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景亭
從天空垂直往下看
大雁塔,就是一個圓圓的點
把這個點不斷用手往上拉
就成了一條線
垂直的線看起來很美,其實
都活得很累
有一次我進秦嶺
看到陡峭的巖壁上
一個采藥人用一條長長的繩
把自己懸在半空
他不斷向下彈出的身體
像一個法器
旋轉在秦嶺巨大的手中
從秦嶺回來不久
幾個云南大理的朋友說
要來西安看大雁塔
我對他們說:
最好不要看塔了
我眼里容不下傾斜的東西
說這話時,我正從燈火通明的
大雁塔前經過
塔前,那個手執錫杖的和尚
只管塔的出生
卻管不了塔的活法
從淺草寺出來
馬路邊停著
幾輛黑色出租車
我向最后的一輛
走過去
司機老頭放下手上的報紙
一只手扶著眼鏡
乜斜著我
這是一個保養得
很好的老頭:幾塊淺褐色的
老年斑,像剛打開翅膀的蝴蝶
停在他稀疏的銀發下
車子很干凈,時不時
會停下來,讓行人通過
從淺草寺到安縵酒店
我們沒有說話
在酒店門口,他向我鞠躬
老頭的個子很矮
站在那兒,就像京都
一根包了漿的木頭
街上到處都是打鐵的鋪子
那個打鐵的人,把手里的一塊鐵
不停地打,一會兒打圓,一會兒打方
打鐵人對我說,器形的方圓
跟著它的脾氣走,脾氣到了哪里
器形就會呈現它的樣子
他接著說,鐵錘之下萬物都可調校
要把控的,只是他手上的勁道
在鐵匠鋪不遠的一塊空地上
插著一把不大不小的鐵錘
鐵匠說,當時爺爺的先人
在燒得通紅的鐵砧上打一塊頑鐵
鐵錘落處,凹陷很深但又很快平復
爺爺的先人不舍晝夜地往下砸
不知不覺,錘隨砧走
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先人也累死在這塊頑鐵上
他說完這話時,咽了咽口水
目光環顧四周,提高嗓門說
我們生來,就是打鐵的
半山腰上
石塊堆起的煙囪像
一頂破舊的帽子,門洞敞開
荒草攔住了來人的去路
修行者不知去向
溪流從山中下來
與厚厚的冰碴撕扯
我靜靜地站著
那條土黃色的小狗
轉過頭來,看著我。它不停地打轉
雪地里,櫟樹葉被凍住了半截身子
山谷空蕩、枯寂
在一棵松樹下
我抱著頭,蹲下來
進山的路被暮色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