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船行水上,你會看到更遼遠的風景。
往事蜂擁,那不是虛擬的歌聲,是堤岸上被風吹皺的幕布,廣場上正在上映的藝術人生。
回憶是黑白的。回憶是甜的,也是咸的。大海滾燙,星辰脆響,是誰被歲月淘洗得越來越干凈,越來越虛空?半個世紀過去了,離家的孩子回來了——當我再次歸來,意義多么不同。童年的渡口,也是時間的渡口。終生渡不過的河。
河邊的蘆葦,如幼獸的皮毛,順著風,我有耐心,等它醒來。遼河,一群上好的羊,一匹滑爽的絲綢。“深深的海洋,你為何不平靜?不平靜,就像我愛人那一顆動搖的心……”內心的嘯叫,電閃雷鳴。我卻像個啞孩子,只想無聲地哭。
燈塔。斜陽。紫蝶翻飛。海鷗鳴叫。泥濘的小水洼。童年的太陽雨。碼頭。糧站。棧橋。渡船。被服廠。豆腐坊……我們在沙灘上喊叫著呼引同伴,赤足奔跑,小魚簍敲打著屁股,微微地癢。剛剛買了兩分錢的“海奔兒奔兒”,在衣袋里亂串,我緊緊捂住,不讓它們出聲。企圖逃跑,更不可能。
詩人說: “我向陰柔的萬物承認/我給它們平添了/年邁的模樣;/我承認,并且致歉。”但我并不以清貧、苦難的童年自責。我就是那水面上的不系之舟,在一場淅淅瀝瀝的細雨中,入港,終生于此停歇。每一條小河,都有來路;每一朵浪花,都有初衷。我不是仁者,也不敢說是智者,在奔涌的流水面前,唯有低頭,讓路。 “紀念那死在海上和即將死在海上的人。”太多的紀念碑,沒有紀念。而最痛的紀念,無跡可尋。
多年以前,一位朋友的爸爸病故。他含淚聽從了爸爸的遺囑:把爸爸的骨灰,撒進遼河……多年以后,他茫然四顧: “到哪里去找爸爸呀?”于是,每年,他都要在緊鄰遼河岸邊的酒店里,住一住,呆一呆。星垂平野,大河奔涌。生死契闊,陰陽兩隔。隔空的對話,流云、逝水是否忍聽?
風行水上書。云在青天,水在瓶。你看那高翔的雨燕,它的翅膀因熱氣蒸騰,而興奮;也因看到更遠的天空,而顫抖。窗外的小河因通往遼河,使胸襟和膽識,無限增容。
——你還好嗎?你于田野中忽然現身。我還是我,你還是你嗎?
日子用什么結網?又以什么方式被記憶?不分季節的編織,持續發生。翻飛的指尖,緣于問候。是驅趕,也是招引——時辰不到,你隱于遺忘的斷層。時鐘般的忠貞,使你成為信賴的象征。
水稻田沙沙作響,傾訴的愿望得以成全。面具只是一種身份,死亡與生殖的秘密昭然若揭——煮豆燃豆萁;用劍者傷于劍。你以陳年的稻草為肌膚之軀,并委以重任,你與飛鳥時而橫眉冷對,時而握手言和,目的只有一個:讓稻米自由地成長,讓每一粒稻米顆粒歸倉。
不久,沃野蒼穹,秋風轉涼,給你幾個響晴的好天氣吧。高頭大馬的收割機在田壟間,劃著橫平豎直的線條游戲。人們戴著草帽,不用再彎腰費力地捆扎稻束。機器行過田壟,稻米的歸稻米,稻草的歸稻草。沒有規矩,如何制勝?
稻粒被均勻地吐出,你現出驚詫的面孔,或木然沒有表情。松軟下來。那么由衷。麻雀嘰嘰喳喳的閑言,于你無用。
荒野上,刮起一絲絲涼風,你垂下空空的衣袖,在緬想中兀自飽滿、深情,雖然,你越來越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