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奏曲（組詩）

◎南 子

[看啊，我在它的高處]——給茨維塔耶娃

我是黑夜一樣赤貧的女兒

我的青春時代

是一件粗活兒

愛著集市、 驢車、 十字架

也愛著教堂天花板上的中世紀

我品嘗過眾多詞語——

爐灶、掃帚、 錢（缺錢）、沒有鹽的黑面包

車票、旅館、火車

以及恥辱、謊言和背叛

還要說到雪——那天地間的一陣灰

一朵碾壓另一朵

像一場場雪的鎮(zhèn)壓

哲學對于我毫無用處

歧義和荒誕

在書桌前獲得了新的意義

只有貧窮，是我身上的配飾

我孕育過兒女的乳房

是神，留給人間的最后的燈籠

我回不去的俄國

仍在某個彼岸世界

看啊，我在它的高處

——天空是我的搖籃

也是我的墳墓

[緩 慢]

我要在持續(xù)的仰望中

看到一顆星的孕育和最終消散的一瞬

我要用流水給馬配鞍

把鳥羽搖向云端

我要在世人交換銀兩和體液時

交換你我的沉默

我要用有限的生之力量

像地鼠那樣掘開生活焦慮的根

我要在這個時代與你們同時加速

——但是我生著緩慢的病 從不抵達

[變奏曲]

其實 我曾愛過這個世界

以一顆訣別的心吞咽它

像吞咽所有生活的渣滓——

當有一天 詩人臣服于權力

不在墨水中找心 卻將頌歌抄襲

當紙的背后隱藏眾多獵手

手中的槍

隨時對著某個詞瞄準

當窮人的寂靜

制造出一個漆黑的人世

——那可怕的對稱

是什么踉蹌了一下

在另一時代的陡坡？

我豎立起衣領背向人群

微微顫抖的肩膀聚集起全部的隱忍

[何處是故鄉(xiāng)]

何處是故鄉(xiāng)——

當一個人扎下了根像胡楊樹

最終彎下干枯的枝條

我的臉浮上了另一棵樹的倒影

或短或長都是宿命都要身臨其境

一個身心疲憊的人

忍受著寒風酷暑還有越來越多的塵埃

陷入這沙漠與綠洲之中虛擲光陰

體內(nèi)的血，流向親人的地平線

祖父的墳地

在等我的歌喉

等著我抓住飄散的泥土

等著它倒空我，隨即又將我填滿

等著生命將在刪改中延續(xù)——

就像鋸子將樹木剖開

蕩漾著木器的倒影：木船、桌子和木桶……

啊新疆的地理影響了我的一生

不會有誰，在我身上醒來兩次

[生 活]

這遙遠處云端上的天山

和峰頂上凝固的冰

這高架橋上滾滾的車流

螞蟻般盲目的人群

在這個早晨

我同時看到了它（他）們各自的邊界

一個蓬松洞穴的邊界

——因時間的擦拭

而日益變得薄脆，纖弱

在塵世颶風的推動下，微微起伏著波浪

仿佛無盡的生生滅滅

[最 好]

最好結成冰 不再動蕩

或者最好消失

像道路兩邊雪山上的云

被深深壓進地平線

壓進緊繃的生活

——而這生活的蜂箱里有鹽

一群迷惘的蜜蜂

像苦役犯的勞作 無聲無息

將它們的刺

碾出死亡的甜

——人世間最大的自在之歌

現(xiàn)在 它重現(xiàn)了我

復活了我

像一條道路突然有了斜坡

——那么 請別再問影子的痛苦

再別向灰燼哈氣

[立 秋]

此刻秋天的自畫像

是由草堆、車轍的色彩和線條構成

曾經(jīng)消失了的農(nóng)人鑲嵌著風景

連老槐樹也是它的一部分

——如果再添上兩三筆，麥田就成了

在左在右在綠之洲

可是這孤獨的美仍然缺少稱頌——

就像星宿有它的緘默

巖石有自己的悲傷

流水的腰無力對抗庸常的法則

這些我都知道——

然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為我看不到

風拖長了影子在田間滑過

沉甸甸的麥穗正彎下頭

種子引爆果實

就像愛在向愛本身致意

——其實它才是這座村莊豐富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