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忠誠可貴 道義更當(dāng)先
——成公綏《烏賦》賞析兼論忠孝之道

文 |李牧童

被劉勰視為魏晉第一流辭賦家的成公綏，其生平雖于《晉書》有傳，然而事跡并不多載。他是東郡白馬（今河南滑縣）人，從小聰明伶俐，博通經(jīng)史。家境貧窮的他，生性清心寡欲，淡看功名利祿。年紀(jì)輕輕已經(jīng)才華橫溢，文采飛揚，且對音樂頗有研究，喜歡長嘯，興致來時，常吼上兩嗓子，還專門寫過一篇《嘯賦》來抒發(fā)心得體會。張華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在他二十五歲時舉薦其做了太常博士，在推薦信中對其評價頗高，認(rèn)為他“體珪璋之質(zhì)，資不器之量，知深慮明，足以妙見”，視其為“逸倫之殊俊，搢紳之檢式”（《移書太常薦成公綏》）。后來成公綏歷任秘書郎、中書郎等職，常和張華一起受詔吟詩作賦，或和賈充等人商議法律條文。去世時年僅四十三歲。

成公綏的賦作至今存據(jù)可查的有三十篇，其中很多都是殘篇斷章，僅《天地賦》《嘯賦》等少數(shù)幾篇相對完整。他的《嘯賦》堪稱中國音樂文學(xué)史上的一篇特色之作。嘯在魏晉名士中十分流行，阮籍就很好這一口，史載他于蘇門山遇見孫登，本想探討一下上古之事和導(dǎo)氣養(yǎng)生之術(shù)，結(jié)果孫登沒搭理他，無趣之下，阮籍只好長嘯而退，走到半山腰時，聽到了孫登的長嘯，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蘇門長嘯”的典故便由此而來。名士喜嘯，一方面當(dāng)然和彼時壓抑的時局有關(guān)，現(xiàn)實中言語動輒得咎，不平之氣郁結(jié)于胸，除了借酒澆愁之外，恐怕也只有長嘯這種方式才能暢懷順氣，一舒胸中煩悶了。所以，嘯何嘗不是一種兼具音樂功能的導(dǎo)氣養(yǎng)生方式呢？這從《嘯賦》中“狹世路之厄僻，仰天衢而高蹈。邈姱俗而遺身，乃慷慨而長嘯”“舒蓄思之悱憤，奮久結(jié)之纏綿。心滌蕩而無累，志離俗而飄然”等句也可見一斑。后來明朝的周履靖步成公綏之韻，也寫過一篇《嘯賦》。今人的登高喊山，大概類似于長嘯，但其藝術(shù)性要大打折扣。古人之嘯作為一種純粹通過發(fā)聲的抑揚頓挫來體現(xiàn)其豐富內(nèi)涵的神奇技能，我們今天已經(jīng)不可能聽到。若論聲音之魔性，說不定和神曲《忐忑》有得一拼。

《烏賦》是成公綏另外一篇具有代表意義的賦作。關(guān)于賦文的緣起，《晉書》中已有交代：“時有孝烏，每集其廬舍，綏謂有反哺之德，以為祥禽，乃作賦美之?！?/p>

這和鵩鳥入室而賈誼作賦的情況倒是可以一比，無非一為祥禽，一為惡鳥罷了，對此，作者在序言中也講到了。話說烏鴉在古人心目中，呈現(xiàn)著兩種截然相反的形象，有時被視為祥禽，有靈性，會帶來好運，比如《山海經(jīng)》中就有神鳥三足烏馱著太陽出沒的傳說記載，賦予了烏以神性，于是金烏又成了太陽的別稱。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中轉(zhuǎn)引《尚書大傳》云：“周將興之時，有大赤烏銜谷之種，而集王屋之上者，武王喜，諸大夫皆喜?！边@樣一來，烏又成了吉祥的象征。但有時候烏也被視為是黑暗與不祥的征兆，這應(yīng)該與它們食腐的習(xí)性、難聽的叫聲以及烏七八黑的顏色脫不了干系。比如《詩經(jīng)·北風(fēng)》中就有“莫赤匪狐，莫黑匪烏”的詩句，有點天下烏鴉一般黑的意思。李白《戰(zhàn)城南》中描寫戰(zhàn)場的殘酷畫面時寫道：“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奔幢憬袢苏劦綖貘f，恐怕也多是負面印象，聽到烏鴉叫，總覺得會有壞事發(fā)生，說人嘴巴可惡，一般也用“烏鴉嘴”來形容。當(dāng)然，古代也有將烏鴉一分為二來看待的，如《酉陽雜俎》中便說：“烏鳴地上無好聲。人臨行，烏鳴而前引，多喜?！蓖瑯邮菫貘f，不同的行為表現(xiàn)可以顯示截然相反的兩種征兆，這種征兆的變化還和不同地域的認(rèn)識差異有關(guān)，比如宋人薛季宣的《信烏賦》中開篇就說道：“南人喜鵲而惡烏，北人喜烏而惡鵲，好惡之不同有若是?！笨傊?，烏鴉正負兩種形象的分裂并存可謂由來已久。

而烏鴉作為一種孝鳥的形象也古已有之。尹灣漢墓出土的《神烏傅》中，已經(jīng)有“其性好仁，反哺于親”的句子；《小爾雅》中也有“純黑而反哺者，謂之烏”的說法；許慎的《說文解字》對烏的釋義是“孝鳥也”；李時珍《本草綱目》中對“慈烏”一條也注釋道：“此鳥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則反哺六十日，可謂慈孝矣?！笨梢哉f，反哺之孝是烏鴉作為一種祥禽與德禽的核心意義所在，歷來為世人所肯定和重視?！稙踬x》中作者在序言中也說道：“夫烏之為瑞久矣，以其反哺識養(yǎng)，故為吉烏?！苯酉聛硭e了幾個例子，其中“望富者瞻其爰止”化用自《詩經(jīng)·正月》中的“瞻烏爰止，于誰之屋”一句，指烏鴉常聚集在富人之屋，而“愛屋者及其增嘆”則源自《尚書大傳》中的“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即愛屋及烏之意。不惟如此，作者還認(rèn)為三足烏有鳳鳥之德，“國有道則見，國無道則隱”。

賦文正文駢騷結(jié)合，前半部主要講述烏鴉的秉性和習(xí)慣，“應(yīng)炎陽之純精兮，體乾剛之至色”，這是從三足烏的神話中衍生出的烏鴉之陽剛本色。烏鴉自比于君子，所以“望仁里之回翔”，常聚集在仁德之鄉(xiāng)。作為群棲性的鳥類，烏鴉平時習(xí)慣于成群結(jié)隊。作者對于烏鴉是如此喜歡，以至于連它們難聽的叫聲在他耳朵里都“噫啞相和，音聲可玩”，別有味道。后半部分的文字更多圍繞烏鴉的孝德來展開。“嗟斯烏之克孝兮，心識養(yǎng)而知慕。同《蓼莪》之報德兮，懷《凱風(fēng)》之至素?！薄掇ぽ贰秳P風(fēng)》是《詩經(jīng)》中的兩篇，主要表達的都是子女感念父母辛苦而難以為報的思想，正好可以體現(xiàn)孝道。古籍中曾記載三足烏是替西王母取食之鳥，故后文有“為王母之所使”之說。而所謂“時應(yīng)德而來儀”其實也是呼應(yīng)前面烏鴉有鳳鳥之德一說?！澳苄菹橛谟兄堋币嗉辞拔恼f過的大赤烏集王屋之上以示武王君臣祥瑞之事。通篇讀來，不難看出，作者引經(jīng)據(jù)典，純粹是從正面贊美的角度來描述烏鴉之孝德與瑞應(yīng)的。

孝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并且一直被視為諸德之本，所謂“百善孝為先”。儒家《孝經(jīng)》提出了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和庶人各自應(yīng)盡的孝道，并由孝衍生出了忠。漢朝之后的歷代，都將孝道視為治國之要道而大力提倡，對歷史影響深遠。但是我們應(yīng)該要看到的是，先秦時候的忠孝和明清時候的忠孝是有區(qū)別的。先秦時所提倡的忠孝，講究的是一種雙邊的關(guān)系，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求的是大家各盡其責(zé)，做君主就要有做君主的樣子，做臣子就要有做臣子的職責(zé)，做父親就要有做父親的表率，做子女就要有做子女的規(guī)矩。換一句話說，如果做君主的不像樣子，做父母的沒有正經(jīng)，那就別怪做子女和臣子的沒有盡忠孝。關(guān)于這一點，《管子·形勢》篇中便說道：“君不君則臣不臣，父不父則子不子。”后來的《顏氏家訓(xùn)》中也說道：“夫風(fēng)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笨梢哉f，那個時候的有識之士都是反對愚忠愚孝的，孔子就說道：“父有爭子，不行無禮。士有爭友，不為不義?！避髯诱f得更是透徹：“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順下篤，人之中行也；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保ā盾髯印ぷ拥馈罚┰谥倚⒅?，還有道義存在，是不是忠孝，還得看這種忠孝的行為是否符合道義才行。

只是這種雙邊的倫理關(guān)系，隨著君主專制極權(quán)的不斷發(fā)展，到明清時候，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講究絕對服從的單邊關(guān)系，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愚忠愚孝成為了統(tǒng)治階級極力推行的愚民之道。儒家的本意已經(jīng)被嚴(yán)重歪曲和篡改，孝道日益成為了禁錮、奴化國人的一道沉重的枷鎖?？梢哉f，清末民初以后，一波波反孔浪潮的掀起，國人對于儒家思想一次次的集體叛逆，從根本上而言，在于過去兩千多年來對其過于順承的緣故，雖然是矯枉過正，但這種極端的反彈，也正好從反面說明了愚忠愚孝的教條主義對民族、對國人的毒害之深。今人要傳承發(fā)揚傳統(tǒng)忠孝美德，必先回到正義的軌道，否則，一場新的復(fù)興運動，未必不是下一場災(zāi)難的肇端。世道的很多弊端和人倫的無數(shù)悲劇之所以不斷重演，很多時候都可以追溯到我們從小就失偏的各式教育，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相對健全獨立之人格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