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照著不可描述的人間純潔”
——讀榮榮組詩《喜歡，自然深愛》

◎王彥明

一

所有人的寫作，幾乎都有一條隱秘的暗線，串聯(lián)著時間、技藝與精神向度。就榮榮的寫作而言，這條線可以觀照到辛棄疾、聶魯達及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群體；而在題材層面，她的寫作是駁雜而充滿生機的，固然愛情的言說一直貫穿其間，但是由此生發(fā)出的對個人精神的審視、對時代癥候的省察、對傳統(tǒng)精神的復歸，都是值得我們反復體認的。 沈葦認為，榮榮的寫作過程是一個從“尖銳”到“和解”，從“掙扎”到“省悟”，免于陷入虛無的泥淖，不斷走向成熟和開闊的過程。當是確論。

寫作進入到一種“大自在”境界而返璞歸真，除卻年齡與閱歷的影響，個人所求同樣不容忽視。在一次訪談中，榮榮說：“有時候也會開玩笑或者賭氣地說，我將遼闊讓給你們，我獨守我的一分真二分溫柔三分小。”退身向后，并非示弱，而是以退為進，回到自我的一隅；“遼闊”有時候反而是一種逼仄。這種抉擇基于個人經(jīng)驗，展示了榮榮非凡的洞察力，她明白寫作的空間只要與生活對接，就會變得開闊。此時一隅就會“別有天地”。

榮榮所謂的“真”，就是要將寫作退回到生活層面，從生活之中汲取力量，譜寫個人的生活史，進而構(gòu)建個人的價值譜系；而她所謂的“溫柔”，是要回歸女性身份，探尋有別于男性的書寫空間，盡管榮榮的作品曾被陳仲義視為“真摯粗放，有男性化特點”，但是縱觀榮榮的寫作歷程，她從未放棄女性身份獨有的力量，2014年出版的詩集《時間之傷》就取材于更年期女性的身心精神，這是敏感的女性詩人獨特的“創(chuàng)造”；而這里的“小”，就是放棄大而空洞的抒情，與“真”對接，在具體瑣碎的事物中，尋找美好與詩意。“我的現(xiàn)實是另外一種，它是大眾的、普遍的、卑微的、無常的，有些戲劇性甚至還有些荒誕。我相信，我所說的現(xiàn)實，這是由恒河沙數(shù)之多的小人物的命運組成的。”

相對于其他女性詩人，榮榮的“溫柔”是獨特的，是恣肆的，是隨性而灑脫的，擺脫了小家碧玉式的精致，擁有江湖兒女那種灑脫和自得。這種語言的敞亮既是個人閱歷的影響，更是性情的外顯。僅此，榮榮就足以成為新世紀女性詩人中的獨特存在，她細膩不失爽利，溫婉不失通透，閱盡人間百態(tài)，始終未曾喪失那份天真。

榮榮試圖以詩“抵御掉日常的平庸與瑣碎”，同時又深深明白詩“生發(fā)于日常的平庸與瑣碎”，在這個吞吐消化的過程中，超拔乃至峭拔的意義得以顯現(xiàn)，情感正是在變化中上升，語言在轉(zhuǎn)換中刷新，詩意因超越而獨步。在情感的迂回、校正和探尋中，她的詩將生活之中幽暗的部分照耀得明澈、清晰，增加了完整性、光芒和人性的溫暖。她的目光探向那些普通的、底層的、不幸的人身上，寫到了鄰居、祖母、妹妹、鐘點工、瘋女人、出租車司機……而切入的卻是現(xiàn)代人身心困境。她飽含深情地凝視萬物，為世界保留了一份美好與珍貴的希望。

其廣受好評的《一個瘋女人突然愛上一個死者》，就是以“瘋女人”的非理性視角、獨白式的戲劇化語言表現(xiàn)了女人對愛情的理解和寄托，與之形成呼應的是她的《過錯》，表達的是“一個緣于完美的毀滅者的內(nèi)心呼號”，那種飛蛾撲火的赤誠就是一種愛的復歸與召喚。這兩首有著明顯的差異，卻都讓我們在這個消解深情的時代里，感受到了傳統(tǒng)愛情的熾熱。即使是《鐘點工張喜瓶的又一個春天》這樣承載痛感的作品，我們也可以在細節(jié)中，感受到那種對底層人民關愛的目光。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榮榮的詩有母性的光芒，照耀著這個有些裂痕的世界。

二

僅從題目來看，“喜歡，自然深愛”呈現(xiàn)了一種簡單的愛情倫理，當然視為一種精神趨向也未為不可。這里的邏輯是非常微妙的，“自然”來得過于急促，甚至省去了一個深入的過程，直接抵達了情感的巔峰。我們可以在這種邏輯里得到一種直接的歡愉，這種撇去曖昧關系的純粹，忽視了物質(zhì)、經(jīng)驗和秩序，而直接表達為一種樸素的情感。

不可否認的是，情感的復雜性，人心的復雜性，不是一個詞匯就可以恰如其分地蓋棺定論。“暗中那瘆人的撕裂聲無人聽見，/她仍愛著，愛所有的悔不當初！”（《她愛他所有的當初》）如果《過錯》是那種情感的噴射，有赴死的決絕，這里的情緒就是暗流涌動，在詞語的內(nèi)部銜接著心緒的轉(zhuǎn)移。這是時間在詩意上的刻舟求劍， 由此產(chǎn)生的焦慮、怨懟、不滿、悔恨和無奈，依然化解不了深情，“愛所有的悔不當初”是在摧毀的前提下疊加，是負負得正，是要毀滅邏輯和秩序——顯然，愛是沒有道理可講的。當我們再回到這首詩的題目《她愛他所有的當初》，就已經(jīng)可以感受到背后的包容與珍視，而這種情感的時間性，總是充滿落差感，當時的溫情脈脈，當時的深情、快樂、甜蜜，在現(xiàn)在只能是“一圈圈慢慢褪去的身影”。這種黯然是火焰的消失，是黑暗的降臨。

榮榮有很強的時間感，除了表現(xiàn)為物象的轉(zhuǎn)換，情感的遷移也是一種呈現(xiàn)方式。我們習慣在今昔、虛實里進行對接，榮榮的“昨日”“當初”“過往”有深深的當下焦慮與期許。這種復雜的情緒，是“時間之傷”，也是熱愛的余燼。“一個且行且遠的原點，注定跑偏的劇設，/像身體磨損，容顏更替。”（《她愛他所有的當初》）也許想象的修復術(shù)可以還原面孔，甚至記憶可以剔除許多糟糕的記憶，但當下的糾結(jié)卻越發(fā)深重。像《殘菊》這樣的作品，就是在物象與心境的對接中，形成了對時間的觸摸。“殘”和“菊”都有很深的時間性，“菊”帶有的引申屬性，“殘”帶有的時間割裂感，把記憶打碎、混淆，乃至丟失。“細碎的波紋在心里漾開時，/我看見了一朵殘菊。”這里向前推進的“細碎的波紋”，是撿拾、模擬、拼貼和還原的過程，不可避免的還有篡改和遺棄。

消解和凝結(jié)，在榮榮的作品里，表現(xiàn)為一種反向互助的作用，遺忘意味著深刻，深愛傳達為怨懟，卑微轉(zhuǎn)述著深摯，錯亂體現(xiàn)著清晰……愛情的邏輯就是如此繁復。“此刻，廣場上所有無深意的零碎，/都如臺階錯落，小徑淺白。”（《會展廣場的午休時分》）“無”和“零碎”肢解了深情，詩句卻在輕巧的節(jié)奏轉(zhuǎn)換里，透露了內(nèi)心的歡喜。“她的多情不被允許。/她等待的祝福，也永不會來到。/只有被篡改的記憶， 一本寫壞的書。” （《全程》）詞語進行著碰撞、抵牾，情感一再降低訴求，這種示弱何嘗不是一種深情。 就像“她的任性只在想象里”這樣的詩句，在限制之中，壓制了深情，卻釋放了萬千委屈。

榮榮從來都是一個在場者，她討厭那種遮著面具的不爽利，她的聲音回蕩在內(nèi)心的劇場。她的獨白、低語和對話，都是在具體的情景中，熾烈地、真摯地、痛苦地展開。偶爾那些對白也會忽然跳脫一下，形成新的局面。“我無法給你我的最初，/至少讓你為我畫個句號。”（《遺存》）這一處直接引用，卻寫出多少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在這一組詩中，榮榮轉(zhuǎn)換了視角，從最初的直接抒情者轉(zhuǎn)換為了對他者的觀察，即便如此，她的抒情依舊有一種不容置喙的執(zhí)念。“她有重復的煎熬，疼痛，/她有重復的絕望。”（《全程》）她的反復就是強調(diào)，就是確指。偶爾她的抒情還交叉在情境的敘述之中，“為什么還能飛，不停地起落，/錮于一個狹隘又頑固的/早被預設的內(nèi)心邊界。”（《任性》）那種架空的“任性”總是來自期待著的幻想和預設之中，在彼此的鉗制和撕扯間，若隱若現(xiàn)。

可以說，愛情詩在榮榮的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了很大的比例，幾乎她所有的詩集中都有，盡顯一位女性詩人的敏感與熾烈，那種哀傷而甜蜜的情感，復雜而真醇。她不斷轉(zhuǎn)換著視角、表達方式，對過往、當下的心緒進行摹寫和傳遞，她建構(gòu)了一種愛情美學范式，而此種建筑烘托起來的卻是一種人生經(jīng)驗之上的人生態(tài)度。“還有半明半昧的燈光，/曾照著他們勉強保留的外在清白和/不可描述的人間純潔。”（《一場告別》）明與昧、內(nèi)與外的渲染和氤氳之間，寫作者的真誠和精神秩序都顯現(xiàn)了出來。

三

如果說，“勉強保留的外在清白”暗含了一種情境的還原，“不可描述的人間純潔”則體現(xiàn)了榮榮情感的價值建構(gòu)，我認為“半明半昧的燈光”可以視為氛圍的營建，體現(xiàn)了外物與內(nèi)心的呼應關系。我愿意放大一點，將這“燈光”擴展為榮榮寫作的技藝，而照耀的則是她所有的深情。 就像前面我談及的，榮榮的寫作已經(jīng)抵達返璞歸真的“大自在”境界。她的寫作呼應了她的視野、情緒、呼吸和想象。但是，同樣不可忽視的，還有她的技藝，因為爐火純青，所以擁有很深的自然感。如果不借用顯影的方式，很難發(fā)現(xiàn)。

“想象力、表達力和入世之心”，是榮榮拋卻女性身份，確認的詩歌應該具備的要素。這種“入世之心”是她始終如一的堅持；而她的表達力主要體現(xiàn)在她對詞語的把控、對結(jié)構(gòu)的整合和對固有秩序的“冒犯”上。榮榮擅長在結(jié)構(gòu)之中，形成一種韻致。“那里清風是你，明月是你，/缺失的風景也是你。”（《任性》）這種重復形成的淡淡愛情與憂傷一起襲來。“那里，她可以嬌小如甜點，/或是白月光，睡前故事或熱奶。/她可以要求這樣要求那樣，/她可以停留，昨日重回，/看時間一圈圈慢慢褪去他的身影。”（《她愛他所有的當初》）種種假想都是以詞語的重復來遞增情感的熱度，但是在迂回中，又回到了最冷寂的部分。

就像“這樣”“那樣”這一類詞語，當然可以增加想象的疆域，同樣在表達上也溫婉如耳語，有淡淡的親昵感與親近感。榮榮就是這樣把一些俗詞、不起眼的常用詞增加了美感、節(jié)奏和韻致。詞語意義的擴散與壓縮，在于作者的調(diào)動。在《過》這首詩中，榮榮運用了29個“過”字，甚至還拆解了這個字，體現(xiàn)那種切膚之痛：“‘我愛過你。’現(xiàn)在，中間的過，/橫，豎鉤，點，點，橫折折撇，捺，/是過失，是過錯，是過分。”這種拆解漢字的步驟和情感歷程的轉(zhuǎn)換存在一種暗合，同時也在時間上形成一種延宕，及至最后一句，就更是一個詞一個詞地切換與深入，從可原諒到不可原諒，背后隱含的是愛情世界里的步步退讓與對方的變本加厲。作為一個時態(tài)助詞，“過”意味著完成；作為名詞，則意味著錯誤；作為動詞呢，是過失的過程進行。榮榮幾乎調(diào)動了這個詞語的每一種詞性，在時間和精神的雙重層面，傳遞悲傷之情。有語言潔癖的寫作者，往往拒絕重復，但是榮榮卻選擇了另辟蹊徑。

榮榮曾寫過關于“看”的幾首詩，幾乎都關涉視角的轉(zhuǎn)換問題，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向內(nèi)的探視，譬如：“我看見自己在打一場比賽”（《看見》），“這個曾經(jīng)的仰視者是否在高處/俯瞰著天空并有了造物主的憂患？”（《看》）對自我的理解與分析，是她關注生活中的看天者、打籃球者而引發(fā)的沉思。榮榮有這樣一種能力，不僅可以增加詞語的光華，還可以賦予萬物以深情、深意。“我寫萬物”與“萬物寫我”的辯證關系里，體現(xiàn)的是寫作者的表現(xiàn)能力。在榮榮的早期代表作《白洋淀》里，她就將“看”與“思”，或者說物象與精神，進行了高度融合。《在恩鈿月季公園》這首詩，顯然深得李清照“人比黃花瘦”“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這類作品的神韻；《毛烏素沙漠》同樣如此，毛烏素沙漠盡化為情感的附屬，支撐著情感的脈絡。這類作品是在托物言志，更是個人深情外顯于世界。

榮榮的詩有一種保鮮功能，發(fā)展得很緩慢，自然做舊也慢，閱讀便會生發(fā)新的慨嘆。她拒絕了周遭消費世界的影響，甚至有時候還從傳統(tǒng)中尋求幫助，來構(gòu)建壁壘，抵御“風”和“亂花”的影響，堅持在日常生活里探尋“內(nèi)心渴望的精神高度”。隨著閱歷和見識的提升，那些來自生活中的熱愛與憂傷、溫暖與絕望……都逐漸變化為理解、寬容和頓悟的原材料。她守住了自我，續(xù)接了傳統(tǒng)，試圖以自己的微光，照亮那些冷了的心、孤寂的夢，以及那份“不可描述的人間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