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馬 興
父親的船回來了
村里另一支般隊未回來
臺風已刮了四天,大浪滔天
雷雨仍在咆哮
幾個伙伴的父親仍無音訊
他們的母親已哭成淚娘
門口掛起草席也遮不住天昏地暗的嚎慟
被扔掉的衣服、木屐、油燈在棘叢哭泣
左鄰右居,臺風刮起的駭人哭浪
鋪天蓋地,掀翻了整個村子
沉船的恐怖情景刻進我剛剛記事的腦海
四天后
田野上有六七個歪歪沉沉的身影
我們遠遠就看出是船隊的人回來了
大人小孩紛紛坐地而起,拍屁股歡呼
救火似地奔向哭喪的人家
拍打喪席:不哭了!不哭了!船回來了
他們被刮到百里外的漁港
在沒有手機的年代
船隊的安康連著漁村的悲喜
時有意外
他們死而回生,親自扯下招魂的幡紙
喪事的鞭炮頃刻點燃為生的波浪
兄弟們輪喝了幾天,直到月亮升起來
又重整命運之船,駛向下一次臺風
母親吹滅了油燈
想用睡眠擊退父親的潮汐
但母親吹不熄天上的月亮
白銀似的月光如潮水
總會從窗口和門坎兒灌進來
讓母親的睡眠更搖晃
只有雷州半島十二級臺風
才能替母親吹熄圓圓的月亮
才能讓父親的木屐在她的夢鄉
噼啪作響
父親的木屐是他回港的船
只要它們擺放在床頭
父親都會在家里了
月亮牽起再大的潮水
母親都不為父親的船擔心
只是木屐捕不到魚
潮水也不總是涌動母親的夢
自從父親的船擱淺在岸上
他們不再關乎月亮和臺風
甚至人間的灶臺和清歡
它是村莊最高高在上的聲音
不論被掛在樹上還是在屋檐下
一開口,人們都駐足停歇
以便把耳朵豎起來
每當它唱起東方紅太陽升
日頭就翻過樹尾爬上山坡
村莊的晨早,和我年少時光的臉龐
像太陽花在它的聲音中升起來。
而到傍晚,它會送來父親的天氣
“雷州半島東部、西部海面
北部灣北部海面
刮起東北風三到四級、陣風七級。”
有時又叫喊,今天刮東風
明天刮西風,最后就是東風壓倒西風
刮來刮去,有點暈
父親的漁船總得在風浪中逆行出海
才能捕獲生活的魚
那時,有一只掛在我家的苦楝樹上
高過我家的茅屋
也只因為它高過我家的屋頂
我曾和伙伴們打賭
以后一定要把房子蓋得高過它
他們,沒一個相信
而我有決心跟著父親
不管東風西風,硬要在風浪里壘起一磚一瓦
昨天,孩提時代的伙伴聊起這事兒
他們說我贏了。因為不單是我家
整個邁特村的樓房都已高過喇叭
只悲傷
父親的身骨被那夾風帶雨的天氣摧跨了
從未看到我家的房子高過喇叭
父親的船高過大海
而低于他的雙腳
父親把風霜雷雨,寒流熱浪
統統踩在腳下
駕船顛簸在大海的四季
捕撈一家子的食吃和用度
父親的汗水咸過大海
那是甜了我們生活的糖
他振臂劃船,低頭拉網
硬朗的腰板一次次彎下來
小船裝滿了他的艱辛
父親的愛深過大海
而淺于他的眼眸
一刮風,母親的病就刮上他的心頭
滾落的淚,每一次
都使大海加重了翻騰
我是邁特村田野上的一粒種子
生長在歲月的陽光和風雨中
我時常噙含風霜彎向土地
也仰望星空
長成現在的樣子
邁特村的土地收獲了稻谷和閃電
我手中一直擎著邁特村的燈盞
春天踩著輕盈的腳步
悄悄走在我故鄉的路上
路邊小花把她的腳步泄露了
報春花、蒲公英,鵝黃、嫩綠
五色繽紛的七姊妹花也漫山遍野
它們是春姑娘快樂的腳印
這時,沉默寡言的老牛也與她哞哞相認
小燕子即把高壓線站成五線譜
與風兒鳴響春天的合唱
她把春風倒美酒一樣倒在大地上
門前屋后苦楝樹紫色的小花醉了蜜蜂
從學校到村委會榕樹和樟樹交頭接耳
拱出村莊最長的一條綠蔭路
老榕樹不開花,它們什么時候都不開花
但小畫眉、白頭翁嘰嘰喳喳地鳴叫
是它密密匝匝的花朵,陽光穿過這些花朵
也能撫摸得到大海的波濤
和小學校瑯瑯的讀書聲
故鄉的田野種植番薯、水稻,不栽花
在我看來,辛勤耕耘的兄弟姐妹
就是村莊最美的花朵,像蜜蜂是春天的染匠
一起染綠了故鄉
一步高過一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