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氣韻談

文 |賈雪梅

氣韻，指文章或書法繪畫的意境或韻味，是藝術家和藝術作品的靈魂。古今聯話中并未將氣韻作為品評對聯的標準，但氣韻生動的作品比比皆是。試從《對聯話》中選取幾例吳恭亨認為有“氣”之作，吳氏之評語同錄。

應敏齋滄浪亭聯云：

小子聽之，濯足濯纓皆自??；

先生醉矣，一丘一壑自陶然。

亦栩栩有生氣。

無錫惠山張睢陽廟，黃漱蘭題云：

男兒死耳又奚言，若論唐室元勛，數百戰功名，豈輸郭李；

父老談之猶動色，但吁揚州都督，億萬年魂魄，永鎮江淮。

對幅首七字懔懔生氣，如干將莫邪之鋒，不可逼視。

武昌黃鶴樓聯，胡文忠云：

黃鶴飛去且飛去；

白云可留不可留。

語似蒙莊，奇氣橫溢。

江湘嵐滕王閣題聯云：

有才人一序在上頭，恨不將鸚鵡洲踢翻，黃鶴樓捶碎；

嘆滄海橫流無底止，慨然思班定遠投筆，終子云請纓。

昂頭天外，奇氣咄咄。

記黃公度自題人境廬一聯云：

有三分水，二分竹，添一分明月；

從五步樓，十步閣，望百步大江。

氣體票姚。

甘肅布政司署牡丹多至百數十本，高或過屋，林亭之勝，敻絕一時。中有憩園，園內有四照廳，譚復生題聯云：

人影鏡中，被一片花光圍??；

霜華秋后，看四山嵐翠飛來。

造語秀雋而帶雄氣。

聯作具湖山清氣者，有袁克文題無錫萬頃堂聯云：

幾席三山，萬頃波濤疑海上；

湖天一閣，重陽風雨是江南。

李夢瑩題賈傅祠聯云：

少年有痛哭流涕文章，問西京對策誰優，惟董江都后來居上；

今日是長治久安天下，喜南楚敝廬無恙，與屈大夫終古相依。

可云極浩氣滂沛之能事。

以上聯作，吳恭亨使用了“栩栩有生氣、懔懔生氣、奇氣橫溢、奇氣咄咄、氣體票姚、雄氣、清氣、浩氣滂沛”等詞，來表達他對此類作品的推崇。如《南齊書·文學傳論》所言：“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p>

怎樣才能寫出氣韻生動的聯語？我們可以提出幾個關鍵詞：精神、生命力、韻味、氣息。

首先，聯語的精神和生命力，在于情感的真摯、思想的深邃。以自己的感悟，寫自己的文字，賦予聯語以鮮活的生命力。讀者與作者之間如有“氣”相接，精神相感。我嘗試用自己的兩副對聯解讀一下。其一是《寫在2008年的六一節前》：

蒼天無情，于初夏之時，無端敲碎水晶夢；

孩子不哭，在廢墟之上，為你重栽梔子花。

五月正當四川梔子花盛開的時節，梔子花花語是愛與希望，寓意著堅韌的生命。是時距汶川5.12大地震不過10來天，我是把柔情與母愛傾注于聯語中的。聯雖有不規則重字，亦不想改。此聯應能稱真摯。

其二是《民國報人邵飄萍》：

不阿于黨，不屈于威，援鐵筆以醒國民，一士能當萬兵甲；

其志何申，其身已赴，繼先生未竟事業，百年尚待幾頭顱。

邵飄萍為民國報人，創辦《京報》，有“鐵肩辣手、快筆如刀”之稱。有評論說“邵飄萍已成為中國百年新聞史上最光彩奪目的名字，他用他的鮮血染紅了言論、新聞、出版自由的理想”。上聯致敬，下聯則悲憤慷慨。整聯精神貫注，骨勁氣完，差可稱以氣驅馳者。

其次，要做到形神兼備。神是精神，是立意；形是聯語的外在形式，是手法、辭藻、氣息的整體呈現。對聯被譽為詩中之詩，其形式的打造，詩文中倡導的賦比興手法，亦制聯之要?？梢越栌苗妿V在《詩品》中一段論述加以體會：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義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弘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能做到如此，亦聯之至也。我們可從上面列舉的古聯加以印證。

賦比興手法的運用，氣息的流轉，再試用我以下二聯稍作解析。其一為《題南京芥子園（李漁故宅）》：

閑情寄數畝園中，聊安排碧沼幽花，笑稱泉石經綸手；

浮生只一場戲耳，愿裝演美人名士，同看金陵煙雨天。

曹云霖先生點評：上起劈手徑入，以“閑情”點題，李笠翁于芥子園著《閑情偶寄》之情景呼之欲出。接以“聊安排碧沼幽花”“笑稱泉石經綸手”二語，李漁自詡之造園絕技便在其中。尤其“笑稱”二字，最見其為文養氣之妙處。下起轉筆，“戲”字尤為出彩，既切笠翁身份，又引出“美人名士”，語涉雙關。以同看“煙雨天”煞尾，尤見情致流轉，閑雅無盡。

此聯出幅之敘為賦筆，直書其事；對幅用“浮生只一場戲”作比，“愿裝演美人名士”，亦言戲亦言人生；收句“興”也，煙雨茫茫，余韻不盡。曹先生予“為文養氣”“情致流轉”之評，深以為解人也。

其二為《題李陵聯》：

萬戶侯無以期，五千卒共能死，其祖哀，彼身尤可哀，烈烈邊風，塞草胡笳長磨折；

歸國路已為絕，蓋棺論幾曾公？殉名易，報漢實非易，茫茫天道，君恩臣節劇悲涼。

曲景雙先生點評曰：上聯用李陵的壯烈與其祖孫遭遇突出一個“哀”字。“萬戶侯”亦言李陵亦言李廣，故“其祖哀”三字自然而然。之后“烈烈邊風”由議論敘事轉入情境，悲慨嗚咽之聲如在目前。下聯也能層層推進，張弛有度。

我這一聯整體以論行文，插入“邊風塞草胡笳”的情境，借助形象思維進行氛圍烘托，從而達到造境抒情的目的。在氣脈的處理上，三、四分句有承上啟下之功。結句留給人聯想和思考的余地。行文上，疏密、張弛、渾然，也是處理得比較完整的。

“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擬之今人聯作，試舉幾例。上海武曉勇題太倉梅村客棧聯：

煙波一千重間坐佳客；

幾席三百載外接詩人。

語秀而有雄闊之氣，韻致逸宕。河北康永恒題黃鶴樓聯：

胡不歸兮黃鶴？

今猶是者滄江。

語有蒼茫之氣，得悠然不盡之余韻。

從這些聯語中，我們可以看到，氣韻流動之作，乃是作者精神、思力與才情的統一。

另外，生命的活力，文字的韻味，不是非要寫得深沉。豈謂“好春萬葦綠成海；斜日西山黃到樓”不是生氣流動？能說“短艇得魚撐月去；小軒臨水為花開”不是真美？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一切文學作品，感發之徑原本大同小異。清人朱庭珍說：“蓋詩以氣為主，有氣則生，無氣則死，亦與人同。”（《筱園詩話》）然則，我們雖知形神兼備、氣韻生動是好聯，但每每作聯，有時想不出好的立意，有時想要表達某個意思卻又缺乏文采，有時有句卻難能成篇。諸多遺憾，不是在一篇談論作法的文章之后就能解決的。這里只是提出一個審美角度與諸君探討。嚴羽的《滄浪詩話》中說“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學聯亦大抵如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