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詩匯·90后詩人作品小輯

（江蘇）

河流自述

河流，暫時退回小溪，重溫每一次跌宕

和輕緩。住在溪旁的村落

沒有了炊煙，它比今夜的月亮還孤獨

河流在群山之間流淌，它失落

一片浪花在沒有找到大河之前

它是歡快的。一旦找到，就是日夜地訴說

當它找到大海，咆哮和怒吼

才剛剛開始，所以

海上的風浪才那么大，人間的悲傷才那么多

枯草

秋風一直往深處吹

伏草不存

野草枯了，變成一根根白骨

青山何其有幸

見證了它：從綠到黃，從黃到白

被牛羊啃食、踐踏、嫌棄……

的一生。最終把最堅硬的部分

插在這里，像一面旗幟

任山火燎原

它枯，歲月也枯，一點就著

——那是燃燒的歲月啊

風數落一地桂花

在秋天，風數落一地桂花

它只是安靜地數

我站在樹下，看見

萬物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數著自己

老樹數著年輪，群山數著落暉

稻子數著蛙聲，母親數著針腳

河流數著流水，村莊數著星星

……而我，數著過往

被數落的時光，香氣撲面而來

那昨日逝去的青春

是被風數落的一地桂花

今朝我以同樣的方式再一次葬花

（云南）

山風

流水經過古城，燕子會在春天回來

雪花飄過頭頂，緊了緊衣領看身后

松濤放牧羊群，古人有劍氣

旅客懷揣夜色，怒放與抵達無關

稀疏過往不想說出

三股水

逆流而上，金沙江一路咆哮

云霧吞吐，龍蟠臥在江岸

與三年前不同，三股水沒那么憤怒

大江東去，他始終在尋找未來

相遇新營盤

與阿卓務林相遇新營盤，下車就下起唐代的雨

我依舊叫他阿卓老師，他最近沒寫新詩

他說這里的老百姓令他感動，修剪花椒一棵又一棵

他鼓勵我寫下去，等明年新營盤蘋果開花

我們再見

（澳門大學）

云只是云本身

天黑之前，光線在山頭黯淡

導致幾朵云彩模糊

我誤以為有淚水暈染在眼眶里

其實我并不憂傷，反而幸福

我沒有在這個季節在家

已有二十年，而我今年二十四歲

住在山上的人看天不傷頸部

只需輕微仰頭十五度

或平視遠山。平視

我們與山泉、野生菌平等

都是烏蒙山的守護者

在沒有地震、干旱、泥石流的日子里

家鄉的云只是云本身

沒有人會惡意揣測

——云是某種不好的前兆

“你家的大白鵝長得真像天上那朵云。”

我對正在趕鵝的老人說

畫圓

在鋼筋混凝土筑成的樓棟間

住幾年、十幾年、幾十年

漸漸地，很多人把習慣制成枷鎖

一眼看穿過去、現在、未來

不留任何多余的空隙，一切都已知

在異鄉吃飯、睡覺、工作

回家被催婚，單身永遠是個話題

晚婚容易濺起不少議論

上一代人里面，有人婚姻不幸

他們把這不幸繼續強加給這一代

甚至可以預見，下一代也不得不接受

時間常常改變表層的、深層的

卻無法摧毀那些骨子里殘存的頑固

就像一個空心圓，在沒有圓心的情況下

在外圍繞了一圈又一圈，畫了無數圓

也找不到開始和結局，循環不止

（西北民族大學）

野花記

一朵野花沖破巖石究竟需要多少勇氣

我不得而知。這里的石塊已經散落滿地

一朵野花已經完成一次階段性的突圍

——生存，或許只是一種形式的讓渡

此時，一朵孤零零的野花佇立于

巖石之上。它柔軟的身體隨風搖曳

緊緊裹住一些羞于啟齒的秘密

那一定是我從未見過的斑斕

一定會有卓然不俗的芬芳

這是春天里再幸運不過的事情了

恰好我只身經過，恰好天空初霽

一朵野花在黎明中悄然蘇醒

如同一個天地間混沌初生的赤子

雨露即為寒糧，晨光即為素衣

夜行記

曠野之上，我們成為黑夜的一部分

以草木之名，面北而立，放歌

在流浪的土地上，心有所棲

遠處，火車飛馳，一路駛向黎明

東方。那里有我們的家園

蟲鳴聲漸弱，親人早已沉眠

西北。群山肅穆，月亮高懸中天

今夜，我們兩手空空，彼此放逐

昨日世界。我們談論，關于明天

關于嶄新的生活，一切豐富的存在

離開時，走向人間煙火，我們沉默

成為一盞小小的燈

（山東大學）

夢中的詩

醒來時，已經忘卻

仿佛白板，任憑怎么努力

也回憶不起被擦拭前的抒寫

走在大街上，我一直是一塊

努力回憶那首夢中之詩的白板

那首完滿的詩，承載我悲傷的詩

那首我直抵我內心最深處

卻被遺忘的詩

我知道，我再也想不起來了

我知道醒來即宣告死亡

我只是知道，夢中我活過，且多情著

佛

當人遭遇苦難

向佛祈禱

佛會落淚，但絕不說話

人的痛苦，讓佛想起了

自己的一段往事

佛不能渡人，只想讓人知道

佛也經歷過

他的慈憐，來源于

一千種悲傷

（甘肅）

艾蒿掌

傳說已經很久遠了

無從考證

盤山公路一圈一圈纏緊貧瘠的土地

生怕稍不留神這把骨頭就散架了

顫顫微微的崖畔上

有清風徐來撩起惱人的往事

回憶是一道深不見底的幽谷

四野寂靜，山川層層疊疊

所有的說辭都顯得蒼白

鄉村不只盛裝詩酒田園

一些隱秘的辛酸也蕩開漣漪

譬如無生育能力的殘疾獨子

譬如打工未歸的少婦

那些不甘屈服命運的村民

抓住這個國度給予向現狀反擊的鎖鏈

擺脫了貧困的追擊

一棵弱小的幼苗如何長成參天大樹

我心頭的疑惑越來越重

艾蒿掌村硬朗的脊梁

和經歲月打磨之后的粗糙紋路

給出了答案

（四川）

玩具

沒有玩具，房間里堆滿

描述生活的詞語

秋蟲鳴鳴，往事密不透風

一個人在二十七歲時做著

分辨傻子與白癡的功課

破碎的玩具汽車里沒有駕駛員

風在水面飛快奔跑

烏鴉渴望有一支獵槍

扣動扳機貫穿時間深處的狡猾

沒有玩具，人們被動的習慣自己

習慣時間的控制

習慣人間游戲

（陜西）

明月

此刻，月半中天，夜很寧靜

屬于我的月亮，正悄然升起

追逐，裸露，釋放，還原

像白花花的銀子

消耗生命原有的厚度

像夜空中一瓢清泉

滋潤每一處干枯的喉腔

像遲到的歌者

發出只有夜晚才懂得的妙音

我不止一次從夢中驚醒

雙眼噙滿了未命名的淚水

（甘肅）

旅行

我想，多年以后

我們還會如此相愛

選擇一個開花的季節

坐上慢速行駛的綠皮火車

從一座陌生的城市，開往另一座陌生的城市

庇護

近些日子，到城外的廟宇漫步

順著石子鋪成的小路，輕手輕腳

上臺階時，心里平靜成一面湖水

手掌閉合，鞠躬，磕頭

圍著瑤池宮，一圈又一圈的走

我試圖在尋找一種庇護，甚至是一種愛

心里殘缺的那一部分

（陜西）

雪的產物

雪，一生只有一次機會留在人間

如果溫度高了，變成了水滴

如果溫度低了，變成原本的容貌

如果世上有情

水滴掉落人間，遇到最理想的溫度

它成了一面冰鏡

雪，是溫度最理想的產物

將它變成雪粒、雪花、水滴、冰

我喜愛冬季里覆蓋厚厚的雪

冰涼入骨，潔白童真

那像是兒時的歡樂

（河北）

筑路人

兩根冷冰冰的鋼軌

延續著你千萬里夢想

是否還記得

那細蒙蒙的雨絲

將黑夜割裂得千瘡百孔

當雨水濺起污泥

崩進眼睛

你把雙眼瞇成一道閃電

狠狠地掄起鐵錘

憤怒般地砸下一枚枚道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