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微
近幾年,我時常會陷入一種恍惚的混沌的幻象里,陷入一條河流倏忽明滅的蒼茫里,時常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動攫住氣息難喘。對于每一條河流,我都是熱愛的,卻從未有生發過如此的憂郁、依戀、疼痛,甚至窒息。
一條寂寂無名的小溪,環繞著一個寂寂無名的村莊,兜兜轉轉幾百年,它從未流進文人雅士的視野里,當然也流不進歷史厚重的記載里。但它一直在我的心里流淌,從未丟失,從未間斷。近幾年,越發地清晰起來。
它是飛云江水系北面支流峃作口溪上游的一個小支流。發源于石垟林場崇山峻嶺間,穿越奇峰峽谷幽林,一路飛揚瀲滟,經梧溪、西坑,與發源于石垟鄉楓樹亭的西坑(溪名,因位于梧溪之西而得名),在西坑屬地匯聚,再流經葉岸村、下背村,然后浩浩蕩蕩一路向東南,經三板橋、巖門、雙溪、匯溪,最終在小溪口注入飛云江。
流經下背村這一段,我們叫它“下背坑”。“坑”,本義是溝壑或地面凹陷處,而在我們的方言俗語里就是河流的意思——坑邊、溪坑、坑兒,坑澗等等,指向都是或大或小的河流。
下背坑寬20米左右,順著山勢林帶婉蜒,如一條伸長的手臂,緊抱著略顯蒼涼弱小的村莊。竹林松林灌木林,沿河依山排列的水稻田,田岸下的野花雜草,甚至炊煙農具狗吠蟬鳴,都朝向它,朝向它吮吸暢飲,朝向它彎腰致意。那時候,水清岸綠,河道豐茂幽美,陽光穿透樹冠,水流聲劃過耳際,歡快簡單而富足。
那是乾隆年間的事了。
一條河,撞撞跌跌,從發源地出發,翻山越嶺,剛好在它最健碩的年齡,遇見一座柔美的村莊,于是,它落在這清山秀水的纏綿里,再也繞不過去了。
王氏七兄弟,為了逃離生活的苦難,拖家帶口,從福建古田一路跋山涉水,歷經磨難,來到了這人跡罕見,林木蔥郁,溝壑幽深,清泉激湍的地方,并最終在這里定居了下來。從此,西坑畬族鎮的地圖上多了一個叫“下背”的自然村,飛云江支流的細枝末節上,有了一條叫“下背坑”的河流。
聽爺爺講,那時候河流兩岸樹林灌木高大森茂,河流狹窄處,拽著枝條,一晃蕩,就可以蕩到河的那一頭。或許,祖公們相中的就是這一條河岸的清幽寧靜,超然塵外。他們在這里定居了下來,開始開山造田,補充耕地,他們種植水稻紅薯棉花,也種植藍草煙草蓖麻。他們將煙草晾曬切成上好的煙絲,自用也拿來交換,將藍草加工成靛青,挑到碼頭,沿著水路,一簍一簍遠銷溫嶺、福建等地,換成銀元,再回來購田置地。農民是靠雙手吃飯的,因為勤勞,加之兄弟妯娌團結合心,一大家子相親相愛,小日子很快就安穩踏實起來。
那還是個缺衣少吃的年代,許多窮人家“窮得揭不開鍋”的時候,就去砍燒火柴,挑到大戶人家去兌換點大米,或去大戶人家幫工,以緩解年月饑荒。一擔大秤100斤的燒火柴,可以換一斗米,一天的工錢也是一斗米。據說,其他地方的大戶人家量米時,總是把米斗刮得平平的,而祖公們不計這些小頭,雖然他們不是大戶人家,也僅是剛夠溫飽而已,但看到比自己窮的人,總是盡量多給一點,米在斗上堆得飽滿,有時甚至另外再加一大把番薯絲。慢慢地,一傳二,二傳三,許多人慕名而來,幫工的,交換的,小村莊越來越熱鬧了起來。
下背村村口有一株大香樟樹,底下有一塊石頭,深陷在香樟樹盤錯的樹根里,略略凸起,像門檻一樣,攔擋在路中間,人們來來往往時,都要抬腳從石頭上跨過去。有一年,一位挑燒火柴的農人向祖公們提了個建議,說這塊石頭居路正中,你們自己來來往往已經習慣了,其他人挑著東西,每每都要很費力氣地抬腳跨過這塊石頭,何不把它挖掉,方便來往行人行走,這也是你們王家人積德積善。
祖公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把那塊石頭挖了。就在當年,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水差點把村莊淹沒了,幾天幾夜,山洪退去后,所有菜地稻田種植園全部被毀,山上泥土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從此往后,下背村災年連連,洪水瘟疫,沒有停息。據說,那人是鄰村請來的一位陰陽先生,鄰村人看到下背人把日子過得“芝麻開花——節節高”,認為自己的風水都被下背村拉走了,于是,心生詭計。而那塊石頭,是村莊的風水石,等祖公們醒悟過來,趕緊把石頭按回原來的位置……200多年過去了,這事件口口相傳,早已經無從查證。但可以證實的是,遷居到下背村的王氏祖先,經過200多年的繁衍生息,并沒有發展壯大,當年七兄弟,病的病,死的死,外遷的外遷,留下的幾份,子孫后人們各立家門。到1995年下背村移民時,加上葉姓金姓,還不到100人。
這是一條河流的前身。
我對一條河流的最初記憶,應該是剛剛有記憶的年齡吧,五歲?六歲?或者七歲?晚飯后,大人牽著小人的手,拎著一個小水桶,水桶里放著一個寫著“為人民服務”的搪瓷杯和一支手電筒,搪瓷杯是父親退伍時發的,洋氣得很,一般人家沒有,手電筒也是那時候最珍貴的小電器,有三節電池的,很多人家也沒有。
拿著手電筒干嘛?當然是去河里抓螃蟹和蝦,走夜路有星月罩著,我們的視力是很好的,我們一直生活在燭光煤油燈的年代,我們對光是很敏感的。
我們坐在河邊等星星等月亮,等天色昏暗下來。天地開始混沌的時候,河蟹螺絲小蝦就分不清天南地北了。我們只要將腳丫子伸進水里,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就有小魚小蝦跑過來親你吻你撫摸你,有趣得很。老螃蟹駝著紅褐色的背蓋橫行,蝦弓著背,捋著胡須,在淺灘上閑庭信步,螺絲們伸吐著舌頭,大個幫小個,在巖石上水草間疊羅漢,星星在眨眼,溪水在輕唱,風順著山溝呼呼地竄下來,在我們的衣衫里頭鉆來竄去捉迷藏,大人們卸下一天的疲倦,眉頭舒展,陪著孩子們摸螺抓魚潑水嬉戲,在水里忘情。
小魚在水里竄來竄去,跑得飛快,是抓不住的。螃蟹長著兩個大鉗子,耀武揚威,小人們也是不敢去觸碰它的,螺螄緊緊吸附在巖石的邊緣上或底部,一動不動,最容易抓。而最有趣的是抓小蝦,你抓它的時候,它不是往前跑,而是倒退著逃跑的。父親教我,抓蝦就是打太極,要悠著來,先把左手弓成弧形,擋在蝦屁股后面,然后把右手放在蝦前面,它只看前不顧后的,駝著背,一弓一弓防備著倒退著,一下子就退到你左手的掌心里。哎,小蝦米嘛,玩不過人類的。
再長大一點,就是上學的年齡了。每天都要跨過這條小河,到西坑鎮去上學。記憶里的河流是情緒的,我能否上學完全取決于它的心情,它溫順的時候,我們可以在它上面輕松地來來往往,它哭泣發脾氣的時候,我們就整夜整夜地提心吊膽。
那個小木橋,從這頭到那頭分架三條,最盡頭的那一條小木橋,基本上是發一次洪水,就被沖走一次。村里的叔伯們呼三吆五,幾天時間,新的木橋又架上了,如此反復,越到后面,木橋越小,被沖走的次數也就越多。記得有一次,好幾個月都是在零亂堆疊的石頭上跳著過河的,幸好不是河流的中間段。我想,可能是砍得多了,村里再也沒有這么大的可用作木橋的樹了,也或者是砍得煩了,隨意就近砍一根松樹就架上去了。所以,最后那一段小木橋越來越窄,橋面也是越來越不講究,時常連樹皮都沒有削干凈,而走上去的時候,步子倒是得越來越小心越來越講究了。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那是暮春時的河流,兩岸那些開得筋疲力竭的花開始零落,它們飄飄搖搖,栽落到草叢里、淺灘碎石上,隨著流水的漲退悄然退場,有的在水洼旋渦處,稍作停息,小憩那即將隨波逐流的靈魂。少女時期的我,時常捧一本書,坐在河邊看著它們發呆。落花有些還是完整的,只是少了顏色,多了蒼白,有些則已支離破碎,瘦骨伶仃,它們在水洼旋渦里一聲一聲的嘆息,也輕輕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流水將會把它們載向哪里?它們將會在哪一截流水里下沉、淹沒、幻化、重生?我們將會在哪一年的春天相逢重遇?
那些無數的看不見的小生命,被河水收容著,這些生命,從水里開始,又從水里結束,循環往復,這是自然的輪回,也是人類的輪回?
水一直在往前走,水邊上的人,也沿著水流的方向,一直往前走,村莊是不動的。她看水,比如看自己,一滴一滴匯聚成澗成溪成江河湖海,接受它的沉潛干枯,也接受它的激流澎湃,它滋潤你也侵蝕你,在河邊居住久了,把自己一點一點交付給它,不知不覺也成為河流的一部分。
與它相處的20多年里,我早已習慣于它的情緒語言,喜歡它偶爾的剛烈暴躁,更喜歡它平常日子的低柔深情,我也像那條小木橋一樣,任由剛烈或低柔反復拍敲捶打,心里永遠盛著滿滿的感動。不知道哪一位哲人說過,人道就是如水的天命。下背坑,那就是我的天命,生命的原初。
暮春之后,夏就來了。
七月流火,那個山里干農活回來的男人,身上臉上頭發上掛滿了草葉與雜屑,他多像山林間用力生長的一棵樹啊!他正大步跨過小橋,撲通一聲跳進河里暢游了起來——村子里的男人婦女們,白天在山上田里砍柴吆牛開山種地,傍晚回家時順帶背回一捆燒火柴或一捆喂兔子的草,如果是炎夏,就順帶跳進河里清洗清洗再回去。一位正在河邊洗衣服的女子,一件衣服不小心被調皮的流水沖走了,“呀”,她輕輕地叫了一聲,他三下兩下游過去,撿起衣服扔給她。晚飯時,男人家里響起了河東獅吼:你敢?你敢?往后你給我離那個狐貍精遠點!
男人沉默不語,河流沉默不語,“狐貍精”沉默不語。
但河流曉得,一個村莊的善良、簡單與辛酸,他們有愛就用力去愛,有恨就用力去恨,有肉就大口大口地吃,有醋就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愛恨可以是蓬頭垢面的村婦,可以是干凈得體的賢妻,也可以是體態風韻的“狐貍精”。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這是《詩經》里最美麗最浪漫最清明的一條河流,人間歲月,縱使衣食艱辛,亦可春思浪漫。什么事也沒有,又仿佛什么事都有,這些無因無由的,從水里一躍而出的心思,唯美又清和,這是人世間的可愛,亦是人世間的酸楚。
有一次暴雨山洪,小橋被淹沒了好幾天。第一天,從山那邊來了幾位水淋淋氣噓噓的男子,說他們是上游某某村莊的,村里一位壯年男人被山洪沖走了,他們沿河一直在找,如果有看到,請幫忙,請給他們捎信。村里幾位熱心人,馬上陪同他們在下背坑這一段來回打撈尋找,直到第三天洪水退去,落出半橋,橋上隱隱掛著一個人,被洪水漲泡的發白。村人吆喝一聲,第一時間拿上麻繩、竹桿等,手拉手跳入河里將死者打撈上岸,取舊衣物蓋之。這位死者的親人來了以后,千恩萬謝,跪在河邊嚎啕大哭。
這件事當時給我極大的恐懼,也給我極大的震憾,至今記憶猶新。恐懼是因為小小年紀的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尸體,一個被洪水石頭沖撞得傷痕累累的尸體,震憾是因為村里那些叔伯們毫不猶豫跳進激流去拖尸的樣子,是因為那些悲愴欲絕的哭泣。水江邊的人,跳河救人是時有的事,除了膽大藝高水性好,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熱血與人性。是的,人性。
上善若水。河流,從《詩經》開始,就是一個村莊的全部柔情,也是人世間的全部柔情。一個沒有河流流經的村莊,看不到太陽月亮云霧山巒水里嬉戲的身影,聽不到溪魚蝦米水中搶食吧吧唧唧的聲音,感受不到“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窈淑女,君子好逑”的唯美意境,還能稱其為村莊嗎?什么是“一溪流水秀空靈,云自無心水自閑”?什么是“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你看,這就是河流,有河流,才有人世間的悲苦歡喜,才有人類的文明,才有靈魂的詩意,才有近在眼前的遠方。
水是生命之源,亦是文明起源,自古以來,人類逐水而居,從古中國文明與長江黃河,古埃及文明與尼羅可,古印度文明與恒河,古巴比倫文明與兩河,甚至塞納河之于法國,泰晤士河之于英國,黃浦江之于上海,錢塘江之于杭州,甌江之于溫州,當然,還有“下背坑”之于下背村,都印證了這一點。
沒有下背坑,就沒有王氏祖先的遷徙定居,就不會有小橋流水人家,就不會有煙草靛青苧麻,就不會有順著流水漂走的衣衫,就不會有河東獅吼狐貍精,就不會有一個沉沒的村莊,就不會有我和我看到的悲歡與離合。
是的,村莊沉沒了,小橋流水消失了。
飛云江上游支流多,沿河的小村莊多,春夏暴雨洪水也多。支流水系皆盤纏在高山深谷之中,一個村到另外一個村,幾里長的路,有時就要涉水好幾次,石拱橋、木橋、碇步,甚至是河里幾塊天然的不規則的大石頭墊起來的“橋”,人們在上面跳躍著走,水在腳下歡快地流。
如今,這景致越來越少了。農村道路四通八達,生活水平也是節節攀升,原來的窮山惡水,變成了現在的青山綠水。旅游業發展蓬勃,小水電更是如雨后春筍般建起來,它們給一個地方帶來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的同時,也極大地改變了當地的自然景觀。
一條條河流再也不能奔跑歡唱,它們被層層攔河筑壩,它們的手腳肢體被截了再截,堵了再堵,它們的肌膚筋骨老了又老,千山萬壑里,它們不是肌黃枯瘦旱渴荒涼,就是臃腫膨脹淹沒窒息。它們在萬家燈火的輝煌里,無聲無息地倒下了。我心疼它們。
擴張的水庫代替了清澈秀美的溪流,水位下降后裸露的黃土石窟和五顏六色的腐植垃圾,灼人眼目。再也走不進看不到河流兩岸細碎的小花,茂盛的水草,以及沿水草而息的小魚小螺小蝦。是的,峽谷深山,深潭淺碧,風過處,水波粼粼,許多人愛慕它現在的蓄滿水時的容顏,贊美它為人類的現代化建設發光發電,卻看不到它的阻滯郁悶的內傷,看不到水位回落后的傷痕累累,更忘了它原先的健康清秀的模樣。
我對“下背坑”是有特殊的感情的,高山流水,日日清唱,它就在我家門前,每天早晨推開窗,它就像儀式一樣出現,接納我,滋養我,溫暖我。這儀式,仿佛俗常日子里的修行。而那時,我不能洞悉全部,直至,星月浮云,時間如流水。
20多年了,它沉潛了下來,往日的清唱,變成了沉默的思想。它包容了這個小村莊200多年的大是大非和雞毛蒜皮。它也在我的內心沉潛了下來。我不用每天跨過小橋去上學,但我時常跨過這條河,追尋我曾經的童年和少年,追尋那些逝去的親人,我仿佛看到他們在河邊攪拌著石灰石混和著靛青,清洗晾曬著煙草苧麻葉,清洗那一雙被靛青染藍的雙手,清洗著河流邊上那一段最清寧安穩的日子。
這是我生命的河流,承載著歲月的全部。無戒備,不申訴,那緘默無聲里,一定藏著一條河流的古老神靈。我搭乘著它,盡數這途中浮世風景,無論是深山峽谷,卵石沙灘,它總能流出一條最深的美色。它平凡得無從著筆,也美麗得無從著筆。
每一條河流都不年輕不容易,甚至那些雨后山澗路邊溝渠,為了在世間明明白白走一遭,誰知道它們在地下醞釀了多久?要冒多大的險遭多大的苦難?我們對它永遠只有汲取與消化,我們不屑去體會它在人間消失的情感事實。
我在一條河流的影子里,看清了所有的河流。
有多少人像我一樣,享受著它的現在,卻又念想心疼它的過往?我不知道。對于一條河流來講,轉身變成水庫,這樣的狀態好還是不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用什么樣的價值來評判,我也不知道,我該以怎樣的一種方式面對它。
幾十年過去了,我還在這里來來回回,我把我的童年交付于它,我的少年青年交付于它,直至現在。作為河流的它,早已消失在實際意義的地理地圖上了,而我依然在它的前面來來往往,我并不感到它消失了,它在我心里一直流淌著,它的貧瘠與富有、它的狹隘與寬厚,它的蒼涼肅殺與清音繞耳,我坐在昏黃混濁的塵世里,任由它掀起我內心的烽火狼煙與萬般柔情,是那么無奈與矛盾。
唉,我不能過多地描述現在的它。
歲月催我衰老,但我內心角落仍藏著一個多愁善感的少女,藏著一條清明通達的河流,它一直柔軟在我的胸腔,它是我永遠的文學,是我溫涼的淚。
文字寫到情緒高潮的時候,心里傾訴的欲望也像一條河流一樣,汩汩地流了出來。
但是,就是這一條小小的河流,卻讓我感到筆力不濟,找不到準確的詞匯去描述,去概括它蘊含的精神,進而感到內心的破敗不堪。但還是要寫,只有寫,才能傾聽到它的掙扎,才能找到自己內心的平衡。
河流養育著我們的生活,也養育著我們生存的語言語境。我們談論天地的陰晴圓缺,談論五谷雜糧的播種收獲,談論草木榮枯,昆蟲發蟄、候鳥往來的時序,談論螺絲的屁股剪多少,煮起來的時候更好吮吸一點,談論河里哪一種魚魚刺更少更長膘,談論螃蟹什么季節肥怎么腌腌多久恰恰好,談論蝦為什么倒退著走人為什么往高處爬,談論有些蟲子為什么與樹葉長得那么像以后人類會不會也變成這樣,談論天堂地獄的距離人鬼狐仙的差距,從而告誡自己,要好好做人,否則來生就會墜入地獄淪為魔鬼,談論遠方到底有多美多遠,當然,僅僅是遠方,與詩歌無關。
我們的語言只有泥土味草木味人情味,沒有商業味金屬味。吃了嗎?喝了嗎?要幫忙不?我們隨意地問候輕松地聊天,輕聲細語敞開通透,沒有負重心,沒有敏感脆弱的神經,沒有居高臨下的冷漠。不怕自己的笨嘴笨舌被人取笑,也不怕自己講錯話不小心傷害到了誰,或傷害到了自己。
我對這種不設防的簡單充滿了依戀。溪流聲在耳旁叮叮當當,嘩嘩啦啦,偶爾怒吼一聲,隨即回歸清和。這些簡樸自然的聲音,一直珍藏在我的內心世界里,那是我最珍貴的文學,幾乎沒有敗筆。
“草木管時令,鳥鳴報農時”,那是生態,沒有被破壞的自然生態。村莊是河流的一部分,村莊里的人也是河流的一部分,我們都是河流里的一滴水,清清爽爽,簡簡單單。
而離開一條河流,走進城市,走向生命的繁華喧囂處,這漫長的生命之旅,卻把“我”變得復雜了。
生態與文明,生活與儀式,或許,我們是可以減負前行的。
我想念門前那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