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馬
堅持人的中心地位,即主體性,在詩歌中表達(dá)人,體現(xiàn)人和世界的關(guān)系始終是詩歌古老而又新鮮的母題。天人合一,是理想的境界,是人和自然的和諧相處,是相互依存,綠色發(fā)展的理念,也是詩的理念和不懈的追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其五》),南山安然,人亦悠然,山高人淡,山自在,人也自在,人和自然打成一片,如同遠(yuǎn)親近鄰,平等而親切,恬靜而高遠(yuǎn)。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李白《獨坐敬亭山》),人也見山,山也見人,不是有山無人,不是假大空,是山是人,是山人在此。
好的詩歌中必須有作為主體的人的存在。
作品的血色取決于作者在多大程度上聯(lián)系了自己的內(nèi)心和真實的生活。杜甫說,“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等于說,情即是詩,詩要傳世,必要有情。情深詩厚,方能走心。
思無邪。詩言志,言士之心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修辭立其誠”。我的寫作觀念不是先鋒的,我屬于在這個時代探索求新,但又時時“返回”過去的寫詩者。《詩經(jīng)》《論語》《莊子》《楚辭》、漢魏詩歌、唐詩宋詞始終是我獲得寫作力量和靈感的最重要的源泉之一。“壯不如人何況老,學(xué)除師古別無方”。
“創(chuàng)新是一個民族進(jìn)步的靈魂”,對詩歌而言,也是如此。創(chuàng)新不是無中生有,不是憑空想象,是繼承當(dāng)中的發(fā)展。
繼承什么,怎么繼承?我覺得我們依然可以從許多古代詩人那里得到諸多啟示,“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dāng)嗳四c”(曹操《蒿里行》),曹操的詩時代性、人民性兼具,他也有愛民之心,悲憫情懷。“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甫《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 杜甫寫一己悲歡,但更能推己及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登幽州臺歌》),陳子昂的詩里也有一個主體性極強(qiáng)的“我”,在自然與歷史中淚濕心熱,形成一個鮮明動人的詩的形象,千古閃耀。“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王維《秋夜獨坐》),王維詩中不僅有大自然的無限生機(jī),更有不在而在的人,有人世珍貴如燈火的溫情。“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李白《憶秦娥》),太白有看開歷史的大智慧。凡此例舉,人民性也罷,主體性也罷,總之,詩中有人,這是我們應(yīng)該繼承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詩人眼界要開闊,既要善于向內(nèi)看,又要善于向外看。向內(nèi)觀心,探索內(nèi)心的真實。向外看世情,看自然,看生活中的變化,內(nèi)外結(jié)合,眼界才大,才不局限于個人的杯水風(fēng)波,才不浮于淺表。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道德經(jīng)》),家常話最能入心入肺,家常話寫出詩味,境界真高。
詩人既要忠實捍衛(wèi)自己的內(nèi)心,堅持自我,堅持主體性,堅持人的個性,在精神上真正“實現(xiàn)每個人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又不能孤芳自賞。要融入生活,在生活中獲取詩歌的素材和靈感。沒有生活的詩,如起房蓋屋沒有地基。屈原有生活,老陶有生活,杜甫生活經(jīng)歷豐富,詩的表現(xiàn)題材也豐富。東坡人詩合一,他的詩詞即可看作他的生活傳記,喜怒哀樂順境逆旅艱苦周折全有表現(xiàn)。為詩而詩,躲在象牙塔里不成。生活有多么寬闊,詩歌的想象就有多么寬闊。不能回避生活的矛盾、壓力、苦難,矛盾、壓力、苦難若能利用好了,會變成詩的緣起和動力,會噴發(fā)詩情。
表現(xiàn)現(xiàn)實,反映時代精神,與為功利寫作是兩碼事。為功利寫作是“思有邪”,邪就是不直。不直者,不誠。不誠,表現(xiàn)在詩里就是花言巧語,巧言令色,與“修辭立其誠”背道而行。不誠,焉能為天地立心?詩是民族精神,是天地良心。詩必須言而由衷,寫下的字兒要與心跳對應(yīng),字對心,心對字,字心相印。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白居易《與元九書》),詩人要有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zé)任感。“鐵肩擔(dān)道義,辣手著文章”(楊繼盛),有鐵肩又有辣手固然好,如韓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蘇軾、辛棄疾、王安石、范仲淹、龔定庵,既能入世當(dāng)官,又能辣手著文章,沒鐵肩,有辣手也成,手辣心妙,心要向真、向善、向美,不可雞零狗碎,墮落無恥。文風(fēng)影響世風(fēng),詩歌要充實而光輝,光輝是人性的光輝。充實不是空虛無聊,不是低級趣味。所以加強(qiáng)修養(yǎng),修煉“內(nèi)美”是詩人畢生的功課。“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孔子《禮記·經(jīng)解》)。對于人心而言,詩歌是春風(fēng)化雨,是潤物細(xì)無聲。詩人可以把詩寫得不像詩,不像而是,是創(chuàng)新,做人卻要做得像人。寫詩的目的就是要追求做“真人”。寫詩,要寫到真不像詩,真是好詩。做人,要做到真是性情中人,真是有趣之人,不是虛偽的家伙。
托爾斯泰為藝術(shù)總結(jié)了三條標(biāo)準(zhǔn) :獨特、清晰、真摯。對詩歌的創(chuàng)作也可借鑒。
先說獨特。千人一面,沒有個人的風(fēng)格和印記,主體性不鮮明,沒有辨識度,張三等于王五,王五等于李四,可有可無,不值一提。“高松出眾木,伴我向天涯” (李商隱 《高松》),因其特出,因其出眾,再遠(yuǎn)也能看到“高松”形象。義山不同于李賀,杜甫不同于小杜,不同才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獨特始有普遍的意義,普通則難獨特,“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黃庭堅《以右軍書數(shù)種贈邱十四》)。主體性就是個性,就是個人能力,智慧在實踐中自主、自由的表現(xiàn)。詩要通脫,隨便寫,寫什么都行,寫時代,寫日常生活,寫自然,寫人性深處的喜怒哀樂惡愛欲求,都成,就是要特立獨出,與眾不同,獨特方能有貢獻(xiàn),方能百舸爭流,百家爭鳴,百花爭艷。
再說清晰。清晰絕不是清淺,明白如話,通俗易讀也絕不是失去深刻。“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 (杜甫 《戲為六絕句》),老杜的許多詩都有一種貌似簡單的復(fù)雜,深入而淺出,詞句清麗,意味無窮,不是單向的。李商隱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用字可謂清晰,可謂清麗,而意義卻是復(fù)雜的,多解的。我希望詩歌寫作在追求深度表達(dá)時不要誤入文字的迷宮,詩歌之塔要容人進(jìn)入,一層兩層三層……“詩無達(dá)詁”,但總歸不能完全拒絕讀者。要讓讀者能有會意。弗羅斯特曾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說:“須時時記住一個值得記住的事實——這世上有種叫被評出來的成功。那是靠不住的,是由少數(shù)自以為懂行的評論家炒作出來的。真要成為一名靠自己的詩作而成功的詩人,我必須跳出那個圈子,去貼近成千上萬買我書讀我詩的普通讀者……我要成為一名雅俗共賞的詩人。我絕不會因成為那幫評論家的魚子醬而沾沾自喜。”
弗氏是真誠的。我們每個人寫詩,其實打心眼里希望遇見知音,為未來的讀者寫作只是一個靠不住的夢。“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辛棄疾《賀新郎·甚矣吾衰矣》),稼軒豪放,作詩如顧隨所講有英雄手段,知其詩者,何止二三子,因其有健筆,有柔情,有熱心腸,更有清晰的表達(dá)。
明月雪蓮
赤裸著走進(jìn)我心里
——拙作《幻象》
“信,達(dá),雅”仍然是對詩歌創(chuàng)作有用的箴言。昏散難達(dá),云遮月。語言晦澀,佶屈聱牙,貧嘴饒舌,往往是詩人自己沒想清楚,或玩弄文字游戲。
最后說真摯。“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白居易《與元九書》),白居易強(qiáng)調(diào)“情”是詩歌的根本條件。他的《長恨歌》《琵琶行》即是以真情取勝的作品。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說,“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血書即以真摯情感書寫,不真摯如何打動讀者。要身體力行,把心放進(jìn)詩里,用情感和血液喂養(yǎng)文字,讓文字血色充盈,讓詩人在自身消耗中成全詩歌。
“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朱彝尊《殿桂秋·思往思》),寫愛的無奈,情的無奈,寫人生不得不獨自承擔(dān)的孤苦和凄涼,愛和情常常是咫尺天涯,中間有看不見的鴻溝,真是愛莫能助,情難自禁,最是刻骨,最為銘心。“情者文之經(jīng)”(劉勰《文心雕龍》),說感情是詩歌的靈與肉亦未嘗不可。說到底,詩歌是對心靈與現(xiàn)實的超越,在超越中提升人的精神品質(zhì)和精神境界。
“始于歡欣,終于智慧”(弗羅斯特),每個詩人都渴望與自己相遇,在更高的層面,在未知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