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澀

◎代 薇

我迷戀這個詞的慌亂、局促與單薄，帶有檸檬味的淡淡憂傷感。它讓我想起日本電影《伊豆的舞女》中山口百惠扮演的那個十五歲的少女，她像伊豆重重疊疊、一刻也不停地環(huán)繞飛舞的雪花，將年輕時的川端康成覆蓋得異常蒼白。事實上，川端的一生就是在這次覆蓋中決定的。

法國導演羅曼·波蘭斯基為了尋找哈代筆下苔絲的扮演者，走遍英倫，看過無以計數(shù)的絕色佳麗，最后，眼光獨到的他將目光鎖定在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身上，大導演用了整整四年的時間來等待，等她長大。當年僅十四歲的娜西塔婭·金斯基主演的《苔絲》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公映后，立刻風靡全球，金斯基一躍成為知名的國際影星。同時她也在苔絲身上定格了，她的光芒到苔絲為止，后來再演什么都只是打醬油。當我在另一部名片《得克薩斯州的巴黎》中看到她風情萬種地穿梭在一群男人中間的時候，就知道她結(jié)束了。同樣的例子還有主演《情人》的簡·瑪奇，在湄公河的渡船上與一個中國男人相愛的少女杜拉斯，那張異常酷烈而脆弱的臉，那種別致的、不堪的青春，都是空前絕后的。她后來演《夜色》簡直就是行尸走肉。陳沖從《小花》 到《末代皇帝》，人們只來得及感嘆一聲：“啊，陳沖成熟得太快了……”假如還要預測誰的話，我想 《泰坦尼克號》里的 “萬人迷”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也難逃此劫數(shù)。當初導演詹姆斯·卡梅隆放棄了大明星布萊德·皮特，選中他來演劇中的主人公杰克，就是因為他的青澀、不成熟。只有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間的他，才會像電影中的杰克那樣去愛，不計后果。他那張略帶邪氣的俊美的臉，他的稚氣、性感、隨意、放浪、迷惑，都令全世界的女人淚流滿面。但是，總有一天她們會發(fā)現(xiàn)，他不能再演什么了，除了杰克，他什么都不是。

羅密·施奈德演《茜茜公主》時才十五歲，這個角色不僅使她享譽全球，也使她與法國影星阿蘭·德龍的戀愛成為二十世紀最著名的影壇情侶故事之一。“我畏懼她憂愁的皇家氣質(zhì)，”阿蘭·德龍說，“因為我最初認識的是銀幕上的茜茜。但在真實生活中，我第一眼看見她就被她迷住了，我無法抗拒她的純真。”

倆人的相戀轟動世界，訂婚五年后分手。《明鏡》周刊于1963年底的一篇報道記錄了他們的分手：“四年八個月零二十四天，在數(shù)次宣布結(jié)婚又數(shù)次食言之后，本世紀中最喧鬧、見報頻率最高的婚約以一次越洋電話而告結(jié)束：在13000 公里長的電話線兩端，奧地利影星羅密·施奈德，與法國新浪潮騎士（《只有太陽可以做證》）阿蘭·德龍，平靜地達成一致，解除婚約。”

1982年5月，羅密因心臟病發(fā)作去世。奧地利人為她舉辦了一次別致的紀念會，一千平方米的展廳里陳放著一千二百余件羅密生前曾經(jīng)穿過的衣物、用過的道具、照片和信函等物品。展廳里設了十二部電話，拿起電話筒就能聽見羅密在不同影片中的精彩臺詞；還有十一張羅密親友的巨幅照片，人們一走近這些照片，照片里的人就會說話，告訴觀眾他們眼中的羅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照片是羅密的初戀情人阿蘭·德龍，報道稱，羅密死后，阿蘭·德龍第一時間趕到羅密的家中，在羅密的遺體旁緩緩地跪了下來，他親吻了羅密早已冰冷的雙唇之后就開始號啕大哭。一整夜阿蘭·德龍守在羅密的身旁不愿離開，他回憶兩人之前的點點滴滴，并給羅密寫了一封長信放在她的手中，第二天羅密的葬禮阿蘭·德龍沒有出席，因為前一晚他已經(jīng)和羅密作了最后的告別，他拍了三張羅密沉睡的照片，此后的許多年這些照片一直被阿蘭·德龍放在錢包里，也永遠珍藏在他的心里。

2008年第三十三屆法國愷撒電影獎頒獎典禮上，組委會專門安排了一個致敬的環(huán)節(jié)，七十三歲的阿蘭·德龍站在領獎臺上，替昔日的戀人羅密·施奈德領取終身成就獎。當大銀幕上出現(xiàn)他和羅密·施奈德年輕時的合照時，一向自信冷靜的阿蘭·德龍淚眼婆娑地說了這樣一段話：“為什么我會來到這里？因為今年你也將滿七十，我非常想你，五十年前我們是未婚夫妻，我們曾經(jīng)相愛又分離，我們擁有過幸福與不幸，曾經(jīng)我和你經(jīng)歷的一切，就是我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這段深情的表白感動了臺下的每一個人，只是最應該聽到這番話的羅密·施奈德，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和這個世界告別了。

前幾天電視上重播蘇聯(lián)老電影《戰(zhàn)地浪漫曲》，故事從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開始，典型的俄羅斯式的愛情故事，充滿了奉獻和犧牲，壓抑的激情如同流淌在冰川下的火焰。但這部在第十二分鐘才出片名的片子，還是讓我隱隱心痛了一下。

深秋，廣闊無邊的荒原，枯黃的野草在微風中搖曳。灰蒙蒙的天空映襯著荒蕪的草原，耳畔不時傳來一陣陣隆隆的炮聲。一隊隊身著呢軍大衣、全副武裝的戰(zhàn)士在急匆匆地行進著。大戰(zhàn)在即，年輕的列兵薩沙，看著美麗的衛(wèi)生員柳芭陪著營長縱馬前線，她是他遙不可及的女神。容貌出眾的她，熱情奔放，笑聲像一道照亮戰(zhàn)士心中的光，給冰冷的戰(zhàn)壕、槍林彈雨的戰(zhàn)爭蒙上了一層抒情詩般的浪漫色彩。士兵們在背后輕佻地議論她，薩沙為此跟他們大打出手，但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正沉醉在跟營長的熱戀中，營長的掩蔽所里不時飄出留聲機播放的古典探戈舞曲和她那清脆而放肆的笑聲。

黎明，薩沙來到衛(wèi)生員面前，她披著營長的上衣站在戰(zhàn)壕外，默默地凝視著遠方。微風不時拂動著她那金色的秀發(fā)，愈顯得端莊俊俏。薩沙鼓起勇氣對她說：“我是來向您告別的。一清早就要開始進攻了。我非常愛你，可連您的名字都不知道。”她笑了，笑得那么自然：“柳芭。”“我叫薩沙，我祝愿您和營長幸福，祝愿您的孩子也幸福，笑起來能和您一樣。”他將手中剛剛采來的兩枝小野花遞給她。接下來柳芭說的是：“天氣涼了。”她神色惘然。薩沙問：

“我可以走了嗎？”

“再見吧。”

“謝謝您。”

看到這里，我特別想哭。薩沙轉(zhuǎn)身笑著向他的女神揮手，讓人如愿以償?shù)匦乃椤兄拘南壬f的“少年人的那種充滿希望的清瘦”——那是一種異常干凈而又異常凄傷的感覺，就像早晨停留在樹葉上的第一滴露珠，透明，易碎，經(jīng)受不得任何一點傷害。

青澀是一種無辜，它的過程，只有一只蘋果從樹上掉下來那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