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遍的歸途（組詩）

芒 原

[在孤山]

在孤山，每個人

都給流水拋出一個答案。

明月如鏡，心如鎳幣。當(dāng)浣洗的月光

進(jìn)入遼闊的湖面：古人何在，來者又何在？

我獨自在舍身亭，看腳下懸崖

正驚濤拍岸，一顆懷古之心撞擊而出——

月光與山色齊飛，終歸于水底

碧濤涌向了天空，又返回了琉璃萬頃。

而巖石上的白鶴，露出

一點孤影。

[江水辭]

坐在瀾滄江邊，我偏執(zhí)地認(rèn)為

江水，是十萬大山忍辱負(fù)重后的滾滾怒吼

也是一個人，不繞開的日落下流水的骨笛，與哀鳴

[抱頭痛哭的雪]

雪，一開始就沒有停過

在雪中，我已分不清哪片雪花

是魏晉南北的，哪片是大唐盛世的

哪片是從身體里擠出來的

哪片是白發(fā)里站著的

哪片是相愛，埋怨，夢里，現(xiàn)實，或未來的

只覺得它白得驚人，白得覆蓋了時間

仿佛自己就是那抱頭痛哭的雪

很想就此停下

可是，它們還在不停地飄落下來

落在我的頭上、肩上、鞋上

睫毛上、嘴唇上、皮膚上……層層疊疊

沒有絲毫的哀怨與悲天憫人

只是在潔白與潔白間

用一片

輕輕壓住另一片

[浮生半日]

孤獨是綠色的。我在山中

看到松樹、蕁麻、苔蘚、蘑菇

它們相安無事，都不曾把孤獨刻意地放大

恰恰是人類，總在處處設(shè)伏

步步殺機(jī)。當(dāng)我鉆過一片灌木林

巨大的巖石，像大地風(fēng)化的

一顆堅硬石牙。它銹跡斑斑，它藏在深山

與月光、鳥鳴、山澗同享日月光輝

坐巖石上，我還是高估了自己

它虛空的身體下，是深不見底的山谷

這還是讓我莫名地?fù)?dān)憂和心虛

這時，松濤陣陣

正從谷底漫上來。而不遠(yuǎn)處的林間

傳來女兒的笑聲，碰撞之時

我必須全身而退

是時候，帶她們回家了

這是我一遍遍的

歸途……

[下 雨]

一個在抽煙

而另一個斜靠在沙發(fā)上

燈光陷入了天花板的白色調(diào)子里

他們都沒有交談的欲望

只是枯坐在時間的門外，耗盡寡淡的職守

時針并沒停止，他們聽到了

很多屋檐下，翅膀，在人的向心力里

被折斷，而且越來越密集，越來越

緊湊，像鼓點般鋪天蓋地

他們本該搜查一場風(fēng)卷殘云的心臟力學(xué)

本該扣押一顆頭顱狂熱的辯論

但，他們已分不清時間的巨大渦流

其中一部分

或許來自他們自己

也或許來自

對忍耐失去了興趣

“下雨了。”

另一個說：“嗯。”

下雨了——

[人間四月]

迎著風(fēng)，流下的淚都被吹散

這人間四月

我是我自己的群眾演員

也是我自己的臥底

還是我自己假惺惺的暗探，一切淚水

終將，歸于平靜

終將，在小說的樓閣搭建空梯子

終將，練習(xí)水滴穿石

之后，把大海搬到琴鍵之上

在心與心之間拆除

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