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夜：一只黑夜慢舞的火狐

李東海

娜夜，是當前甘肅省最強勢的女詩人，也是當前中國最具實力的女詩人。近幾年來她在大小詩刊，各種選本中頻頻露面，首首詩歌都稱得上是鏤金琢玉。一個遼寧省的滿族女孩，到蘭州上學，畢業后又留居蘭州，詩歌寫得是一路子的“甘州風格”——簡約凝煉，意寓深遠。

這似乎是不約而同地從昌耀和李老鄉那里學到的真傳。葉舟是也，古馬是也，娜夜也如是也。

娜夜是一個單純寫詩的人，她雖然在蘭州的那個大報做著報人，可詩歌卻是她的上帝和最愛。我們從她寫的第一首詩可看到她寫詩的天才內質：

你每個秋天里的故事

都離不開蜘蛛

蜘蛛總是沒完沒了地結網

聽著

聽著

我就落網了

——《會講故事的朋友》

詩歌可以寫得這樣清新自然，可以這樣含而不露，像酒杯中溢滿的美酒，清亮而黏稠。娜夜一上路就注定了她的詩人身份和詩人氣質。那么她朋友秋天里的故事是一張生活的大網還是詩歌之網呢？短短六行詩，兩個意象：蜘蛛和網，然后通過一個“聽著”的動詞，調動了詩人與讀者的所有神經，你不能就此了結，你必須追問，她落入了一張什么樣的網呢？你會落入嗎？結果，你落入了娜夜織就的一張詩歌之網。

再看她的《祈禱》：

在無限的宇宙中/在燈下/當有人寫下：在我生活的這個時代……/哦 上帝/請打開你的字典 賜給他/微笑的詞 幸運的詞//請賜給一個詩人/被他的國家熱愛的詞/——這多么重要/甚至羚羊 麋鹿 棕熊/甚至松鼠 烏鴉 螞蟻/甚至——/請賜給愛情快感這個詞/給孩子們：天堂/也給死者……

——（選自《新世紀十佳青年女詩人詩選》）

娜夜在營造一種氛圍，在屏住呼吸地祈禱上蒼，給我們這個時代，給我們詩人，甚至羚羊，甚至松鼠，賜予愛的詞語；給孩子們賜予天堂般的幸福，也為死者祈禱……

祈禱，無論在儀式上還是在行為上，它都是具有神圣內涵的，它的真誠和執著，使祈禱靈驗，使善和悲壯充滿了現實和歷史的意義。娜夜將“祈禱”寫得靜穆和充滿力量。而在詩句中，娜夜處理形容詞的方式也一反他人，請上帝賜給他：“微笑的詞”“熱愛的詞”“愛情快感這個詞”。在表達詩歌主題中，這種語言方式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起風了》是詩人娜夜寫下的經典性短詩，整首詩，以三句一節的結構，由長到短的句子，戛然而止的語態，輕輕淡淡地敘述了一種沉重傷感的思緒：

起風了 我愛你 蘆葦

野茫茫的一片

順著風

在這遙遠的地方 不需要思想

只需要蘆葦

順著風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們的愛 沒有內容

娜夜的詩歌情緒是節制的，文字表達是惜墨如金的，而內涵傳遞則是欲言又止的。在我們這個注水成性的時代，詩歌能寫得這樣精道純正，是讀者的福氣。起風了，順著風，“野茫茫的一片，像我們的愛，沒有內容”。生活的無奈和生活的喜新厭舊，讓我們無助和蠢蠢欲動，我們該走向何方？詩人不是牧師，也不是哲人。詩人在生活中，永遠與讀者同行。詩人的職責和意義就是將這些在生活中的細膩感受，以詩的藝術形式和文學方式表達出來，詩人就退場和隱遁。詩人的力量就在于讓自己的詩歌，在詩人退場之后活在讀者心里。這是一個難度極大的目標：每個詩人和作家都想實現，可總是很少有人能夠實現。

他閉上了眼睛

不像是生命的一次道歉

——低于草木的姿態

使草木憂傷

巢穴收回它所有的鳥兒

那俯沖而來

又彌漫開去的蒼茫

為一個低垂的頭顱

留下了

哀悼的位置

——《哀悼》

這是娜夜在中國最具悲劇色彩的個性詩人昌耀死后寫下的悼詩。短短的兩節詩，卻充滿了一種蒼涼、悲壯、哀痛、敬仰的詩人情感。娜夜的悲，娜夜的哀，娜夜的愛，是真誠的，強大的，充滿了穿透力。昌耀辭世已經十年有余，娜夜的這首悼詩，今天讀來，依然讓你眼含淚水。什么樣的詩叫做好詩呢？這樣的詩就是好詩！詩人昌耀的離去，是一代詩歌大家的離去，草木為之憂傷，蒼茫的大地為詩人留下了永恒哀悼的位置。一首短小的詩歌，哀悼一個偉大的詩人，這讓哀悼者承受多么大的壓力！娜夜出色地承受住了這一壓力。我要感謝娜夜為昌耀所寫下的這首《哀悼》，它表達了我們詩人最深刻的懷念和最真摯的敬意。

閱讀讓我安靜下來

我不再想：我拒絕的是他 還是

他這個年齡的愛情？

——陽光與青草的氣息

一雙清澈而憂郁的美麗明眸 臉頰冒著熱氣

他真的可以分清：情欲事件

與愛情？

他這個年齡——

——《拒絕》

娜夜是在拒絕一次感情的冒險還是在拒絕一次情欲的糾纏？娜夜在沉思，許多人在今天也在沉思。可娜夜畢竟是詩人，她在閱讀中安定下來，不再去想拒絕他的理由到底是他本人，還是他這個年齡的人！其實她在拒絕他前就已經想清楚了她要沉思的問題。娜夜詩歌的表達，是一種精致典雅的女性表達。沒有利器和傷害，有的卻是一個玩味無窮的句子：“他真的可以分清：情欲事件與愛情？他這個年齡——”

娜夜在詩歌的藝術表達和謀篇布局上，是個高手。她可以不動生色地打動讀者，可以不用抒情和議論，就悄悄地感動了讀者的心。而且精細的結構，縝密的布局，讓詩歌層層放光，句句有力。

下面再讓我們讀讀她的《寫作》：

讓我繼續這樣寫作：/一條殉情的魚的快樂/是鉤給它的疼//繼續這樣的交談：/必須靠身體的介入/才能完成話語無力抵達的……//讓我親吻這句話：/我愛自己流淚時的雙唇/因為它說過/我愛你/讓我們繼續//女人的 肉體的 但是詩歌的：/我一面梳妝/一面感恩上蒼

娜夜在此說出了一個詩人繼續艱辛寫作的原因；也說出了一個女人自戀情結的心理原因。是什么在感動著女人的內心？是那些不斷生出貞操的愛情！詩人像條殉情的魚，在咬著讓她痛的那個詩歌之鉤！而茨維塔耶娃在70年前所說的情景，今天依然在我們面前呈現。茨維塔耶娃是個天才，她太偉大了。她艱苦地走過了一個詩人最艱難的一生，讓俄國的天空，始終飄著一面自豪而內疚的彩旗。今天，一個身居蘭州的詩人，有了與茨維塔耶娃相似的感觸。只是娜夜不會再像茨維塔耶娃那樣在黑暗中孤獨地行走。

娜夜是只夜色中的火狐：安靜、機智、充滿舞動的魅力。她的詩歌便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