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慶十八年(1813),熟讀經史又曾經過多年八股文訓練的龔自珍,又一次信心滿滿地出現在了順天府鄉試考場,結果再一次落榜,這是他的第二次落榜了,他自然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四次同樣的結局在未來等候著自己。無獨有偶,不久,新婚方才一年的妻子段美貞被庸醫誤診,不幸病逝于徽州。面對這撲面而來的雙重打擊,時年二十二歲的龔自珍,寫下了一首滿紙蒼涼的詞:《金縷曲·癸酉秋出都述懷有賦》,其中有“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之句。多年以后,年近五旬的龔自珍在總結自己的創作時,時常流露出對詞這種文體,尤其是對他早年創作的那些詞的悔意,詩人甚至用“悔殺”“悔存”來評價自己所寫之詞:“不能古雅不幽靈,氣體難躋作者庭。悔殺流傳遺下女,自障紈扇過旗亭。”這是龔自珍在其后來傳世之作《己亥雜詩》里發出的感喟。作為晚清時期的大詩人、大思想家,后世不惜以各種美譽來盛贊他的文學和思想成就。康有為就認為,龔自珍的文字為“國朝第一”,超越了諸子、唐宋八大家, 進入了經學之境;梁啟超曾說,他初讀龔如遭電擊:“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光緒間所謂新學家者,大率人人皆經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柳亞子更是以“三百年來第一流,飛仙劍客古無詩”來稱頌龔自珍的才華;大學者張蔭麟對龔自珍的《已亥雜詩》推崇備至:“自有七絕詩體以來,以一人之手,而應用如此之廣者,蓋無其偶……”總之,龔自珍是一位深刻影響了近代中國思想文化走向的人,說他是“近代文學的開山祖師”也不為過。而恰恰是這樣一位集大成式的人,在他留下的卷帙浩繁的詩文之中,在他本人并不看重的早年的詞作里,“紙上蒼生”這個蒼涼又蕭瑟的詞,凸顯出了龔自珍日后跌宕的命運癥候。我甚至覺得,這個詞,比后人經常附會他在身上的“劍氣簫心”或“萬馬齊喑”,等等,更能貼切地把握他人生的走向。
1792年,龔自珍出生在杭州城東的馬坡巷,一個詩禮傳家、讀書晉仕的名門望族。“自珍”這個名字是他外祖父——樸學大師、考據學家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的作者)所取,有自珍自愛之意。與古時候的許多文人一樣,龔自珍一生中有眾多字號,如爾玉、 璱人、定庵、鞏祚、易簡、伯定、碧天怨史、曼倩后身,晚年自號雨琌山民,學佛時號懷歸子、觀實相知者,也有人說他佛名為烏波索伽……我沒有考據過一個人的字號與其性格之間有何關系,但從古人的習性來看,字號越多往往名堂越多,經歷越奇崛,傳奇色彩也就越濃厚。據史料記載,龔自珍自幼天資聰慧,博聞強記,加上家學淵源極其深厚,不僅有父母、外祖父親授其學業,家人還延請了各路名師加以輔導,未及成年就展示出了過人的才華。“努力為名儒,為名臣,勿愿為名士。”這是段玉裁對他寄予的厚望。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龔自珍,前途看似錦繡一片。但是,命運卻與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或者說,日后龔自珍的命運走向,反過來映襯了晚清王朝悲劇性的結局。
從十九歲龔自珍第一次參加順天府會試,到三十八歲勉強中了個同進士(清代科舉分為三甲,頭甲三人賜進士及第;中二甲者賜進士出身;三甲眾多,賜同進士出身,算是給落第貢生的一點心理安慰),其間,中國的時局也在飛速地發生著變化。乾嘉盛況已不復存在,自嘉慶親政始,國運日衰,至道光時期更是哀鴻遍野。“危哉昔幾敗,萬仞墮無垠。不知有憂患,文字樊其身。”(《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之十四)一般來講,社會危機越重,統治者對思想管控越嚴。在“文字獄”盛行的時代,有識之士不得不多用曲筆傳達自己的思想,變戲法似的闡釋他們對社會現實的觀感。“卿籌爛熟我籌之,我有忠言質幻師。觀理自難觀勢易,彈丸累到十枚時。”(《己亥雜詩》之十九)這便是龔自珍向時代傳達自己聲音的技巧,也是那個時代正直的文人墨客們的發聲技藝。
關于晚清的腐敗與墮落,已經不用我在這里贅述了,我們只需厘清龔自珍的個人生活,究竟是怎樣投射在時代的幕墻之上,并由此衍生出了一道詭異之光的,就能捕捉到某種命運的玄機。也許是某種巧合,也許是某種必然,龔自珍在京師官場宦海里沉浮的那二十年,正是才智平平、性格又陰郁多變的道光皇帝在位的二十年。1821年道光登基,那年春天,龔自珍正式進入內閣中書任職。及至龔自珍去世時,道光已經做了二十年皇帝,再過十年他也駕崩了。從龔自珍的職場生涯來看,他一生并沒有擔任過什么顯赫的官職,中同進士后一度升任宗人府主事,但很快調任玉牒館纂修官,后又改任禮部主客司主事等,本有機會選授湖北同知,但他拒絕了這個正五品職位,原因是不愿遠離政治中心。1839年春,在京城越混越落魄無望的龔自珍辭官去職,以要侍奉老父龔麗正為由,連家眷也沒有帶,只是雇了兩輛馬車,一車載書,一車載己,懷著憤怒和傷心,回到了家鄉杭州。遙想當年他赴京應恩科會試曾作:“一天幽怨欲誰諳?詞客如云氣正酣。我有簫心吹不得,落花風里別江南。”(《吳山人文徵、沈書記錫東餞之虎丘》)那般氣干云天的豪情和揮斥方遒的雄心,再對照一下此刻的落寞和孤寂:“我馬玄黃盼日曛,關河不窘故將軍。百年心事歸平淡,刪盡蛾眉惜誓文。”(《己亥雜詩》之二)時光倥傯,美好的愿景似乎還未來得及展開,生命的晚景已近在眼前,人生的個中況味豈能一言而盡?
龔自珍在通往權力的途中無疑是個悲催的失敗者,但是,如果我們不能從他的出生背景、他的人生閱歷,以及他的交游交友、個人學養等方面,來綜合考察他的思想構成,就無法解讀他“醫國手”的形成原因和動機。
龔自珍是跟隨父親龔麗正逐步進入官場的,雖說是奉親侍讀身份,并無實質性官職,但他總有機會游宦于各種人際圈子里,近距離觀察社會和官場,增加閱歷和見識,這一點對他后來有的放矢地針砭時弊非常重要。“欲為平易近人詩,下筆深淺不自持。洗盡狂名消盡想,本無一字是吾師。”(《雜詩,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師作,得十有四首》之十四)科考的敗績自然令心高氣傲的詩人郁憤難平,而這期間,龔自珍結識了許多對他后來的人生產生過重大影響的人物,譬如劉逢祿和王念生,這二人分別是那一時期重要的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大師,他們經學致用的思想,對龔自珍有很大的啟發;譬如時任吏部左侍郎的王鼎,他剛正不阿的清臣形象,讓龔自珍看到了復興國家的希望;譬如魏源,他倆可謂一見如故,同氣相求,后來被人稱為“龔魏”,成為近代中國第一批睜眼看世界的人;還有一位江沅,龔自珍學佛的第一位導師,江沅并非純粹的佛教徒,同時還是考據派學者……龔自珍的知識結構非常復雜,他精通經學、史學、小學和輿地之學,接受并發展了乾嘉公羊經學家經世致用的合理部分,將學術研究與改造社會緊密結合。作為一個有爭議的人物,他的反叛性從早年作詩撰文、交朋結友就開始了。我們應該注意到,龔自珍出任內閣中書時,已經年滿三十九歲了,思想性格已經成熟 ,帶著這種鮮明的性格特征和強烈的批判意識,進入廟堂的龔自珍,他面對的現實處境無疑是極其險惡的。
《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是龔自珍有感于國事或身世,集中表達自己的思想與抱負的一組詩作,顯示出了詩人渴望追求理想的人生態度和獨立清高的思想品質,語言樸實,卻又氣勢如虹:
所以慨慷士,不得不悲辛。
看花憶黃河,對月思西秦。
貴官勿三思,以我為杞人。
——《其二》
造化大癰痔,斯言韓柳共。
我思文人言,毋乃太驚眾。
儒家守門戶,家法毋徇縱。
事天如事親,誰云小兒弄。
——《其六》
危哉昔幾敗,萬仞墮無垠。
不知有憂患,文字樊其身。
豈但戀文字,嗜好雜甘辛。
——《其十四》
我時常突發奇想,倘若龔自珍生活在唐代,他該是何等段位或品階的詩人?從才華上來看,他的練字造句能力絲毫不遜于李杜;從對個人生活,以及對社會時局的感受力方面來講,他也當屬情感最豐沛、感受力最強烈的那一類詩人。當然,這只是一種假設。在龔自珍出生的前一年,《紅樓夢》刊印問世,這部改變了中國文學走向的現實主義長篇小說,不僅有力佐證了晚清的時代風貌,而且也從文體范式上徹底確立了未來中國文學的主流趣味。也就是說,源遠流長的格律詩傳至晚清,已經喪失了文學大宗的地位,變成了文人墨客抒發心志、感時傷世的手段,功能上的趣味性已經淹沒了原有的思想性和獨創性。因此,即便是像龔自珍這樣的強力詩人,也無法從根本上扭轉格律詩日趨頹勢的命運。“懺悔首文字,潛心戰空虛。今年真戒詩,才盡何傷乎。”同樣是在《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里,龔自珍表達了對自我才華的疑慮,作為一位有著強烈的濟世情懷的詩人,他最引人注目無疑是詩歌方面的才華,而他最不甘心的,就是只做一個吟風弄月的詩人。所以,龔自珍時常徘徊在作詩與戒詩之間,一次次宣布“戒詩”,又一次次“破戒”。
龔自珍流傳下來的六百多首詩歌,以特有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筆觸,回應了那個時代的精神生活面貌,表現出了詩人超前的政治敏感度和直面時代的精神特色,具有異常強烈的藝術震撼力。而構成他詩歌中精神沖突的核心基調,就是理想與現實、個人與時代之間的強烈矛盾,最具代表性的無疑是《己亥雜詩》中的這首絕句: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這是一首把奄奄一息的社會現實與生氣勃勃的人生理想和對人才如饑似渴的渴望之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詩篇,立意高遠,字里行間風雷激蕩,卻樸實無華,更主要的是,它飽滿高昂的情感打通了時代的局限,變成了一種具有普世意義的心靈呼喚。龔自珍的語言才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個性化書寫,他總是能將自己對社會的憂患意識、時代的危機感,巧妙地轉化為個人的情感表達,不是情緒化的牢騷和憤怒,而是深刻的悲愴情調,如同他在《題紅禪室詩尾》中所說的那樣:“不是無端悲怨深,直將閱歷寫成吟。可能十萬珍珠字,買盡千秋兒女心。”當一位詩人真正具有了前瞻性的學識,和異常豐沛的人生經驗之后,他的“閱歷”就成了信手拈來的詩歌素材,隨口吟來,總含情志。“憂患吾故物,明月吾故人。”(《寒月吟》)人與詩在這里形成了天然的合一與交融,達成了徹底的和解與互助。
1839年,龔自珍終于離開他生活和奮斗了二十年的京師,雖說這是被迫的選擇,但何嘗不是對自我的解放?南歸途中,一路上走走停停,有迎來送往的飯局,也有各種艷遇,直到今天仍然有各種添鹽加醋的流言用來形容他一路南歸的狼狽和不堪。就是在馬車上、驛館里,龔自珍陸陸續續地隨手寫下了一堆“紙團”:“忽破詩戒,每作詩一首,以逆旅雞毛筆書于帳簿紙,投一破麓中,往返九千里,至臘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別墅,發麓數之,得紙團三百十五枚,蓋作詩三百十五首也。”(《與吳虹生書》)這就是被后來人稱“龐大大物”的《己亥雜詩》的由來。
大型組詩《己亥雜詩》由三百一十五首絕句構成,有的是可以單首成立的絕句,有的則是由十余首絕句共同組成的組詩,多樣統一與單純統一相互重疊在一起,這是前人沒有過的詩歌規模。詩人起先并無這樣的寫作計劃,隨感撰就,積累成冊,內容非常豐富,包羅萬象。主要表現了詩人一生的心路歷程,既有對現實生活的觀感,又有對往事的追懷;既包含詩人對個人身世、事業、理想的慨嘆,又包含他對國家安危、民生疾苦、時政得失的關切 ;既保持了詩人一以貫之的戰斗鋒芒,又有消極避世、無可奈何的思想體現。龔自珍親自編訂了這些詩,大體按照寫作時間順序編排。由于它是詩人在人生的關鍵時期和特定的遭遇中寫就而成的,因此,其客觀上呈現出來的完整性和深刻性當是詩人前期寫作所無法比擬的,完全可以視為龔自珍藝術人生的總結和集大成。
古典詩歌格律森嚴,經由上千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嚴格的戒律,晚清許多詩人只能在前輩定制的框架內,亦步亦趨,詩作嚴謹有余而巧變創新不足,失去了原創能力,然而,龔自珍卻敢于僭越森嚴的格律規制,獨樹一幟,給這種業已凝固的藝術形式賦予了嶄新的富于流變的內蘊,無論是巧變還是藏拙,都顯示出了過人的語言天賦和能力。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 《己亥雜詩》之五
中國古代詩歌向來以言志、言情為其固有傳統,到了宋之后開始有了言理的特色,尤其是蘇軾,就曾在其詩歌中多有嘗試:“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蘇軾《書吳道子畫后》)應該說,龔自珍的這首絕句就繼承了蘇東坡的這一體悟,語淺意深,因物寄理,以淡泊之情濃縮了詩人堅執慨然的人生理想。《己亥雜詩》里有太多類似的驚艷之句,譬如:“白云出處從無例,獨往人間竟獨還”(《其四》);“新蒲新柳三年大,便與兒孫作屋梁”(《其二十四》);“人生宛有來去今,臥聽檐花落秋半”(《其二百二十六》);“今日簾旌秋縹緲,長天飛去一征鴻”(《其二百六十五》);“設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其二百七十六》)……眾多的連珠妙語貫穿于這部《己亥雜詩》中,讓這部看似散亂的絕句組詩具備了天然的一致性,甚至是天才的必然性。正因為如此,清末民初的一批詩人極其崇拜龔自珍,學龔、擬龔、集龔成風,甚至被人譏為“龔癖”。
“少年哀艷雜雄奇,暮氣頹唐不自知。”晚年的龔自珍在《己亥雜詩》里回憶自己的詩學風格時,曾這樣總結道。前人說龔詩“奧衍”“奇”“隱”,主要還是指龔自珍詩歌透露出來獨特的美學趣旨,事實上,他在處理人與物、情與景的關系上,仍舊靈活地沿襲運用了中國詩學傳統的比興手法,從對自然現象的描述,轉換到對社會現象的披露和展示, 再到個人心志的抒發,情景交融,互為因果。這樣的手法并不新鮮。真正讓人過目難忘的,還是龔詩中雄奇廓大的氣象,以及與此氣象之下婉轉凄迷的心理書寫,如同他在《乙丙之際箸議第九》里所言:“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其實,這心也就是赤子之心:“少年哀樂過于人,歌泣無端字字真。既壯周旋雜癡黠,童心來復夢中身。”(《己亥雜詩》其一百七十)李贄說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我們只有在理解了詩人為何要以“童心來復夢中身”后,才能進而理解他的“暮氣頹唐不自知”。“不自知”緣于詩人依然保有一顆“童心”,當他行進在生命的“逆旅”之中,“怒馬出長安”時,這顆不斷跳躍的“童心”挽救了詩人“暮氣頹唐”的晚景,他仍然用純真而非污濁的眼睛打探這個時代,在“不自知”中依然懷有難以紓解的濟世之情:“少年攬轡澄清意,倦矣應憐縮手時。今日不揮閑涕淚,渡江只怨別峨眉。”(《己亥雜詩》其一百〇七)
龔自珍曾經寫過一篇題為《宥情》的文章,文中假借甲、乙、丙、丁、戊之口,相互詰難,分辨出人與鐵牛、土狗、木馬之區別,得出了人是一種有情有欲之物的結論:“有士于此,其哀樂也,沈沈然,言之而不厭”,“欲有三種,情欲為上”,“陰氣沉沉而來襲心,不知何病。龔子則自求病于其心,心有脈,脈有見童年”。由此來看,龔自珍所言之“情”,乃是對“童心”的感性說法。“宥情論”之說具有鮮明的時代指向,我們一定要將它放在幾千年封建社會行將接近尾聲的大背景下來考量,它反對的是宋明理學禁欲主義,也反對復古主義和形式教條主義,特別強調人的真情實感是一切文學創作之根基。龔自珍接過明代思想家李贄的“童心論”,強調所謂真,就是純潔得如同童心般的思想感情。
記得早年讀《病梅館記》,心中就涌蕩著憤憤不平之氣,詩人用擬人化的手法將人比喻為梅樹,把專制社會的各種屠戮比喻為摧殘梅樹生長的鋤、盆和棕繩,表示自己一定要拯救這些病梅:“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作《病梅館記》時正是龔自珍南歸之期,作為一位在官場宦海抗爭了一輩子的詩人,龔自珍即便鎩羽而歸,仍然不愿放棄他早年就立下的改造中國的宏愿。
龔家在蘇州昆山有一座別墅,叫羽琌山館,也即我們在前文里提到過的海西別墅,“杰閣三層絕依倚,高與玉山齊”,這座園子面積并不算大,但龔自珍十分喜歡這里。南歸后稍做休憩,他便前往杭州見父親。這年九月,龔自珍再度北上,迎回眷屬,安頓于此。從此之后,他時常往來于杭州、昆山兩地,訪親拜友,也過得瀟灑自在。1841年春天,龔自珍擔任江蘇丹陽云陽書院講席,不久父親龔麗正去世,他接替父親成為杭州紫陽書院主講,同時也兼任丹陽書院教職。這也應驗了龔自珍在《病梅館記》中所發下的誓言,要用教育的方式解放這些“病梅”,從聞道、得道,到布道,龔自珍完成了他人生的角色轉換。
1841年8月,龔自珍暴病逝世于丹陽,死因不詳。享年五十歲。
也是在這一年,鴉片戰爭的硝煙已經在南中國的大地上彌漫,中華民族的命運正在經歷巨大的轉變。作為堅定主張禁煙的大清臣僚,龔自珍早在辭職離京前兩年,就曾作《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以鮮明的愛國立場,提出過禁煙的措施和策略,供林則徐參考,他甚至提出愿意隨林則徐南下,參與禁煙行動,結果被后者婉拒。國難當頭,舉朝惶然且茫然的現狀,想必龔自珍都已看了在眼里:“罡風力大簸春魂,虎豹沉沉臥九閽。”(《己亥雜詩》其三)時也命也,都是詩人憑一己之力難以扭轉的了的,而他更不能扭轉的是他子嗣沒落不堪的命運。龔自珍長子龔橙,自號“半倫”,藏書家,一生放浪不羈,雖精通滿、蒙文字,甚至英文,卻屢試不第,不得不靠變賣家藏書畫等家產度日。龔半倫流落上海后,得到上海江海關稅務司英人威妥瑪器重,后被推薦給英國駐華全權專使額爾金,擔任翻譯。據說,龔半倫曾隨八國聯軍進入過京城。這應該才是龔自珍最不愿看到的結局,而恰恰是這樣的結局,進一步印證了晚清帝國不可收拾的殘局。
“吟罷江山氣不靈,萬千種話一燈青。忽然擱筆無言說,重禮天臺七卷經。”這是《己亥雜詩》里的最后一首詩,但還不是龔自珍人生中的絕筆,他的最后一首詩題為《書魏槃仲扇》:“女兒公主各豐華,想見皇都選婿家。三代以來春數點,二南卷里有桃花。”這首詩可以視為詩人對未來中國的美好期許,是徐徐展現在我們面前的紙上江山,無限遼闊而壯美,需要無數代蒼生去前赴后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