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樂黛云
抗戰初期,我在從貴陽疏散到花溪的貴陽女中念完了三年初中。這所剛從城里遷來的學校集中了一批相當優秀的老師。我最喜歡的一門課是國文。老師是剛從北方逃難南來的一位“下江人”。我還清楚地記得她的名字叫朱桐仙。她也不愿住在學校附近,就在我們家那座小山上,比我們家更高一些的地方,租了兩間農民的房子。她單身一人,家中卻很熱鬧,常有許多年輕的來訪者。母親不大喜歡她,常在背后指責她走起路來扭得太厲害,有故意賣弄風情之嫌。
朱老師很少照本宣科,總是在教完應學的單詞、造句和課文之后,給我們講小說。一本英國托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講了整整一學期。那時我們就知道她的丈夫是一個著名的翻譯家,當時還在上海,《德伯家的苔絲》正是他的最新譯作。朱老師講故事時,每次都要強調這部新譯比舊譯的《巔絲姑娘》好得太多,雖然她明知我們根本聽不懂翻譯好在哪里。在三年國文課上,我們還聽了《微賤的表德》《還鄉》《三劍客》《簡·愛》等。這些美麗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幾乎每天都渴望著上國文課。
我們的國文課越上越紅火了。大約在二年級時,朱老師在我們班組織了一個學生劇團,第一次上演的節目就是大型話劇《雷雨》。
我連做夢都想扮演四鳳或繁漪,然而老師卻派定我去演魯大海。我覺得魯大海乏味極了,心里老在想著繁漪和大少爺鬧鬼,以及二少爺對四鳳講的那些美麗的臺詞。由于演出相當成功,朱老師甚至決定自己來創作一出歌劇。她在課堂上大講中國京劇如何落后,意大利歌劇如何高超。她終于和貴州農學院一位姓李的講師合作,寫出了中國“第一部可以稱為歌劇的歌劇”。在他們合作的過程中,李先生幾乎每天都來朱老師家,他倆為藝術獻身的精神著實令人欽佩。李先生會拉手風琴、會彈鋼琴,朱老師構思情節并寫歌詞。他們常常工作到深夜,于是,人們開始竊竊私語。每逢李先生過我家門口,母親總是對父親悄然一笑。有一次母親還一直熬到深夜,就為看看李先生究竟回家沒有,我也使勁撐著眼皮,但很快就睡著了,到底不知結果如何。
不管怎樣,歌劇終于完成,并開始大張旗鼓地排練。朱老師要求全班都學會唱歌劇中所有的歌,我們大家每天都得練到天黑才回家,這些歌也都深深刻進了我們年少的記憶。記得演出時,帷幕拉開,就是伯爵登場,他輕快地唱道:“時近黃昏,晚風陣陣,百鳥快歸林。荷槍實彈,悄悄靜靜,沿著山徑慢慢行……”他隨即開槍,向飛鳥射擊。一只被擊中的小鳥恰好落在樹林深處伯爵夫人的懷里,她于是唱起了凄涼的挽歌:“鴿子呀,你棲息在幽靜的山林,你整天在天空飛翔,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沒有一些兒阻擋;鴿子呀,你哪知憑空遭禍殃,可憐你竟和我一樣,全身戰栗,遍體鱗傷,失去自由無力反抗。”正在此時,一位流浪詩人恰好走來,他唱著:“異國里飄零,流亡線上辛酸,這生活的滋味像烙印般刻在我心上。每日里,痛苦鞭打著我,我飽受人間的冷眼諷言。我只能忍氣吞聲,我只能到處飄零。如今,我不知向何處尋求寄托,何處飄零?!”當然,兩個不幸的人立刻同病相憐,隨即墜入情網。
后來,當然是伯爵一槍將詩人打死,伯爵夫人也就自殺身亡。
當時,這出“千古悲劇”真使我們心醉神迷!雖然所有角色照例都屬于漂亮入時的“下江人”,但我們對于分配給我們的任務卻是十分盡職盡責。記得我當時負責管道具,為了打扮那位伯爵夫人,我把母親結婚時用的銀色高跟鞋和胸罩(當時一般女人不用胸罩)都背著母親翻了出來。演出當然又是非常成功。露天舞臺設在高高的土臺上,后面是一片幽深的松林,當年輕美麗的伯爵夫人穿著一身白紗裙(蚊帳縫的),頭上戴著花冠,從松林深處幽幽地走向前臺時,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就是這樣愛上了文學,愛上了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