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語的云正在省略（組詩）

◎老房子

[沙 話]——在玉龍沙湖

沙吼響的湖

細膩與粗獷

聲音的坡度

誰在上面癲狂起伏，誰又

深陷內部

墜入它的詞匯

你千萬別輕易張口

一張口

就溺了半個嘆詞

還有一半懸在風口

眼、耳、鼻、舌、身

貼緊了，才能玩味

另一半有所企圖

意念，突然也想發聲

六根頓感不干不凈。自己趕緊

翻譯自己

一只空洞的眼

仰高了天空。巨石

含汪汪的太陽淚

沉默

撞響空洞的回聲

啞語的云正在省略

縮短了

墜入慚愧的斜暉

木圍欄圈養粗壯的噴嚏

這命的縫合線，更加慚愧地

斜靠著反芻沙粒

游客是硌腳的沙話

走遠了

才想著一吐為快

[茶卡鹽湖：天人感應的敘說]

詩寫忌憚形容詞，而它想方設法

也要把你繞進魔幻現實

“天空之境”

——在去敦煌的路上

我們不幸著了魔

突然被神秘的翅膀拍打車窗

被裹挾進吵嚷

水鳥，從對鹽的冥想以外銜來

非虛構現場，眾口一詞

清晰就是讓你無法分辨

蘆葦站在虛構和非虛構之間

似笑非笑。搖擺不定

它最終秉持這灰色立場

冷風的真實就是

毫無立場。虛構冷漠

非虛構白太陽

屏住呼吸，再緩緩吁出一口氣

看鐵軌孤零零被呼入湖水的結晶體

電線桿瘦斜了光陰，韌性的教鞭

讓你習知

一種傾向祁連山，另一種

傾向于昆侖。指向湖水

其實是流云的真身，指向流云

看見萬物在一柄鏡子里繽紛

天，墜入看得見摸不著的色

空，兜著底色粼粼

紫色圍巾公開肉色脖頸

對鏡梳妝的女人啊

請把你的黑色長發輕輕綰攏

紅色披風招搖

心亂如麻的時刻

鹽就用動詞孕育青

湖就在名詞中出于藍

鏡就鑒于天人感應而動容

好吧，那么我們就不得不同意

茶卡鹽湖以

標準的形容詞詞性入詩

詩人是它外圍的

鹽而有幸

[一行白鷺繞著來年翠柳喚你]

成都驟然降溫

守過大雪節氣，第四屆成都國際詩歌周結束

多么忠實厚道的看門人，一定要親手打開

杜甫草堂南大門

“吱——呀——”，像仿了一聲

鞏縣口音夾雜的舊蜀語

與多語種當代詩人一一送別

贈大家

一人一條新圍巾，紅色

繞著發聲的部位

一種明喻

飄逸無從盡興的溫情

那是不是也仿紅嘴鷗

挽起浣花溪急于

翻飛心里那尊西嶺雪

遠行人深懷感激

草堂主人運足千年氣息，暗中

給他們詩心加了持

現實主義亦步亦趨隨風潛入

各自就去野徑江船超驗

銀杏葉把浪漫主義從豎列

紛紛鋪排成橫行，待黃鸝

一婉轉，那一行白鷺就

繞著來年翠柳

喚你

[理塘聽鳥]

悠揚是開闊又幽深

的誘惑。毛埡壩禁不住撩撥

花、草、牛羊直至白云

一遇見遠來的你就盡顯羞澀

一灣曉霧遮掩

動情處

嘬響了溪水

嘹亮如光芒

格聶神山端坐云的群落

它金身的箭鏃

被年輪暗綠的指尖輕輕捉住

迸出一些秘咒

林間懸浮。當它們

一聽到近似嘶啞的磁性

遽然就

潔白了一只仙鶴

東山上那彎細月被彈碎了的顫音

在拉薩的黃色小樓上反復：

瑪吉阿米

瑪吉阿米

舒朗或局促

一聲接一聲粗獷

如法號拖長了絳紫色的雄渾

似仰天召喚

又像是垂首告別

那只飛去又飛回的吉光片羽

皺了無量河

天空斑斕

捧著最虔誠的詩章

一遍一遍讀倦了的翅膀

安靜下來

一頭白唇鹿頂著山風的角

突然

闖大了一面古老的鏡子

一鈕青銅的鳥聲

系住天際那棵

聽風的樹

[今日小雪]——和T.C 兄弟說說話

白發人送黑發人

雨夾雪還懸掛在某處不知去向，這種句子就

趕到漸冷的節氣入詩了

了無新意

心灰意冷的天空

平庸和先鋒一樣抑郁，遭遇

讖緯

落入俗套

這個套子太緊

捫得心悸。你我

除了松開手，再就是

指望輪回

今日小雪，你的頭七

有人夢見一身素潔

穿過昨夜的黑

白月亮

刺繡梨花的眉睫

五官忽然不在了

晝白夜黑的四肢依然健全

存在，一直在告訴我：

相別或是迎接

[冬至筆記]

怎么記錄這一天是不是很重要

南窗外，銀杏葉被金色光線切削

落成紅嘴鷗煽動烏鴉皈依

叫斜了柱狀的光，和那年感覺

有些不一樣

一些愈加陌生的事物不愿稱之為新奇

湖上，羽翼漂浮

昵稱是否還那樣

一呼百媚

冬泳的人把雪倒進岷江煮沸

撈出滾燙的他點入紅包，攛掇

發給你

白色浴巾裹著微信瑟瑟

不出意料

愈接近西山，愈會被拉黑

“改用快遞”。一閃念

即被婉拒的江風冷冽。明天

還是揣著失憶的霞光

跳進她梨渦的江雪

[創作談]

詩歌即生活。我試著用詩歌為一些往事祭祀，一遍一遍做內心的祈禱。贊頌、感恩抑或懺悔，詩歌是最好的方式。從知青年代模仿賀敬之寫“階梯詩”，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偶發小詩，到后來諸種原因，輟筆二十多年。2010年代初，異鄉仲秋的一次偶然，遇當初偶像詩人熱情鼓勵和鼎力支持，再竭力填補逝去詩意的時光，真的覺得詩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忽然，記起杜甫寄兒詩句 “詩是吾家事”。

詩歌寫作當然是私密和個體的，同時也應該是現實和時代的。“詩思趁云從岳涌”。詩人通過個體的經歷、感悟和思考對社會、時代予以關照，或自言自語，或呼嘯吶喊，表達不一，風格各異，愿意不愿意都是一種留痕。留給自己，也留給他人。

詩歌應當以一種超越現實的力量而“及物”，給生命境況以回應，所謂詩歌要有靈魂，這個靈魂既是詩中有“我”，不玩虛的；也要有現實，不玩空的。我曾有一首十一行的短詩《清明是一列疾馳的動車》，一位網友讀后，留言：“作者故意放大現代文明給予我們的負面不足，傳達了一種錯亂、焦慮、彷徨和反思。人們在享受現代文明的同時，也走向一種變異、一種脫離‘雅’的‘俗’。作者用詩的語言深刻表達著現代與傳統的相悖、現代對傳統的破壞。”陌生讀者的這段話，堅定了我的寫作方向。

現代詩寫作怎么“化古”“化歐”。龐德說過：沒有一首好詩是用二十年前的方式寫成的。沈奇說，不能“傾心于西方詩質一源，而疏略了古典漢語詩質一源”。“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不僅是中國傳統史家的遵循，也是我在現代詩歌寫作中頗感困惑和力求自我突破的掙扎。

其實，這是些老生常談，大多不以為然的話題。把談論變為行動，成為自覺習慣，這倒也是不易的事。想到了就去做。當然，做的過程中也許會矯正，會改變，那是新的想法下的新嘗試，自己做，別人說，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