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柳子厚同游永州

楊永祥

一個暮秋的午后，我小憩醒來，趁這不用上班的日子，頂著孱弱的陽光，信步走出院子，沿著油亮的青石板街向古城的西邊走去。行至岔路口，見從北面薄霧里的小徑上走來一位老者。老者頭戴藍冠，身著青衫，腳穿灰鞋，寬面豐額大眼，舉止文雅，飄然若仙。我向他點頭致意，他也微笑著朝我拱手?！拔医辛雍瘢毁H官至此，和我一起游西山去吧?！卑。≡瓉硎撬?！我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一個勁兒地點頭應允。

我們沒走多遠便到了江邊，正好有一條渡船停在那里。子厚說：“這是湘江，我們坐船去對岸，然后再沿愚溪而行，就可到達西山的頂峰?！庇尴匕肚G棘縱橫，亂草叢生，無路可走。看來，西山之上少有人來。子厚拉著我的手，說：“我曾在法華寺的西亭眺望西山，覺得此山非常奇特，應該比我曾經游過的山都美。荊棘亂草不足為懼！”說罷，子厚變戲法兒般拿出兩把砍柴刀來，遞給我一把。我們便如沖鋒陷陣的勇士在荊棘亂草叢中左沖右突，硬是“殺出”一條蜿蜒崎嶇的小路來，直達西山之巔。我和子厚汗涔涔地站在山頂，相視而笑，扔了柴刀，席地而坐。目光所到之處，深山洼地被緊縮成蟻封、洞穴，四圍青山縈回、白霧繚繞。子厚手捻胡須，不禁感嘆道：“這真是與大氣相融不知其邊，與自然同游不知盡頭??！”嘆罷，又變戲法兒般拿出兩個酒杯和一壺酒。平時不飲酒的我，居然和他對飲起來，一杯接一杯。那壺里的酒斟之不盡，一直喝到太陽下山。我倆東倒西歪地走下山來，相約明日再游。

次日，我起得很早。整個古城被薄紗般的輕霧籠罩。雖然太陽還賴在被窩里，但勤快的鳥卻早在雜樹間呼朋引伴、引吭高歌了。這讓我想起搶著季節在莊稼地里忙碌的農人，他們為了一季的收成不容絲毫的懈怠。當然，我無地可種，趁著這不上班的兩日，慢怠一下，該無所大礙吧。這樣安慰著自己，便飄飄忽忽到了一處小潭。

“哈，你來遲了！”子厚指著我笑道，“快隨我來?！蔽覀儽悴⒓缍?，悠哉游哉。我的腦子像被由南向北奔注而來的冉水沖刷過的山石般干凈。冉水湍急，但究竟無法突破山石的阻擋，被迫曲折身子向東流去，等落入潭邊，便盤旋而下，如車輪，似巨鉆。有了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執著，難怪會鉆出如此深不可測的潭來。水流到寬闊處，性情才溫和下來了。又或許是馳騁得疲憊了，才把身體攤成十余畝，在這里靜躺一會兒吧。環繞在潭周圍的林木已上秋妝，幾處形如白練的瀑布懸掛其間。子厚說，這里就是鈷鉧潭。

我說：“如果能居住于此美景中，一定是悠然愜意之極吧?！弊雍駞s不以為然地說：“那倒未必。有天早上，這里一個農夫來敲門，說想把潭上的田產賣了以緩解官租私債，然后逃到深山里去?！蔽乙粫r語塞，甚至有些恍惚。旋即又想，現在哪里還會有那樣的事啊？便默默地與子厚繼續前行。

在鈷鉧潭的西面，有一座小丘。子厚指著小丘說：“這塊地是一戶唐姓人家的棄地，我用四百文錢買的，好友與我一起鏟雜草砍雜樹收拾出來，你看現在這茂林、修竹、奇石，多美??！”子厚滿面喜色，頗為自己又獲佳景勝地而自豪。是啊，看那小丘之上，絲毫不見暮秋的灰暗，連石頭都是鮮活靈動的，它們有的如俯溪飲水的牛馬，有的如攀登石山的棕熊，有的如破土而出的春筍。這里絕對是休閑靜噪的好地方。

陽光不知何時悄悄地溜了出來。此時的子厚興致正高，我們便再向西行。走不過百米，有一片竹林。透過竹林，傳來一種如佩環碰擊的聲音。我正想繞過竹林去一探究竟，只見子厚把柴刀一揮，竹林間頓時出現一條小路。我便愉快地沿路跑去，居然發現了一個小潭。透過清澈的潭水，可見潭底是一整塊石頭，且靠近岸邊的地方翻卷而起突出水面，形成如小鳥、如懸崖的景致。岸邊碧綠的樹木和藤蘿相互掩映、隨風搖動。潭中的魚就像在空中飛翔。它們被陽光印在石頭上的影子，時而呆滯，時而輕快敏捷地游遠，好像在與我們逗趣。

我們又上了小船，在小河中行進。子厚說：“這條河，我叫它為‘袁家渴’，是因為土地的主人姓袁。此地人跡罕至，但風景秀麗，姿態萬千，煞是怡情?！闭f話間，前面出現一座小山。小山猶如一個潛水的漢子突然從水中冒出來，甩凈了滿頭的水，然后露出清晰可愛的面目來。小山上石頭的鮮艷色彩是我所沒有見過的，綠草濃密而茂盛，那些大小不一的巖洞和白色的碎石隱約可見。子厚饒有興致地指著小山上那些高矮和顏色都不一樣的樹，一一給我講解：“這是楓樹，這是冉樹，那是梗樹，那是櫧樹……”大多是我不曾聽過的樹名，因而甚是好奇。子厚還說山上的草可不是一般的雜草可比，不是蘭草就是芷草。此時，我仿佛真的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直沁肺腑。

不知何時，我們又棄船而行了。聽到時大時小的流水聲，節奏均勻，不緊不慢，清晰而淡定，那定是由一眼幽靜流淌的泉水發出的。可是密林和朽木擋住了我們的去路，似乎無法一探究竟。子厚卻表情平靜地把大袖一揮，眼前那些擋道的朽木、亂石、雜草便紛紛向旁邊挪開，讓出一條白亮的路來。我驚訝地看著子厚，徹底相信他絕對是神仙！順路而去，發現了石渠。渠寬窄不一，寬處二尺，窄處一尺。當渠水遇到一塊大石頭的時候，它便躍身漫過，繼而鉆入潭中，難怪會發出時大時小的聲音來呢。潭被碧綠的菖蒲覆蓋了，水從底下流出來，便又掉頭西去，溜入石隙之中，被狹窄的石隙擠成一線瀑布后，注入北邊的另一個小潭里。這個小潭的水又深又清澈，像萬里無云的晴空般湛藍。只聽子厚驚道：“魚呢？怎么沒有魚啊？”我突然想起，這個石渠下的潭里，該是有很多魚兒的，而且它們游得很輕快很歡樂的呢。

子厚一邊喊著，一邊走遠，聲音也逐漸變小，像是要進入邈遠的太空。我想伸手抓他的衣袖，可手怎么也抬不起來，情急之下喊道：“等我……等我……”

“就是等你呢！”我被這突來的天外之音嚇得一激靈，眼睛猛地睜開了。老婆正威嚴地站在床邊呢?！暗饶闳ベI魚呢，睡了快一下午了！女兒剛才一個勁兒地埋怨沒有魚。好不容易一起過周末，晚上你親自下廚??！”

額頭上的汗珠向下滑落，我欲抬右手擦拭，發現大拇指還卡在書本里。哦，午休前我躺在床上看書，那是一本我前不久從舊書攤上淘到的《永州八記》。大拇指卡著的地方，正是《石渠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