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
下雪的日子,我們能做些什么
風景被單調的白色抹去
(但你能確定這些是白色?)
存在有著太多的可能性
而雪卻是唯一。它只是在下
迅急或緩慢。事實上,它是時間的影子
如同那些死者,成為不復存在的存在
或存在的灰燼。但透過虛無他們又看到些什么?
鑰匙在鎖眼中轉動。鞋子剛好合腳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完美
正如此刻我坐在窗前,看著
詞語紛紛墜落,或什么也沒有看
午后的光線照亮了街道深處。
顫動而傾斜。一架大提琴發出的喑啞聲音。
肥大的葉子飄落在人行道上——
看上去很干凈,應該是被昨天的雨所沖洗。
記憶重重疊疊,像散亂的撲克牌攤在桌子上。
一切變得陌生,當多年之后回到這里。
風景在街道深處。街道在風景深處。
當這些被午后的光線照亮。
鞋子尋找著腳。灑水車和雨傘一道
分享著夏天。現在天氣變涼了
動物們開始考慮著過冬的問題
這也許是生存的必要條件,或階段
這也是我們應該思考的,嚴肅
或漫不經心。樹的枝條變得僵硬
或干枯。比起人類,它們更加具有
自覺性,而較少歷史意識。我知道
這會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幾乎和生存
一樣沉重。但現在還有足夠的時間
修繕我們的房子——就像童年時那樣
抹墻,封閉好門窗——散步,寫幾封信
但沒有地址。然后坐在窗前,看著
一場大雪鋪天蓋地般下著,像死亡
我跌跌撞撞活著,像個白癡。
我時常把冬天當成夏天,把白天當成夜晚。
我朋友很少,也沒有可以夸耀的事跡。
我的故事平平淡淡,沒有毒龍和公主。
我并不憎惡女性,不會用她們美麗的身體
裝飾儲物間的衣柜。我戴著面具
更多時候是眼鏡,只是為了遮掩住悲傷。
我望著天上的云朵發呆。我對很多事情失望
包括我自己。我喜歡這樣的自己:
軟弱,固執。少許憤懣和更多絕望。自我享樂且叛逆。
我喜歡美和善,卻不想為它們做出定義。
我愛我所愛,恨我所恨,盡管一切只是徒勞。
我聽古典音樂和爵士。我喝紅茶和黑咖啡。
我會在一朵紙玫瑰中聞到香氣,把礫石
當作星星,然后重新投擲到天空。
我的世界很小也很大。我從中理解著無限。
我向往大海,卻守護著一池清水。
每天早晨我喝一杯咖啡。
更多時候是紅茶。有時是黑茶或綠茶。
我聽巴赫,或菲利普·格拉斯。
這是我的生活嗎?看上去小資,但并不是全部。
事實上只是很小的部分。
我感到無能為力。我悲觀,但并不絕望。
我照顧生病的妻子。看著窗外的樹
一天天變黃。天空變得清澈
一種淡淡的藍。遠處停泊著帶點紅色的云。
我知道這是黃昏即將到來。花瓶里的花枯萎了。
但仍然會有難以捕捉的香氣。
我省略了生活中很大的部分。留下的
只是沒有意義的那些。但這是我喜歡的。
意義只是為了活著,像一把狗糧。我覺得活著
正是為了這些無意義的事情。
世界每天都在改變。我卻只是重復
想要抓住一些不變來安慰自己。
近乎完美的聲音
透過遙遠的歲月傳來
低沉地向我訴說。
一百年,或者更久。
尼祿在哪里,你心愛的
亞歷山大城又在哪里?
世上有很多事情發生
也將有更多的事情發生。
但此刻我坐在陽臺上
看著外面的樹
它們的葉子在一點點變黃。
腳步聲,車流聲,叫賣聲
以及早起人們的閑聊聲
激蕩著,和你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構成歲月深沉的回響。
那條幽暗而冗長的走廊
(曾帶給我太多噩夢般的恐懼)
拐了個直角,通向廚房和兩間臥室,
仿佛作為困頓后的一個補償。
石灰刷過的墻皮開始剝落了,
細密的裂紋,預示出生命的困厄。
我們一家人在里面住了十個年頭,
妹妹在這里出生,我從一個孩子
長成了一個少年,但對世事仍然懵懂。
那里堆放著過冬的白菜,蘿卜,土豆,
還會有腌漬的一缸酸菜。空氣中飄散著
潮濕和爛菜葉難聞的氣味。這是
通向我們巢穴的唯一通道,然而并不安全。
有時,外面的高音喇叭、鑼鼓和口號聲
會傳進來,高亢,激昂,刺痛著我的耳膜。
我喂養的幾條金魚死了,只剩下那只
有著黑色條紋的貓,我想它是無處可去。
爸爸早出晚歸,后來關進一幢紅磚房子,
還有另一些人。我不認識他們。每天晚上
我都要穿過這條走廊,閂門,或是給秘密探訪者
開門。他或她小心地敲著窗玻璃,壓低了
嗓音說話,然后在夜色中幽靈般悄悄離去。
夜色漆黑,這是在下雨,或是下雪,我照例
送他們出去,然后關好房門。我的內心
會瞬間漾起一絲密謀者的驕傲。走廊同樣漆黑,
或更加漆黑,盡管沒有雨或雪,但比起外面
還要陰冷。我摸索著穿過長長的走廊,恐懼
伴隨著腳步增長。我擔心它會無限地拉長,
永遠也到不了盡頭,就像很多年后我在
迪倫馬特書中讀到的那條隧道(沒有人會知道
它通向哪里),或是在某個角落里
藏著一只怪物。夢中醒來,我會凝視著黑暗,
想努力看清它的后面有些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見。
聽了太多的鬼故事,也見識到人間的伎倆,
但我仍然對世界抱有某種盲目的信念,
直到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但那時
折磨我的更多是這條走廊,幽暗而冗長
(多像我們的歷史),但它是一個現實問題,
而不大像象征(確切說,是一個無法指向所指的能指)。
它聯結著我們的巢穴和外部世界,聯結著過去
和并不確定的未來,那些早已消逝了的
或生命中種種永遠無法預知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