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的哲學（節選）

葛小明

1

不用擔心，沒有一顆椰子砸傷過路人；沒有一陣風，能把稻田里的背影吹淡。

這樸實的大地，早把一切安頓好。在一棵椰子樹下，喜歡什么就能成為什么。

無需委屈自己，無需把錯過的遺憾寫在臉上。前面還有，后面還有，沒講完的故事，還有。

不用擔心，每棵椰樹都通往一條路徑。這里的路十分簡單，怎么走都不會誤入歧途。一枚貝殼做好了準備，它已學會輕松地辨別風雨。它已學會，輕輕觸碰時間的觸角，不受一點點傷。

告訴船只，哪條路可以上岸；告訴岸，每一條船都可以自由停泊。

岸上，椰子安靜地掛在枝頭，兀自成熟，兀自墜落，風里雨里。

好像不曾擁有這蕓蕓眾生。

2

椰子一低頭，就看見了眾生。螞蟻過境，月亮醉酒；落第的秋風，渾渾噩噩。

做不成刑官，就去城東，催熟那十萬畝山蘭稻。在海南，過重的語氣詞說不出口。即使熱愛，也不能死去活來；即使不幸，早晚也會有明媚的光照耀頭頂。

一杯鷓鴣茶足以慰風雨，一顆星星就能道盡蒼穹。

有風過椰，不絕。在市井鬼混多年的月亮，終于決定洗心革面，堂堂正正一回。

挺胸走路，重新愛這人間。它一抬頭，就看見了滿樹椰子，以及碩果累累的天空。

3

往事一飲而盡，這杯椰青里，有道不完的肝腸寸斷。

在三亞，隨便一枚椰子，就能接收你的委屈，就能隨隨便便接近神明。

沒有什么想不開吧，芒果和菠蘿蜜，已將沉甸甸的果實放下，在黎族的情歌里，化干戈為玉帛。

慈悲的椰子，請不要吝嗇你的詞匯，告訴他們，人間煙火多么來之不易。

慈悲的椰子，想落地就落下來吧，這一杯杯透明的箴言里，有他們沒說完的千言萬語。

千言萬語呵，慈悲的椰子，你可知道，樹下失意的人最多，他們常想上去，摘個沒完。

5

這個小院，太多植物越過了邊界，百香果的枝蔓長出了藤架，果子不規律地掛滿枝頭，東一個，西一個，高調得很。有些好動的觸角已經伸到了小徑的上方，人們偶爾路過，輕輕撥動一下它們，生怕碰傷了這一庭院秋色。

鷓鴣茶不安分地躺在壺里，一群不速之客的視線，久久不去。杯中的水一層層地分開，染成喜歡的樣子。綠色、墨綠色、橙黃色、山水色，就這樣輕易地改變了，水的一生。

青色的椰子在醞釀重要的事情，黃色的椰子在享受一生中最榮光的時刻，在這個不大不小的農家院里，我們就這樣輕易地走近了椰樹。我看到它們把葉子自然地垂下，微微地，不指向天，也不指向地，那是屬于它自己的方向。

7

巨大的身形，已然無法抵擋巨大的海風，它還是用盡全力撞開了南國的大門。

在入海口，椰樹被一次次縮小。但“我們要一個接一個地站起”，抬起頭趕路吧，昨日已然過去。

要繼續沿著這條河種起水稻，要洗凈被沙子蒙蔽的雙眼，接受落日的告別，不去計較能不能再見。

大河滔滔不止。有時候是久旱甘霖，有時候是洪水肆意。那些輕車熟路的風啊雨啊，讓每一枚準備落地的椰子，都已學會安之若素。

9

椰樹為道路而生。有椰樹的地方必有美麗的路，或寬廣，或幽小，或充滿詩意，或可以邂逅愛情。那些道路指向很遠，三步兩步走不完的，也不是任何一輛汽車可以丈量。它通往神秘之地，去向成謎。

有風不時吹來，告訴你另一地方的故事，告訴你那邊的椰樹是否安好。這樣一條小徑，你盡可以放空一切。感受風，這里有你失散多年的兄弟，有你未曾到達的遠方。

風不斷后退，無數的歷史和風流人物匆匆而去，這里的船只忙著把岸上人的心事拉走，忙著追上最后的黃昏。

風不斷后退，有些吹到臉上，有些鉆進袖子后迷路，很久都沒有出來。最后出來時，外面已然變了世界。

風不斷后退，沒有人能了解一棵樹的一生，你沒有辦法把根像它們一樣扎到深深的土地；沒有辦法沖破幾十米的云層，在無數次風雨消磨中保持一棵樹的真容。

風不斷后退，椰子在風中建立了自己的哲學。它懂得怎樣在眾人的贊美中，結出更豐碩的果實，也懂得怎樣在龐大的植物群體中保持自我。椰子的欲望很小，幾場雨、幾道風、幾個專注的眼神，就足矣。人們不需要貢獻出什么，除了熱愛。

除了在一場場風中感受海的柔軟，椰子的溫和。

來的時候，它們的數量是多少，走的時候數量仍是多少。好像，一切對它們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又好像我們短暫而美好的交集，是如此平凡且波瀾不驚。

你可以偷偷摘走幾個蓮霧，但是無法帶走一個椰子，因為它那么巨大，足以裝得下整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