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來信（組詩）

◎熊 魁

[紅葉雕刻師]

她在閉關，沒日沒夜，關閉在狹小的屋子里

江山如畫。她的江山在一片葉子上

這些年，她讓青春和雕刀相互角力，比拼豪銳和硬度

一刀下去，青春有了蝴蝶、蠶和門窗的形體

一刀下去，雕刀撞上青春的鋒刃，鈍了，折了

刀刀如切，如磋。刀下有關山萬里

刀下有生命的尺度，她已切除青春，正雕出日月輪番磋磨中年

一不小心，青絲廢了。白雪覆頂

白雪心太軟，鎖不住骨髓深處的地震

鈣質的泥石流

在皮膚之下大面積滑坡

她端坐在小屋，自己的紅葉江山

毫厘之上幽禽和鳴，指拃之內大河滔滔

日月經行，晝夜翻篇如翻經卷

我見到她時，她拿出完工的紅葉飾物送我

她還是她，不過把時光重新集聚、軋實，放進了肉身的桶里

[深夜有贈]

那些演員都走了：農夫，客人，拾荒者……

日月，星云，喧囂。蛇也歸隱了?，F在一團漆黑

人世安歇了。這一片林子都是我們的了

但他們的氣味還在

不信，明天還會回來

晝在緊臨夜的瞬間跳閘。幸運啊

一夜風雨，不居覆巢之下

反有彩虹跨門——

生命是一首歌。我已進入副歌部分

為了未來，我必須從她高亢的

尾音躍起：推開一扇門，進入浩瀚星際

——哦，我的天堂

現場留給你。孩子，劇場再次啟幕

該你上場，發聲了——

你一聲稚氣未脫的鳴啼，就可以覆蓋無邊寂靜

無常也有常。大路朝天：群星尊序，萬物生長

[在高唐觀遺址公園]

……他已不在。他走了兩千多年

一篇長賦已爛

成一地廢墟，而我只負責

半百歲月，賦予流水

來參觀的人何其多

——夜色闌珊就只剩下我們倆舉杯對酌

你在厚土之下，暫且委曲

免去楚王的頭銜

——今晚是家宴相邀

我姑且寄住人世

后半程是下坡路

——你看那長江就要進峽，且越走越窄

月牙傾樽以待，明明給我們斟滿了白色的酒液

卻躲進云層

拒絕接見，她是不是也怕了

良辰好景……虛設……

[函]

早起出門，一地冰花

迎面風大，若鞭笞、絞面

如切、似磋，我的臉頰

已成溝壑。但混世度日遠未到顯山露水時

腳下陡峭、溜滑

步步驚險，下至坦途

我心急切，一路小跑

所見沿途，都在小跑

有為謀生，有為健身

其實每個人，都是一條道路

不斷聚合分叉，世界由之復雜豐富

只是我跑在前面

像從人群里抽取出來

只是環衛工，逐條街衢清掃

把清晨的城市

從一件臟衣服里脫了出來

萬物都是蘇醒的樣子

大地張開寬大的袍子，兜風而行

我們總是一路小跑的樣子

趕在成為亡者前

把該說的話說斷

把該做的事做絕

把自己跑成一塊墓碑

作為寄給后來者

在寒意逼人的途程，收到的一封略帶溫暖的信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