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可亮
借對的同時,伴隨著詞性的變化,造成『甲義』不匹配的觀感更強烈,審美效果更突出。聯界有人主張『在同詞性內轉義』為借對正宗和首選,觀點難以站穩腳跟。
王闿運贈友人:
斗室自太古;
升堂無俗情。
前面的分析顯示『斗/升』是同時跨詞性借對。
王闿運自題:
愧無齒錄稱前輩;
恥與牙科步后塵。
齒錄,指收錄、錄用,動詞義。轉義時變了詞性。
秋瑾挽母親:
樹欲寧而風不靜,子欲養而親不待,奉母百年豈足?哀哉數朝臥病,何意撒手竟長逝,只享春秋六二;
愛我國矣志未酬,育我身矣恩未報,愧兒七尺微軀。幸也他日流芳,應是慈容無再見,難尋瑤島三千。
上比中的『足』為形容詞『足夠』之意,借用『器官』義,詞性也變了。
王兆言(一八四一——一九〇一,湘潭縣云湖橋人)挽未婚妻:
月老誤因緣,劇憐白柰先開,赤繩遲系,潦草光陰千萬錯。只知伊死別生離,執手相期來世約;
云英原許嫁,詎料青禽晚下,黃鵠朝飛,落花風信二三番。卻使爾香消玉隕,斷腸消受未婚夫。
上比『潦草』之『草』為形容詞義,借用其名詞義而形成工對假象。
李壽岡題楊度故居:
飛揚志氣,跋扈文章,何地不生才,想像英風來故里;
坎壈終身,浮沉宦海,世人皆欲殺,聲名昭雪待周公。
下比『昭雪』之『雪』為動詞『洗刷(恥辱、冤屈)』之意,此處顯然借用了其名詞義。
在普通對聯中不止一處運用借對手法,此前筆者在全國范圍古聯中只找到『解脫拈花剛佛日,證明因果在仙霞』等寥寥一兩例而已,不料湘潭聯家捧出三例。
王闿運調侃友人高心夔誤押十三元詩韻而列朝考四等:
平生雙四等;
該死十三元。
此作『生』由『生平』轉義為『生死之生』;『雙/四等』對『十三元』之『元』也有轉義為量詞。
吳熙題城隍廟戲臺:
湘靈瑤瑟渺難聞,喜菊部擅場,且安排歌扇舞衫,譜成下里巴人曲;
詩社雨湖今不在,趁松寮雅集,好憑藉哀絲豪竹,陶寫中年謝傅情。
此作『菊部』指梨園行,借用其字面之義。『下里巴人』為整詞,對以『中年/謝傅』可謂奇思妙想,其中『巴/謝』皆轉義理解為動詞義,尤為令人莞爾。
馬瑞圖(一八五四——一九二五,湘潭白石鄉人)題湘潭白石鋪楓林亭聯:
“借對”應用賞析(上)
未曾見鳥道行程,數十年勞人草草,三千客車馬紛紛。想驛訊傳鴻,家書寄鯉,問征夫以前路,都只為利鎖名韁。世事莫須忙,且停鶴駕,且駐鸞驂,遇昔時舊雨良朋,與姜公論酒,偕陸羽評茶,趕什么白石黃茅,何妨就小弄開懷,飲幾杯竹葉?
即此是熊湘勝跡,八百里湖水茫茫,七二峰岳云靄靄。況塔堪題雁,橋適聽鶯,接孟氏之芳鄰,亦足暢幽情逸興。鄉心猶可慰,或歌鹿鳴,或聞虎嘯,趁今夕清風明月,效杜甫吟詩,仿王維作畫,說不盡紅酣綠戰,最難得好山對面,擁九瓣蓮花。
此作『熊湘』為山名或地名,『鳥道/熊湘』為借對;『舊雨』為『老友的代稱』,『舊雨/清風』為借對;『竹葉』指『竹葉青』酒,『竹葉/蓮花』為借對。一聯之中用了三處借對。
多處借對入聯例作的出現,為『密集借對』的應用推廣提供了支撐。
自借,指自對(當句對)是以借對的方式實現的,或自對的同時上下比實現借對。
王香浦代南北塘渡子挽趙五湖:
家貧財能聚,家富財能施,市價總持平,真個是一片婆心,十分公道;
君來我相迎,君去我相送,行蹤今謝絕,愁對著半灣綠水,兩岸青峰。
上比中的『一片婆心,十分公道』屬于當句對。其中的『婆/公』借對。『公』有『公平、公正』之意,借用了其『男子』之義。
王闿運挽朱雨田:
花徑玉缸頻把酒,看諸子滿床簪笏,里社仍祠積善翁;
荷衣徒步記相從,喜卅年平揖公卿,豪情吐盡書生氣。
上比『花徑/玉缸』為自對,下比『荷衣/徒步』為自對。同時,『荷衣』之『荷』又由動詞義轉為名詞義,與『花』形成工對假象。
王兆言題湘潭縣柱塘鋪六角亭:
六逸七賢,隨人位置;
角中羽扇,任我逍遙。
上比『六逸/七賢』為自對,下比『角中/羽扇』也為自對。其中『角』的甲義為『角落』,借用了其與『羽』同為五音『宮商角徵羽』一個小類之義。
馬羽霓題白石鋪戲臺:
白旗張漢,黃族爭華,轉瞬間索回九萬里皇圖,同胞同慶;
石可補天,戈能返日,環球上曠觀千百年奇事,若假若真。
上比『白旗/黃族』為自對,同時『黃』又借用了顏色義。
蕭乾三題湘鄉某戲臺:
松間明月,石上清泉,洗耳聽琴音,彈到流水高山,知今共羨陽春曲;
梓里同歡,桑麻話舊,多情寄劇本,演出忠奸善惡,鑒古重溫醒世文。
下比『梓里/桑麻』是自對,『梓里』的意思是『故鄉』,它與『松/間』又形成借對。
歐高才(一八六三——一九四〇,湘潭縣花石日華鄉人)題湘潭花橋分水坳麻蓬子戲臺:
麻生鄭閣,梅獻盧詩,古來宰相狀元,都自山中窮寂出;
蓬鬢云松,花容月映,扮出嬌娥玉女,儼從天上廣寒來。
下比『蓬鬢/花容』為自對,同時,『蓬』為形容詞義『松散、雜亂』,借用其植物義分別與『麻』『花』縱向、橫向形成借對。
歐高才題湘潭花橋石嘴頭三眼井戲臺:
三尺劍定宇宙江山,一卷書闡乾坤蘊奧,武事文事,用得好才算英雄,往跡縱茫茫,猶想見當道斬蛇,演疇歸馬;
眼垂青是高人顧盼,眉點翠現玉女豐姿,情濃態濃,知個中各有懷抱,相逢須款款,莫辜負幾樽新蟻,十斛香螺。
下比的『垂青/點翠』顯然為自對+借對。
田翠竹(一九一三——一九九四,湘潭人)自題書房:
面向黃陵呈赤膽;
欣逢盛世作詩翁。
『黃』的甲義為『黃帝』,借用其顏色義與『赤』形成工整自對。
自借的豐富表現形式,在湘潭作者群筆下展露得較為充分。
異步即『詞不對位』,造成聯句語意節奏不一的情況。嚴格來說,凡異步都是借對,即賦予了『整詞』或『詞的組合』一個與對應位置語意節奏一致的『乙義』,使讀者錯覺工致。
還以王闿運調侃友人高心夔誤押十三元詩韻而列朝考四等為例:
平生雙四等;
該死十三元。
此作『雙/四等』對『十三元』即屬于異步。
吳熙題湘潭湖北會館(禹王宮)戲臺:
陶情絲竹,謝傅中年,誰譜成湘瑟瑤弦,古屋畫龍齊振動;
唱念家山,巴人下里,更借得梅花玉笛,仙翁騎鶴快飛來。
『謝傅/中年』對『巴人下里』為異步。蕭乾三題湘鄉某戲臺:
一曲笙歌,有典謨、有訓誥、文中子,注意看來莫謂戲無益;
兩情憂劇,曰喜怒、曰哀懼、爾小生,專神做出總要人稱奇。
『爾小生』出自《三字經》。『文中子』對『爾/小生』為異步。
缺借,即借對辭藻只管一部分的字為小類,另一部分則明顯破缺,為寬對甚至不對。由于普通對聯對『工度』的要求沒有無情對那么嚴格,故『半工半拙』的『缺借』有靈活運用空間,且依然可能成為亮點。
上文吳熙的『下里巴人』對『中年/謝傅』;李壽岡先生的『英風/昭雪』即屬于『工拙參半』的借對。
郭伯重(一八七九——一九四八,湘潭縣霞城鄉人)題霞城龍虎廟:
無是無非忘甲子;
即心即佛悟浮生。
『甲子/浮生』中『子/生』為工整的小類借對,而『甲/浮』不那么講究,依然給人以工對之觀感。
馬羽霓題湘潭八卦沖燕子窩馬氏支祠:
沖開八卦地成圖,喜祖肇鴻基,支派符兩儀四象;
窩筑千秋山若抱,看客來燕子,呢喃賀五室一堂。
『鴻基/燕子』之『鴻/燕』為精致借對,『基/子』則頗寬。
易宗夔(一八七四——一九二五,湘潭縣易俗河人)代小鳳仙挽蔡鍔:
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那堪憂患余生,萍水因緣成一夢;
幾年北地燕支,自悲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
『燕支』為山名,又名焉支山,也表『邊地』之意。『鵬/燕』為借對,『翼/支』則不那么講究。
釋敬安(一八五一——一九一二,俗名黃讀山,稱八只頭陀,湘潭縣雁坪鄉銀湖塘人)題天童寺:
問誰具正法眼,向義興未結茅庵,太白未為童子以前,識得蒼山真面目;
愿我發菩提心,于南海曾謁普門,西湖曾參靈隱而后,來尋黃檗老頭陀。
『頭陀』出自梵語,原意為抖擻浣洗煩惱,佛教僧侶所修的苦行,后世也用以指行腳乞食的僧人。『面目/頭陀』之『面/頭』為借對,另一字則較寬。
黎錦熙(一八九〇——一九七八,湘潭縣中路鋪菱角村人)自題聯:
終身文字改革,豁出去了;
個人環境毀譽,滿不在乎。
黎先生用俗語『豁出去了』對『滿不在乎』充滿著天才的想象力。其中『豁』有『殘缺、裂開』之意,借用過來與『滿』形成精妙的工對,為雙轉。『去了/在乎』也是精致的出彩借對。『出/不』則寬對。這與杜甫的『伯仲之間/指揮若定』有異曲同工之妙。
值得一提的是,當今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借對屬于偏門,甚至是奇技淫巧,只適合偶爾用于詼諧聯或非正規場合。湘潭名家的一批挽聯足以擊碎這一觀點。
除了上述王闿運挽朱雨田和陳仲權,吳熙挽黎景嵩和黎培敬,秋瑾挽母親,楊度挽孫中山,王兆言挽未婚妻,還有以下作品也用到借對。
王香浦挽聶秉鈞之父(局部):
……屈指光陰將卅載;
……傷懷風雨近重陽。
『卅載/重陽』為借對。
羅醒吾(一八七〇——?湘潭縣花橋鄉棠花村人)挽陳茯根聯(局部):
……垂死病中驚坐起;
……平生眼底復誰來。
周詒柯(一八七五——一九三二,湘潭縣普慶西塘人)挽妻王氏(局部):
……運數誰知先我死;
……團圓惟望俟他生。
兩聯的『生』字都轉義為了『生死』之『生』。
趙甄陶(一九二一——二〇〇〇,湘潭縣楊家橋人)挽黎宣模:
材重若丘山,何期世事多艱,青云過眼成春夢;
情深越江海,永憶雞窗共案,舊雨聯床望再生。
『青云/舊雨』為借對。
湘潭上門女婿左宗棠挽徐清惠一聯也用到精妙的借對:
老去怕傷心,那堪萬里長征,嚴裝更哭同舟侶;
人生如寄耳,剩有卅年清德,令名付與史臣書。
『傷心/寄耳』,耳字由虛詞轉義為實詞,借對深度指數尤高,大添審美意蘊。
未納入統計的曾國藩挽左青士聯:
使青士有年,欲安天下今誰屬;憂蒼生成病,未定江南死不歸。
『青士/蒼生』亦為精彩的借對。
可見,借對作為構建偶句的手法,是一種并列于其他手法的客觀存在,人為地賦予愛憎,未必妥當。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