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

南山月

叮當，我可愛的小“弟弟”，你離開我們已近十年了。一想到你，眼前就浮現出你那搖頭晃腦、憨態可掬的模樣；耳畔里回響著你胸前小鈴鐺發出的清脆的聲音，“叮叮當，叮叮當……”

叮當還未出生的時候，我和妹妹就對他充滿了無比的期待。很快他便降生了，我們欣喜地看到了一個如此小巧的寶貝：雙眼緊閉，全身濕漉漉的，小腦袋還沒我手掌心大呢！小嘴巴時不時咂兩下，真是可愛至極！

爸爸見我們喜歡得緊，便欣然同意將他領養回家。叮當的到來給我們這四口之家增添了無與倫比的喜悅，大家競相寵愛他：媽媽每頓都做新鮮的肉湯泡飯，我和妹妹也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好東西偷偷塞進他嘴巴里。叮當慢慢學會爬了，肉乎乎的小手小腳簡直要撐不起那胖胖的身子了！他還不會說話，只在酒足飯飽之余滿足地哼唧兩聲，不時打上兩個響嗝。

叮當穿一件光滑柔軟的黃色外套，摸上去似一匹上好的綢緞。眼睛又大又明亮，一雙靈動的黑眼珠溜溜地轉個不停，閃爍出聰明狡黠的光芒。叮當睡覺時，要么朝下趴著，將身體縮成一個大倭瓜；要么仰面朝上，小手小腳四仰八叉作投降狀。在陽光灑溢的春日里，我和妹妹抱著小叮當在院子里玩耍。我抱起他來，指著妹妹有板有眼道：“這是你二姐姐。”又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是你大姐姐。”對著爸媽的方向說：“那是爸爸，那是媽媽。”叮當好笨哦，總是學不會我教的話。實在不耐煩了，就喊上兩聲，大意是：“哎呀，我記住了！”

叮當一歲了，這時已經能跑能跳了。媽媽給他買了一個小鈴鐺做“護身符”，掛在胸前叮叮當當的，他神氣了好一陣兒呢！叮當不愧是我家的小男子漢，有陌生人來家，他就勇敢地跑到我和妹妹前邊去，伸出兩只胖乎乎的小胳膊，瞪著兩只烏黑滾圓的大眼睛。斑駁光影下，他那幼小而單薄的身影竟讓人覺出幾分威嚴，那架勢真像是個要保護公主的小王子啊！可要是爺爺奶奶這些親人來了，他的眼睛里立刻綻放出柔和的光彩，屁顛屁顛地迎湊上去，撒著嬌讓他們抱抱。要是再被夸上一句“叮當真乖”，他便得意地將小腦袋搖晃得撥浪鼓似的。

叮當越長大就越聰明乖覺，眼中總是洋溢著不盡的天真與朝氣。他最喜歡在陽光下蹦蹦跳跳地撒歡兒，是我們全家人的開心果。秋收時節，爸爸將剛從地里刨出的花生連果帶秧地拉回家，豐收的果實堆了一滿院兒。飽滿豐盈的花生果如珍珠穗子系掛在綠色的秧蔓上，隨手剝一顆，入口生脆，清香四溢。叮當興奮地跑上爬下，仿佛魚入大海般歡快自在。

我們需要盡快將花生果從秧子上擼下來，好將花生曬干存儲或榨油吃。不用擔心天黑，瞧，天上的一輪大月亮不正是一盞明燈么？全家齊上陣：媽媽、奶奶和我負責擼花生果，爸爸和妹妹將剩下的花生秧一捆捆束起來。叮當還小，可他也一心要幫忙，只見他用兩只小手按住一束果秧，用小嘴巴將上頭的花生一顆顆地咬下來。大家見狀不由地哈哈大笑，這可真是個小機靈鬼呀！叮當咬累了又去扒拉秧子，卻是剛捆扎起來的。幫了倒忙的叮當讓我們又好氣又好笑，妹妹做勢追打他，叮當卻像個泥鰍似的鉆來鉆去根本抓不住，院子里回蕩的笑聲久久不停。

霜露下，夜漸涼，一會兒奶奶問道，“叮當呢？”果然許久不見他了，大家停下手上的活兒找他。誰想這個小家伙，竟然爬到盛放地膜的牛皮口袋里玩去了，那里邊暖和又柔軟，自然舒服極了。叮當聽到我們的叫喊聲便探出小腦袋來，頭上身上掛著一條條的地膜片，那樣子實在滑稽極了！惹得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那段歲月任何時候回想起來仍是清晰可見，因著叮當，幸福的蜜糖化得更濃更香醇。

我、妹妹和叮當三個簡直形影不離，除了上學之外我們都帶著叮當。村子東邊有一條河，河畔是一大片郁郁蔥蔥的菜園地。暑假里，我和妹妹每天都會抬著一只小水桶去給家里的小菜園子澆水。我倆穿著花格紋的小裙子哼著小曲兒飄飄悠悠地走在前面，小叮當慢騰騰地跟在后邊。他本來就腿短走路慢，又非常容易受新鮮事物的吸引，低飛的蝴蝶呀、路邊的野花呀，他都饒有興致。有一次我們兩個惡作劇，把叮當放進水桶里，學電視上抬新娘坐花轎的樣子，邊行邊晃。我們沒聽他喊叫還以為他也覺得好玩，仔細看時，只見他兩只小手使勁攀抓著桶沿，身體因為害怕緊縮成一團，原來小男子漢也會怕高呀！

河水隨著季節漲落，盛夏時的河水湯湯，大而湍急。盡管媽媽幾多叮囑，只能在園邊的淺水坑里取水澆園，但看到幾個大孩子在下游嬉戲玩鬧，我和妹妹忍不住蠢蠢欲動了。我們手拉著手淌水前行，走到水沒大腿處就不敢再往前了。鄰居家的二蛋最是可惡，一邊在水中各種撲騰向我們顯擺，一邊做鬼臉嘲笑我們膽小。

我氣不過，甩開妹妹的手自己往前一大步，結果腳底下一滑，一屁股倒在了水里。河水頓時淹入鼻腔，撲面而來的窒息感讓我瞬間慌了神，大孩子們都離得遠，妹妹又不會游泳。誰想叮當竟是個天生的游泳健將，他大叫一聲，跳入水中，用嘴巴咬住我的衣領使勁向上拉拽。憑借這股牽引，我奮力一躍從水中站立起來，可是鞋子被湍流沖出去老遠了，叮當又奮力游前去給追了回來。我也顧不得全身濕漉漉，抱著叮當高興地親個不住，“哼，你們還不如叮當厲害吶！”盡管回家免不了媽媽的一頓責怪數落，可二蛋他們往后沒再挑釁欺負我們了。小伙伴們聽說了叮當的“英勇事跡”，也都爭相抱他、夸他，我和妹妹別提有多驕傲了！

叮當越大越調皮了，他對外頭的世界充滿了無限的好奇，于是便常趁我們不留神就偷偷跑出去玩耍。可他胸前那個叮當作響的小鈴鐺早將他“出賣”了，我們循著鈴聲很快就將自作聰明的小家伙“捉拿歸案”。后來他學會了躡手躡腳，或者干脆找個地方躲起來不動。有一次，我們怎么都找不到他，天快黑了，我們又急又怕，擔心他會被壞人抱走。最后在自家門前的草垛后頭找到了正呼呼大睡的叮當，我第一次動手打了他的屁股，是我太愛他，生怕會失去他。叮當瞪著淚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一臉無辜的表情，仿佛在請求我的原諒，直到我破涕為笑。

可是，我多么不想寫“可是”——我們要搬離老家了。叮當暫時不能與我們一起走，只得先將他送去親戚家里寄養。分別的那天，他并不知道我們就要分別，還是沒心沒肺地傻樂著。“叮當，親親大姐，親親二姐……”我和妹妹哭成了淚人，最后抱了抱我們最親愛的小“弟弟”。

剛離開叮當的日子，我幾乎夜不能眠，總是想他想到淚流滿面。那些我們在一起的明媚時光，幾乎占據了我最美好的青春歲月。又到中秋，望著天上的明月，我陷入了對叮當深深的思念中。給親戚打電話了解他的近況并托他們拍些照片，照片中的叮當清瘦了好多，小手小腿再沒有那厚墩墩的肉肉，眼神分明黯淡了許多，不似從前那般歡快自然。

再不會有人將他當親弟弟般疼愛了，我親愛的叮當，我再不能親親你溫熱的臉頰，摸摸你肉鼓鼓的小肚子……

看著叮當的照片，想著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我哭得稀里嘩啦。同事聞言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一只狗狗而已，至于讓你這樣傷心么？”我哭得更厲害了，是的，對別人而言，叮當只是一條可愛的、不太純種的黃色臘腸犬；可對我而言，叮當就是我的小弟弟，不是親人卻勝似愛濃于水的親人。

我只想盡快安頓下來，能早日將叮當接回身邊。可當我興沖沖地去到親戚家接他時，卻聽到了親戚愧疚地致歉，“叮……叮當丟了，對不起啊！”我的笑容瞬間凝固成霜，那院子的偏角，一個空籠、一只空碗，只不見了叮當的蹤影。“我們晚上是不拴它的，大門開著，它也常去門口玩耍。前天早上沒見著它，出去尋，聽人說那晚聽到摩托車聲與狗叫，想來是被偷狗的人抓去了……”

記憶中所有叮當的影像在腦海中開了閘，如泄洪般汩汩而出，沖向心頭，涌上眼窩。眼底兜不住，便撲簌簌落下來，猶如車窗玻璃上傾灑不止的雨水，模糊了視線———我終于失去了你。

此后，我再沒有養過狗。遇到可愛的小狗也不再抱，不再愛，甚至不再看。曾在公園里遇見一只很像叮當的臘腸犬，我盯著它看，它也停下來看我，女主人很溫和，邀請我抱抱它，我婉言謝絕了。那些幸福的、悲傷的記憶都隨著叮當的離開一股腦兒地封存起來，我的擁抱只留給他。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夢里的叮當還是搖頭晃腦的可愛模樣，胸前的小鈴鐺“叮叮當，叮叮當”地響著。我想撫摸一下他柔軟的毛發，我想親親他可愛的小嘴，他卻轉身跑開去了，只留下了串串鈴聲“叮叮當，叮叮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