鴻溝無限擴大的后現代,“奎生”都能夠生存,唯獨是到了《溫故一九四二》的前現代,生存才由一己權利變成一份奢望。這個時候,劉震云對偏差的書寫也就在對“理查與奎生”的不斷領悟下趨于極致:“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我故鄉發生了吃的問題”,“我故鄉”的災民吃人而“我故鄉的省政府官員”饕餮;災民煮食嬰兒是不得已,此前他們只吃花生皮、榆樹皮和野草,有人為此中毒身亡(但即便知道那種名叫“霉花”的野草有毒,他們還是會吃)。等到樹皮野草吃盡,災民就吃干柴。逃荒路上的商業回復到以物易物的水平,女性淪為娼妓,“賣一口人,買不到四斗糧食”,然而實物稅與軍糧仍在征收。反觀重慶黃山官邸,如果當時的河南接近同類相食的人間地獄,那么同一時間的重慶便是“生機盎然,空氣清新,一到春天就是滿山的桃紅和火焰般的山茶花”;倘若蔣介石日夜殫精竭慮的是“中國向何處去?世界向何處去?”那么“我故鄉”災民便只是思量“我們向哪里去逃荒?”
所以劉震云說得沒錯,是“我故鄉發生了吃的問題”——排除掉“我故鄉”的定語,“吃的問題”便不復存在;因為這片土地終究還是有著災民夢想的藏身之所(防空洞)與災民夢想不到的“西餐和中餐中的各種菜系”及“可口的咖啡”。劉震云同樣沒說錯的是,在1942年夏到1943年春,將經歷了大旱、蝗災、餓死三百萬人的河南,“放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去考察”,“無非是小事一樁”,因為“在死三百萬的同時,歷史上還發生著這樣一些事:宋美齡訪美、甘地絕食、斯大林格勒血戰、丘吉爾感冒。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樁,放到一九四二年的世界環境中,都比三百萬要重要”。它們之所以比三百萬人重要,或者說餓死三百萬人之所以在“當時的歷史語境”無足輕重,是因為當時的國內戰場錯綜復雜,蔣介石在“攘外”還是“安內”上舉棋不定,而縱覽世界戰局分布,中國的同盟國地位又使得國家“常常是戰略的受害者”——可是中國又必得“在有外援的情況下才能打這場戰爭”。其次,顢頇無能的國民黨內部也正在發生著派系斗爭,美國上將史迪威將軍與蔣介石已有嫌隙……舉凡這些,都極有可能影響戰爭的走向與歷史的寫法。兩利相衡取其大,“我故鄉”自然只能被歸為“小節”“芝麻”,成了“生機盎然”的重慶黃山官邸的一截盲腸。
請注意,當劉震云不動聲色地將1942年的諸種事態羅列整齊,一一“齊大小”時,在他與一部分讀者中間出現了兩重視角的偏差:當年的河南災情或令今日讀者感慨系之,但我想劉震云會毫不懷疑這感慨仍基于“當時的歷史語境”,其實質是對“歷史由掌權者及勝利者書寫”的認同。然而作者寫這篇小說的動機卻旨在超越單義的“歷史語境”(質疑“歷史語境”中是否包含了災民的角度),并且指認歷史不單由權力主體構成,其中也必然容納著世俗主體的日常。這也是“一種偏差的思想”:當他從數個角度——權力的角度、世俗的角度、宗教的角度、新聞的角度——打量寥寥中原逶迤千里的災民時,實際上這是那“從一九四二年起,就注定是這些慌亂下賤的災民的后裔”,在為自己的祖先爭奪一種歷史的闡釋權。他自然要體諒大局,接受“歷史語境”的限制,同時承認“在東方餓死三百萬人”是值得惋惜卻無可奈何之事,但他也要理解這死掉了的占全省人口十分之一的災民曾如何為自身爭取過生存的權利,盡管這爭取最終遭遇失敗。第二重視角偏差,源于一個歷史細節——第一重偏差表明的是世俗主體與權力主體的隔膜,那么兩者的矛盾無疑在這個細節里得以激化:為什么在蔣政府撒手不管,并且轉而就橫征暴斂的情形下,當時的河南“僅僅”死了三百萬而沒有死絕呢?因為來了日本兵,“他們給我們發放了不少軍糧。我們吃了皇軍的軍糧,生命得以維持和壯大”。
從以上這段話是完全可以引出國民性批判的,并且我毫不懷疑正是由于這種批判話語,它才適時地為權力主體作了不在場的脫罪證明,即不僅“三百萬是三百萬人自己的事”,三百萬人以外的幸存者也理應在“當時的歷史語境”壓抑自己的求生本能。在白修德采訪的一位軍官口中,我們聽到了這樣的話:“老百姓死了,土地還是中國人的。”正是在這里,作者將“國家”概念與“生存”愿望極端地對立起來,也是在這里,劉震云基于世俗主體立場的權力批判顯示得淋漓盡致:“這話我想對委員長的心思。當這問題擺在我們這些行將餓死的災民面前時,問題就變成:是寧肯餓死當中國鬼呢,還是不餓死當亡國奴呢?”如同他從未明言自己忽然覺悟的“理查與奎生的區別”究竟是什么,在“溫故一九四二”之后,他可能同樣無法否認權力主體的宰制性。但問題的關鍵并不在此;問題的關鍵是他要代自己的那些祖輩的亡魂去完成一次歷史書寫,以之恢復這世俗主體置身歷史語境時的合法性:
我姥娘今年九十二歲。與這個世紀同命運。這位普通的中國鄉村婦女,解放前是地主的雇工,解放后是人民公社社員。在她身上,已經承受了九十二年的中國歷史。沒有千千萬萬這些普通的骯臟的中國百姓,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和反革命歷史都是白扯。他們是最終的災難和成功的承受者和付出者。(《溫故一九四二》)
《溫故一九四二》開篇,劉震云援引白修德當時的河南見聞——后者在1943年2月曾與同行者哈里遜·福爾曼從陜西入河南,兩人同災民逃荒的路線截然相反,卻是因之記下了迎面的所見所聞。這里最讓白修德震驚的是災年中河南出現的狗吃人與人吃人的情形。筆者在這里不取劉震云的復述,讓我們直接來看一下白修德在書中的記載:
我所見到的就是這樣,然而最駭人聽聞的還是我所聽到的人吃人的情況。我從未見到過任何人為了吃肉而殺死另一個人,也從未嘗過人肉的味道。但是人吃人似乎確有其事。通常都有人辯解說,人肉是從死人身上取下來的。我在這方面所報道的每一件事都免不了有這種辯解。在一個村子里,有人發現一個母親正在煮她的兩歲孩子的肉吃。另一個例子是,有一個父親被控為了吃自己兩個孩子的肉而把他們勒死;他辯解說,這兩個孩子已經死了。另一個村子里還發生了一起嚴重的案件:軍隊硬要農民收容棄兒,他們把一個八歲的男孩交給了一戶農民。后來這個孩子不見了。經過調查,在那家農戶的茅屋旁邊的一個大壇子里發現了他的骨頭。問題僅僅是,那個孩子究竟是死后被吃掉的,還是活活地被殺死吃掉的。我們在這個村子里只待了兩小時,無法判斷是非曲直。(《探索歷史:白修德筆下的中國抗日戰爭》)
白修德認為吃人的情況駭人聽聞,無非表明他既不熟悉西方的歷史,也不熟悉東方的歷史。西方的蔚為大觀不必說了,我們只看東方的吃人歷史,這里不妨借取周作人的回憶:“魯迅多看野史筆記,找到許多類似的事實,有如六朝末武人朱粲以人為軍糧,南宋初山東義民往杭州行在路上吃人肉干當干糧,一九〇六年徐錫麟暗殺恩銘,被殺后心肝為衛兵所吃,把這些結合起來,得到一句結論曰禮教吃人。這個思想在他胸中存在了多少年,至一九二二年才成熟了。”(《魯迅的文學修養》)朱粲以人為糧及山東義民吃人脯的事均見宋人莊綽的筆記《雞肋編》。換言之,“禮教吃人”在魯迅絕非觀念的虛構,而是有著切實的歷史所指。這一學思歷程也為周作人共有,如1925年的《吃烈士》一文,文章便劈頭寫道:“中國人本來是食人族,象征地說有吃人的禮教,遇見要證據的實驗派可以請他看歷史的事實,其中最冠冕的有南宋時一路吃著人臘去投奔江南行在的山東忠義之民。”至于1937年的《譚史志奇》,作者又將古今吃人的奇聞勾連起來,感嘆“不知道為什么中國常有人好食人肉”。十年后在獄中他更是將山東義民的本事作詩《修禊》。周作人很滿意自己的這首詩,在《老虎橋雜詩》的題記里他還特意強調“昔日魯迅在時最能知此意,今不知尚有何人耳”。
在筆者看來,這個“此意”除開兩人共有的雜覽經歷,大概也囊括了兄弟二人對“山東義民”的諷刺,這一點直至魯迅逝世前所作《半夏小集》中仍有明確顯示:“用筆和舌,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著這樣的結論:‘那么,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以此觀照,《雞肋編》里記載的登州范溫等人便是為了不做異族的奴隸而跑去做同族的奴隸;《溫故一九四二》中國民黨治下的河南災民選擇的則是另一條路:“當然,日本發軍糧的動機絕對是壞的,心不是好心,有戰略意圖,有政治陰謀,為了收買民心,為了占我們的土地,淪落我們河山,奸淫我們的妻女,但他們救了我們的命;話說回來,我們自己的政府,對待我們的災民,就沒有戰略意圖和政治陰謀嗎?他們對我們撒手不管。”從身份來看,山東義民與河南災民并無孰高孰低的分別;劉震云對家鄉祖輩的痛心也并不出于他們為了活命而吃異族的軍糧,而是他們在此之前“不會揭竿而起只會在親人間相互殘食”。這種痛心,與周氏兄弟對“山東義民”的諷刺如出一轍。
1991年劉震云寫過一篇《讀魯迅小說有感:學習和貼近魯迅》。在這篇論文里,他毫不客氣地將矛頭直指國民性批判,云:“魯迅最重要的小說《藥》《風波》和《阿Q正傳》,在作品的思考上和藝術布置上是相像的。反映的全是在這塊古老昏睡的東方土地上,幼稚不堪的革命和愚昧不堪的民眾之間的關系,它們誰也不理解誰(甚至這塊土地根本不需要變革),但革命者或民眾的鮮血,已經灑滿了這塊土地;他們付出的代價與他們所得到的收獲,十分不相符。”就像作者日后的文學性偏差一樣,這篇論文也充斥著名實不合的荒誕感,譬如文章的題目是“學習和貼近魯迅”,讀來卻是在“反思和告別魯迅”,亦即向著以(他所理解的)魯迅為代表的國民性批判做一次總的告別。兩年后的《溫故一九四二》中,關于這一點我們看得更清楚了:劉震云于此操持的正是一種與國民性批判相對立的權力批判。兩者的區別,簡單地說即是前者將人性視作承擔的一方,人性不是純然無辜的,但在人性以前尚有一個權力的前提,這個前提即是它批判的對象;后者卻是徑直將批判的對象鎖定在了抽象的人性上面。至于作者早年承襲的知識分子立場,此時似乎也被平民立場所取代。這種平民立場意味著對人性的寬宥與對權力的警惕。不揣冒昧地說,寫作《溫故一九四二》時劉震云假想的對話者很可能便是他所理解的魯迅。不過,倘若劉震云讀到魯迅晚年的那篇《半夏小集》,他的許多想法也會有所更改;若是魯迅活到1942年,他所要批判的也絕不會是那些不愿再繼續忍受的災民:“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罵漢奸的逸民……我希望目前的文藝家,并沒有古之逸民氣”。
1991年對劉震云來說是極為重要的一年。在這一年他不僅完成了“單位系列”與“官場系列”(兩者合為劉震云的“新寫實”作品譜系)的兩篇壓軸之作《一地雞毛》與《官人》,也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同時也是其“新歷史”小說的開篇之作《故鄉天下黃花》。《故鄉天下黃花》的源頭是1989年的中篇《頭人》,此后衍生出《故鄉相處流傳》與四卷本的《故鄉面和花朵》。劉震云“新歷史”小說的代表作,除了這三部長篇,還有《溫故一九四二》以及它的先聲《土塬鼓點后》。同年發表的《讀魯迅小說有感:學習和貼近魯迅》標志著劉震云明確打出了權力批判的旗幟,權力批判在這里又兵分兩路,其一即發端于《頭人》的權力時間批判,它以歷史的循環凸顯權力不變的本質,其二即以《土塬鼓點后》和《溫故一九四二》為代表的權力空間批判,它關注的是權力在空間方面制造的等級差異。權力空間批判的方法論是“一種偏差的思想”,唯當劉震云由權力空間批判轉向權力時間批判時,其方法論便源于《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的一句話:“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
《溫故一九四二》是一篇類似非虛構的調查文本,這也是為什么作為方法論的“偏差”在這里如此關鍵:首先,在他使用的原始材料清單里(故鄉親友的口述、《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的回憶錄《探索歷史》、《大公報》的戰地報道、《河南民國日報》的報道等),可以清楚看到他選擇的一概是日常生活的瑣事逸聞;其次,相較小說中加以議論的地方,對材料的羅列——之于反差的事實細部以現象學式的呈現——反倒更可見作者的文心。盡管如此,非虛構的紀實屬性還是預先劃定了這種寫作的邊界,所以他仍不能對歷史有所演繹,也不能無中生有地虛構;即令要呈現被權力遮蔽的另一面,也必須依賴材料說話。反觀發端于《頭人》的“故鄉系列”,通過將權力批判的意識貫注到對故鄉歷史的重構,劉震云的想象力第一次天馬行空地飛馳起來。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的那句話在馬克思是歷史哲學的分析,于劉震云卻是有板有眼的方法論;馬克思只說了歷史事變重復兩次的情形,劉震云直接將歷史事變的重復上升為一種歷史演進的規律。他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就歷史演進的規律而言,歷史毫無規律,或者換個說法,歷史的規律就在于被權力主導的重復。
《頭人》這篇小說,申村里“我”姥爺他爹是第一任村主任,原本做木工的賈祥是第七任村主任,劉震云細心耐煩地寫了七任村主任的故事,而我們發現雖然時間在變,村主任的治理手段沒有任何改變。村民不聽話,便“封井”與“染頭”;做村主任的每晚都要吃“夜草”,做村民的每天都要擁護村主任。諸如此類的細節重復,在《故鄉天下黃花》里被進一步地拉長為四個年份:民國初年、1940年、1949年、1966至1968年。這樣的歷史中倘若有歷史理性,這歷史理性恐怕也只是非理性的權力本身。在作者早年的另一篇論文中,他曾言簡意賅地解釋了這一層權力的時間批判:“《故鄉天下黃花》是寫一種東方式的歷史變遷和歷史更替。我們容易把這種變遷和更替夸大得過于重要。其實放到歷史長河中,無非是一種兒戲。”(《整體的故鄉與故鄉的具體》)當然,權力空間批判與權力時間批判兩者也絕非涇渭分明。在《溫故一九四二》中劉震云首先采訪的對象是自己九十二歲的姥娘,但面對外孫的提問,她卻好像從未經歷過那個災年,將此事“忘得一干二凈”——姥娘的回答實可作為一份證詞——“餓死人的年頭多得很,到底指的哪一年?”
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憑印象引用的那句話,其原文是這樣說的:“如果某種國家變革重復發生,人們總會把它當作既成的東西而認可。這樣就有了拿破侖的兩次被捕,波旁王朝的兩次被驅逐。由于重復,開初只是偶然和可能的東西變成了現實的和得到確認的東西了。”(《歷史哲學》,轉引自《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一旦我們將黑格爾這句原文里的“國家變革”置換為災年,我們便能夠解釋姥娘對1942年的遺忘——猶如它在五十年前被蔣政府遺忘,五十年后又被當事人遺忘,這遺忘本身也證明了歷史在“我故鄉”上空的盤桓。因為災害頻發與記憶的限度,“1942年”已由某個獨特的、無法歸類的“1942年”變成了一連串延續性質的、可以忘卻或不得不忘卻的“1942年”。生活在此地的人一面不斷經受著“1942年”的重來,同時又早已對此習以為常,這一點同樣使人想起黑格爾在另一處關于中國的評論:“我們在談論這個帝國最古老的歷史時,并不是談論他的以往,而是談論它當今的最新形態。”(《世界史哲學講演錄:1822—1823》)在權力的時間批判中,歷史可以輕易地被舉證為“兒戲”,權力對人性的異化則表現為一出不斷上演的喜劇,但在權力的空間批判中,作者因看到“我故鄉”親友對1942年有意無意地淡忘難免心有惴惴,盡管他對此表示理解,但其內心的態度無疑是沉痛而嚴肅的。歸根結底,還有哪一種異化比遺忘更深刻,也更能使我們喪失異議的反應機制呢?
最后一個問題,如果寫作意味著反抗遺忘,是否也意味著寫作能夠反抗歷史的重復?與《溫故一九四二》同年完成的《新聞》是劉震云“新寫實”的封筆之作,由“新寫實”轉向“新歷史”或源于前者路數寫盡以至于有自我重復之虞,但關鍵之處還是作者在歷史的重構中激活了文學的批判性和想象力。權力批判也許在邏輯上要比國民性批判自洽,但兩者一樣可以歸為“教訓之無用”——關于某段歷史的記憶并不能阻擋某段歷史的重來。當此之際,文學何為?在《故鄉面和花朵》第四卷《正文:對大家回憶錄的共同序言》中,劉震云以對故鄉河南延津縣王樓鄉老莊村的回憶,結束了此前三卷漫無邊際的夢境敘述。《故鄉面和花朵》或失之實驗性過強,且余弊延及三年后的長篇《一腔廢話》,但也正是在這個千禧年前后,顯性的偏差批判開始讓位于作者日后對民間心性的發掘。這是作者晚近以來另一個寫作階段的起點。從《頭人》到《故鄉面和花朵》是帶有權力質詢性質的故鄉寫作,自《故鄉面和花朵》以降,劉震云便從權力質詢走向了“心的觀察”。權力質詢是基于民間立場的向上批判,“心的觀察”則是明白批判之無用后在民間內部直接發起的對話。直至此時,劉震云才真正從指點廟堂的寫作者后撤為一位聆聽民間的記錄者。我想這是他在寫完《溫故一九四二》之后明白的事:歷史“無非是一種兒戲”,權力也不過過眼云煙。身心的安頓比一切重要,民間的存在比廟堂更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