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塔
烏橋港的前身是我們家族的竹林
一眼望不到邊。春天嫩黃的筍尖
燉雞蛋羹是奶奶留給我念想
一生一世的美味。暑熱的魔鬼
大軍從未曾攻破這個萬竹陣
受到千萬桿長槍的保護,毒日頭的
獨眼從未曾發現藏匿的小孩
那粗而壯實的是支撐茅屋的棟梁
是長篙從水底把小船推出小港
那細而堅韌的常跟尼龍線結緣
一起去垂釣,像一對漁夫漁婦
有魚上鉤,就愿意把腰彎到水里
我在竹林里打中覺的時候,尤其
在掏鳥窠時,曾不止一次被玩伴
一樣的竹葉青蛇突襲,我的童年
曾被咬傷,我的美夢曾被咬破
皮膚上曾留下細小的牙痕和血印
然而我還是喜歡看著竹葉青
裊裊如一縷青煙,涼涼地懶懶地
爬過一根又一根竹子,像水蛇
穿過一道道波浪,成為漣漪
無邊的竹林百年如一日保護著
我們家族的祖墳,直到有一天
中午,父親帶著三歲的我、鐵鍬
笤帚、火鉗、老虎鉗、榔頭和甏
鉆入竹林最深處,一片空地上
有一個墳墩。他先是鏟除了墳頭
又往下挖出一大堆土,露出一口
偌大的棺材,灰黃帶黑的木頭
表面已有點衰朽,像祖父那被
“困難時期”折磨致死時的臉色
這是我只見過唯一畫像的祖父
他已在棺材里躺成一具骨架
父親輕輕撬掉銹蝕的大長鐵釘
有的撬到一半就斷了,父親
干脆把它們釘入木頭的底層
就像索性把回天乏術的親人
從醫院接回老屋。父親掃除了
蓋子上的泥土,像搬掉一座小山
一樣地卸掉蓋子,我踮起腳
雙手緊扒著邊沿,迫不及待地
往里看,希望看見一個長得
很像父親的老人。父親慢慢地
用火鉗挑去黑衣服的碎片,露出
骷髏和骨架,我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因為那是我的祖父,父親的父親
父親喊一聲“爸爸”,但是“爺爺”
這兩個字到了我的嗓子眼卻被我
咽了回去,因為我從未曾對著
親爺爺叫過爺爺!爸爸小心地
用火鉗夾起爺爺的骨頭,一塊
又一塊地,放到甏里,直到最后
一個腳指頭。他用塑料紙把甏口
扎緊,蓋上蓋子,再用塑料紙
把整個瓫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像是給剛剛咽氣的爺爺穿上壽衣
然后,父親捧著甏,走到一片
汪洋似的稻田,挖了一個深坑
深深地埋了下去,水迅速漫上來
那里沒有痕跡,沒有任何標志
那是按規定移葬的爺爺的
地點和方式。再后來,棺材板被劈開
做了柴火,燒熟了許多頓米飯
溫暖了冰冷的屋子,烘干了四壁
也算是爺爺為子孫奉獻了余熱
從此,爺爺與我們的聯系只剩下
奶奶房間里的名叫徐進官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