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怒
你知道我的極限:五十四歲的裸體。智識和
行為,止于此。有形有聲有色。它來自某一類
贈予或祭獻(尚不明其奧妙,這種事是如何
發生的?)。他們說:因為你是詩人。我說:根本
不是。有一個極。形體和氣息。一個概念的內涵和
外延。有另外一個極。日和夜。相向奔涌和反饋。
關于生的事情已經夠讓人困惑,萬物之事呢?
如今,我沒有了二十歲急于結識新朋友,巴望
找個人證明一下什么的勁頭。但孤獨,是屬于
剛剛撕碎一頭角馬的鱷魚的。它靜靜趴在沙灘上,
貌似懶散,實則有一種體現世界精神的法則的完美。
——不同于詩的法則。藥劑師的藥。唯意志論。
盡管現在的我綜合了七歲、二十歲、五十四歲,感情
充沛,還使用了寫作,仍無濟于事。(要明白,我們
在哪——兩極之間,是的。)某一日,我去探望一位
生病的同行。他身上纏滿花花綠綠的電線,我問他
意欲何為?他答道,他在遨游,“到處留下我的標記。”
夏日衰頹的情感序列中,能提供好一點的寂寞
的有哪些?——山楂樹和木槿樹。紛繁綠葉間
的青樟果。山道拐彎處。觀景臺駐足處。總之是
適合放下蕪雜事,想自己事的地方。捕獵者一無
所獲,其心態如何?——心性自明,自會得到響應。
這時候,對我有約束力的有哪些?——寂靜。自己。
山上滿目巨石,草深比人高,這里的一切通過我而
涌現、叫,簡直是一頭野獸。若說是約束,又不是。
(問題太寬泛,須四顧而答)。潛意識中,影響我回答
的有哪些?——一種語言。兩種語言。乃至七八種。
非要用方言才能表達自己?——出門時父母的叮囑。
記憶中兒歌的旋律(為何還自比孤兒?)。導游的
解說詞。游客的狂熱(區分貪睡嗜睡)。投身地名
研究?——謹慎使用指稱代詞:之上之下,這里那里。
非要從頭至尾傾聽別人不可?——抑制把東西藏起來
的熱情。拿出它來,聽聽人們對這寶貝的評價。注視
龜足的水中游,鷹翼的空中懸垂(體會那足那翼)。
海棠構建了一個符號:海棠。不會是別的。
我們亦然。在這里,物的實際大小、形狀和
色彩無關緊要,你摘下它、撕碎它,也改變
不了什么。海棠依舊是海棠。勝于凝固。我們
對它有所寄托,總拿它去度量別的花:芍藥、
韭蘭、牽牛花。花瓣重疊的經驗世界:一個
勝于物質表達的自動裝置。本我和超我。“我思。”
為此我們發明出一些美妙的度量單位(瓣和朵),
以描述它從而抓住它。“別讓它消逝,這種美。”
包含在事件中或故事中的(我們之所知,需要
通過某個事件或故事再告訴我們一遍,我們才
相信)。花粉噴向空中,撒了我們一身,那無度。
照著海棠的樣子畫海棠。換一個視角,從我們
眼中的單薄花瓣到顯微鏡下的豐盈花瓣。我們
的世界,被時間化了——故而才被劃分為生、死;
嬰兒的呆萌、老者的昏聵;秋日海棠的盛開、凋謝。
必須依據審美,知曉我們作為一個符號而全然靜止。
在自然中,我最樂于感受風。(有人用風箏
去試探風,直觀地看到——風懸停在空中。)
快樂體驗如何表達?公式化的散步、跑、祈盼
誰誰的愛撫。與擁有秘密者古怪地一致這一點
顯得幼稚。也顯得庸俗。像步出酒店的人打的飽嗝。
心情不錯時,他會停下來,同街頭乞丐說說話兒。
自然狀態的監禁與抗拒。見到一條眼鏡蛇,盤在
路中央,纏著它的獵物。它的大眼睛盯著你。你
走你的,不必駐足。(何以把握現實?那是藝術。)
我是某一種類型的男人:常常衡量我至多愿意承受
什么樣的懲罰使我不斷欣然試錯。“讓自己回到
世界上來,完整地、全部地。”清晨,半夢半醒間,
我每每以為自己死了,或正在死(時而還驕傲,
以為遙遠處有一個豐美富饒的女兒國在聆聽我)。
七月中,蜂蝶停憩在草尖。暑熱在加劇。空氣中
有一半是虛無:我假想著在那片虛無上滑行。而比我
更瘋狂的男孩們,徑直將氣墊船開上足球場的草坪。
孔雀懷著憂傷,我認為。八月,它是我喜愛
的一種鳥兒。遲鈍、弱直覺,更安靜。仿佛
是對“我是什么”的回答。畫一張它的分布圖,
非洲、大洋洲,炎熱之地(主要集中在沙漠國度)。
在古老集市上,人們互相攀談,互相設問。許多
在我們看來很離奇的問題被他們一遍遍重復:
“我們被割讓了?”“這只是買賣?”“誰理得清
人生的果和因?”他們最終希望免于這么活著或
那么活著,閉目選擇“是”或“否”。男孩被拴在
木樁上,治療他的過動癥。女孩到了懷孕的年齡,
變得深情款款,但誠實的身體一次次證明她錯了。
生存變得糟糕,從天上來到地上,像孔雀。“但這
并非我想要的——孔雀不是飛鳥而我也不是她。”
在環球旅行中,我與不同地方的異鄉人親密相處,
學他們的禮儀,穿他們的服飾,借此體察他們的
內心:孔雀的氣味。體臭。混合了暑氣和人類的熱病。
其他飛鳥如長喙鷗、巨爪鳥,也只有被催眠著方能飛。
雨滴的空心聲響與更深廣的沉悶。下午。
在屋內,我用劇烈運動來排解。還有其他
的藏身處?沒有了。我害怕九月比七月八月更甚,
被剝奪了歷史感(你壓根兒不需要感到有時間這
東西存在。唯我存在,就夠了)。面目全非的東西。
一個反向螺旋松塔。猶如影像,或你口中常念的
“永恒”。能破壞一切的,親愛的幽靜。這樣的
日子常有。還會有。不會說結束就結束。屋頂上
的天竺花香,會沉降到窗戶的位置,讓人不再
犯困,也不會時時讓人想著它。對某個人的懷念會
加深,對另一個人的會減弱——時而相反——形成
對稱。總比心中空蕩蕩要好,勝過道德生活的不堪。
“你有何愿望?請說。”“你想成為什么?請說。”
枯坐半日,歸納一些念頭,進而給出一個合適的
名字。刺梨仙人掌。鯨魚骨。九月的棕尾斑鳩。(成群
飛過的神靈軀體,也值得我們借來一用。)但對我
而言,明白行動的重要性契合這情境卻已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