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興
我的故鄉是北部灣畔一個名叫港彩的村莊。
我曾多次寫過我的故鄉,怕久之不寫慢慢會忘記,從而導致故鄉也把我忘記了,這不是我能承受的。
故鄉沒有高山,只有矮矮的山坡。村莊臨坡靠海,山坡與海邊長滿了木麻黃,一棵連著一棵,一片連著一片,手拉手,肩并肩,圍成一個綠色的天然鳥巢。它們像我的鄉親,挺著最直的腰干,披著最柔的秀發,黝黑粗拙,憨厚素樸,本分地守著村莊,守著炊煙,守著早出晚歸的風帆。
寄居在城市里的我,被繁華喂養得不想離開,只能在遠方想著我的村莊,想著堅守村莊的鄉親,以及村前村后的木麻黃。木麻黃,那令我牽腸掛肚的木麻黃啊,經常在夢中被故鄉的風吹得嘩嘩響,仿佛在輕喚著我的乳名。
我是木麻黃養大的,也是木麻黃教大的。
現在的農村,很多人家都是使用煤氣煮飯了。我小時的故鄉,燒水煮飯都是用木柴,木柴基本上都是木麻黃。那時候,每家都有一片屬于自己的木麻黃樹林,空余時間就去剔除多余的枝條,既能讓樹木得到更好的生長,又能把砍下來的枝條帶回家當柴火。
村莊靠海,多臺風,每次都有樹被掀翻折斷,斷枝斷葉的更多,鄉親們總是等臺風過后去撿回家。小枝用手折斷即可,稍大一點的用刀砍,如再大的需用鋸子鋸斷,每段約60厘米長,然后用斧頭劈開成小條狀,曬干當柴火。村莊是半農半漁的,木麻黃的材質堅硬,如樹干比較大,可留下來做家具,若經過海水浸漬或防蟲防腐處理,可用來制作船底板。不管是化為灰燼,還是家具船板,木麻黃只不過換了一種活著的方式而已,就像故去的鄉親,隱身于山坡的深處,陪著村莊,守望著子子孫孫。
我第一次跟父母去撿樹枝時,看到有的木麻黃被連根拔起,有的攔腰折斷,露出不屈的白骨,倒掛在地上。但不論怎樣,它們的腰干依然直挺著。從那時起,木麻黃就在我靈魂里植了根,大小不一的根系成了我的血管,通直的樹干硬化我的骨頭,時刻矯正我的腰骨,不至于畏懼風雨,卑躬屈膝。
木麻黃藏著火焰,藏著炊煙,喂養著村莊,其葉棒狀圓柱形,纖細柔軟,易燃,是每家灶臺必不可少的。母親煮飯時,先抓一把干樹葉放到灶心,上面放小樹枝,火柴一點,樹葉吱吱吱就著火了,一會小樹枝也跟著噼里啪啦地唱起歌來,大枝條需待火燒旺后才能添加。農村的灶臺,都是幾個灶連在一起,燒水、煮飯、炒菜一起來,只要一 個灶臺有火,其他灶臺就可以引火了。 不久,飯香開始彌漫,溫飽著饑餓的日 子。如遇到番薯收獲的季節,母親心情 好時會很大方的拿出幾個小番薯埋在火 炭下面,那熟透的香味,讓整個村莊都 流下了口水。我每年春節都帶兒子回老 家過年,小小年紀的他竟對燒柴煮飯饒 有興趣,總喜歡搬一小凳子坐在奶奶身 邊,學著添柴加火,有模有樣的,逗得 我母親眉歡眼笑,說:“我這個孫子今 后餓不到啰!”母親沒讀過書,不懂得 大道理,但懂得善待生命。她認為一個 人只要能耐下心來給自己及家人煮飯, 就差不到哪里去。民以食為天嘛,能吃 飽穿暖就知足了。
當灶臺邊的樹葉燒得所剩無幾時, 就該我們小孩子出力了。不管是海邊, 還是山坡,哪里的木麻黃樹葉多,哪里 剛耙過可能要等幾天,我們了如指掌。 一到周末,我們幾個小伙伴就約好,各 自帶上一把鐵耙子及兩個小麻袋屁顛屁 顛就去了。我最喜歡去海邊的樹林耙樹 葉,耙子在樹林里穿梭,暢通無阻,像 將軍般召集著渙散的士兵。耙子過處, 一條條樹葉被收攏,卷起,滑過的痕 跡,折射出沙子潔白無瑕的人生。
樹葉是耙不完的,風一吹,剛耙過 的地方,又有樹葉簌簌而下,就像我的 鄉親,有新生,有老去,新舊替代,生 生不息。
麻袋裝滿,就可以偷閑玩我們百玩 不厭的“打仗”游戲了。我們人不多, 分為兩隊,每隊三四人,規則是誰被對 方發現誰先“死”,全隊“死光”,就 輸了。贏的一方是有戰利品的,那就是 下次耙樹葉時可優先選一塊樹葉多的地 方。這是一條大家都喜歡的規則。也許是游擊隊電影看多了,游戲前我們每人都會折幾支柔軟的木麻黃枝條編織成一頂帽子戴在頭上,既能遮陽,也便于隱藏不易被別人發現,然后再尋機伏擊對方。游戲中,發生過很多有趣的事,如那位的腳底不小心被仙人掌刺到(兒時窮,鞋舍不得穿,赤腳玩),“啊”的一聲大叫,其隊友聽到,知道壞事,心急欲制止,跟著叫一聲:“小聲一點??!”全被對方發現而“死”。更有一次,小胖子二狗找到一個偏僻而隱蔽的地方,藏著躲著不知不覺地趴在沙子上睡著了,害得我們找了半個多小時,此事一度成為我們村莊的頭條新聞。
港彩小學位于村西,離海邊180多米。校園內沒有其他樹,僅有五棵盤虬臥龍、郁郁蔥蔥的鳳凰木,每年夏天,滿樹的火焰,拼命地燃燒,欲燒掉貧窮的日子,燒紅我們的錦繡前程。校園外,卻是密密麻麻的木麻黃,像衛士一樣守著村莊,護著校園里小小的花朵。我記得,二年級上學期,我們幾個調皮的學生經常逃課去海里抓螃蟹,然后到木麻黃樹林里撿干枝葉,掏出從家里“偷”來的火柴,直接烤螃蟹吃。那濃郁的香味,現在想想還直咽口水。有一次我們剛從海邊溜回來,就被我們班主任溫國偉老師看見了。他瞪了我們一眼就出了校門,我們以為沒事,誰知道僅幾分鐘溫老師就拿著一支木麻黃枝條轉回來,叫我們到教室外面縱向列隊,把樹枝給最后一個同學,要求按次序后面一個打前面一個的小腿,打完一輪就180度后轉,反過來打,每人十次,不能假打,否則重來,美其名曰:接力賽。最后他狠狠地丟下一句:“誰今后還敢逃課,看我不收拾你!”那時候,社會上不存在不允許體罰學生的論調,反而家長還希望老師把他們的孩子管嚴一 點,怎打怎罰請自便,“嚴師出高徒” 嘛。溫老師用他獨特的懲罰方式,讓我 們這幫調皮鬼“自相殘殺”。
我們的小學是村小學,學生都是本 村的。溫國偉老師也是我們村的,他家 就在我家背后50米處。故我們幾個在學 校被懲罰的事,風輕輕一吹,我母親就 知道了。中午一回到家,母親也是抓起 一木麻黃枝條狠狠地抽向我的小腿,咬 牙切齒:“叫你不讀書!不想讀就不要 讀了,回家放牛去!”這讓本來就痛的 小腿痛上加痛。我忍著痛跑離了家,跑 到木麻黃樹林,對著樹一邊腳踢手折, 一邊罵:“叫你打我!叫你打我!”直 到累了,才靠在一棵樹干上,久久地凝 望著頭頂上柔軟的枝條。它正努力地伸 展著,為我撐出一片陰涼,在海風的吹 拂下,不停地洗擦著藍天白云,梳理著 我的心事。我漸漸地平靜下來,目光隨 著枝條變軟變柔,忘了痛,忘了老師及 母親的打罵。我突然發現,樹越大,它 遮陰的范圍也越大;越高,把人的目光 抬得也越高,而它頭頂上的天空也愈遠 愈藍。
高考前,我報考的志愿是當時比較 熱門的“微機”,學校錄取時卻把我調 配到“園林”專業,陰差陽錯成為一名 “護花使者”,讓我與木麻黃的緣越結 越深。我從書本上了解到,木麻黃屬于 常綠喬木,原產澳大利亞和太平洋島 嶼,適生于海岸的疏松沙地,是中國南 方濱海防風固沙的優良樹種,被稱為 “岸邊衛士”。怪不得每次臺風中,村 莊安然無恙,木麻黃卻少腿斷臂,原來 都是它舍命護著我們。
關于木麻黃防風固沙的作用,《東 山縣志》上有這樣的記載。東山環海多沙,解放初,多個村莊被風沙埋沒,當地人也曾經想過種樹固沙,相思、苦楝、黃樺……十幾種樹輪種了個遍,無一成活。1955年,谷文昌擔任東山第三任縣委書記,為了找到合適的海防林種,他與技術人員翻盡資料,大海尋蹤。聽說廣東電白縣成功種活了一種名為木麻黃的樹,谷文昌立即派人前去取回苗種。1958年一開春,一連4天,數十萬株木麻黃遍植全島,但只有白埕村有9株還活著。希望,就是從這點點綠色開始,經過不懈的努力,終于,9株木麻黃,變成了20畝豐產試驗林,又海潮般向各村漫去……從此,東山美麗化蝶,也留下一句膾炙人口的詩句:人生一粒種,漫山木麻黃!
學園林,需識樹。學校的后山上有幾棵20米多高的木麻黃,花卉老師帶我們去認識樹木時,一般先問我們認不認識,然后再慢慢解說。老師一路指著樹,我都不認識,只有聽的份。等他指到木麻黃時,我精神一振,第一個響亮回答:“木麻黃!”老師驚詫地望了我一眼:“不錯啊!這都認識。”我忙說:“這是我們村的‘村樹’!”
木麻黃是不是我們村的“村樹”,我不清楚。因村里沒村志,無法考究。其實,很多東西是不必要去求證的,自心認同即可。好比一個一輩子陪著你、護著你的人,不管與你有沒有血緣關系,他(她)就是你的至親,都值得你去珍惜,疼愛。
大學畢業后,我到了深圳。我以為從此遠離木麻黃了。但令我驚喜的是,除了市中心少種以外,沿海岸邊卻有大量的木麻黃。我家附近的寶安海濱公園就有一大片,說著老家的雷州方言,等待著我的到來,讓我倍感親切。我一有空就帶兒子去看那片木麻黃,兒子像我 小時一樣喜歡在樹林里穿梭,嬉戲,而 我則坐在樹下,靠著樹干,癡癡地望著 隨風而舞的樹葉,它們仿佛在晃著我長 不大的童年。
我伸出一只手,五指彎成耙子,在 地上收攏一小撮樹葉,點燃。望著小小 的火花及絲絲的輕煙,我不禁熱淚盈 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