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種暗物質（組詩）

◎方文竹

[血 壓]

十幾年前我就查出了患有高血壓

我想象著血管里的一條條紅河暴戾

難怪，我臉紅，心跳，性情僨張

在人群中激動萬分，仿佛夢魘纏身

苦學穿墻術，超速追逐生活的新畫面

啊！這身心合一的慢性病

在宇宙學的大循環里，合攏了風馬牛

有滄桑的滴水穿石

有意義的泥沙殘留

“按時服藥，規律生活，適當運動，調節心情”

醫囑的槳葉揮動，我深知

身體內的河流，它的速度

不適宜于高鐵，奔馬，風暴，海嘯

也不適宜于螞蟻，蝸牛，蜘蛛，煙絲

我咬緊牙關，仿佛掌握了天使的刻度

大悲大喜與心如死灰，讓兩匹不受管束的狼

在黎明時分走到一起吧

像帕斯說的，世界已經為我施行了巫術

而在風和日麗的地帶，享受上帝的校準儀

純正的血性，降龍伏虎，且剔除了它的火與冰

健康的血流表達了我的心聲：我不適宜驚雷與微瀾

而是千里煙波，一江春水，行舟穩泛

舒張壓：我的船隊繞過暗礁

收縮壓：歸隊小心避開刀鋒

流速進入世界的尺度，在線條和表格里

動脈，靜脈，毛細血管，地下河壁的彈性

讓凌波仙子張弛有度，應和水流的均勻彈奏

押韻，像一首詩，是美好的

[父親是一種暗物質]

父親雖逝十年有余

他的影像、氣象、音色卻無處不在

比如一聲親切的問候

夜走山路時的孤寂

上司的批評

花叢對冬寒的襲擊

地獄里的火焰

……啊，部分的父親

碎片的父親

面具的父親

隱含的父親

無形的父親

精神的父親

成為奇妙的泡影的父親

成為讓人多疑、猜測的父親

上天入地，無孔不入

這里一絲絲，那里一縷縷的父親

神出鬼沒，像一個魔術師的作品

無數個父親變幻莫測

他從眼前消失了

推動你后背的仿佛是他的手，父親的手

他從你的心頭消失了，但是

風雨中的前行有他的叮嚀

痛苦的思緒中有他的勸慰

成功的臨界處有他的提醒

孤單的時刻他活躍于我的意念

——可是這些年的生活

我怎么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父親

他卻無處不在，對命運總是旁敲側擊

世界在減法，我的父親在加法

在生活與夢想的細微處

我看到了骨子里的父親，靈魂中的父親

繼續、源源不斷的父親

至大無外，至小無內

父親啊父親，你無處不在

具體而抽象，慣于蟄伏、消長、閃爍

父故納萬境。從天使的神秘走動中

我看到了一個父親的宇宙

[老房子]

咬緊宛溪河堤岸的二層建筑

誰也無法考證它的歲數，年代

斑駁的墻體似抽出線索

卻捆住你的想象。腳下的波濤

一日千里，涌動萬馬奔騰之勢

給文明的結構以壓力，又撒手而去

它只好默默地依存于

大地的托舉，在時間中站穩

并學會了緩慢術，水龍吟

真的想替它做夢呵

在月夜，我站在它的身旁

像同伴，默默無語，兩個孤獨

加在一起，還是孤獨

卻共同擁有內心的無限寧靜

[城市符號]

小區門衛室。像港灣的出口

檢查著來往人員的船只

大鐵門按規定的時間開關

有時候我只好對著孤寂的星空

遞上帶有體溫的個人簡歷

而滿船的風暴放出來是蔚藍色的呼吸

來自世界各地的快遞堆積

像穿衣服的海洋生物進入巨大的胃

在游魚的隊伍中，我是一位旁觀者

當吐故納新的性能對應于監禁與放縱

一聲蟬鳴或狗吠對應于極簡主義

我像一位領受明月教誨的人

小心地抹去錯別字

[路過狀元路工地]

規劃先于工地，干瘦的線條漸漸肉感

繁華的地段，正在拆遷與建筑

廢墟之美，踩在腳下，成為日常場景

忙碌的工人臉龐溢滿太陽的色澤

磚頭囤積，做著集體主義的合影

腳手架將千篇一律的做派刷亮新事物

越聳高，越喜歡撿拾丟在地面的夢境

我看見殘存的綠枝上棲著一只彩蝶

暫時收攏千姿百態飛翔的風格

這情景，與我心中的一個想法不謀而合

原來，一座城市插入一個不和諧音

也是如此美妙！圖景還在描畫呀

一座不斷長高的城市將我包圍

難怪海德格爾說，未來先于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