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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訪者

2021-11-12 16:17:51
雨花 2021年2期

1

木蛋叔氣喘吁吁地進城了,楊樹村很少有人知道。木蛋叔有嚴重的氣喘病,冬天有時候不能下床,只能裹著被子,蜷縮在半張床上,一夜都睡不下來。零下的天氣,渾身汗濕,濃重的汗味他自己都嫌。

他進城是來找我的。

我和木蛋叔多年不聯系,他只知道我在城里當記者,但是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更不知道我家住在什么地方。當然,他內心害怕我不接待他,所以在臨上中巴車的時候,他扯上了我父親,我父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們也算遠親,但是平素交往少,在車上他還是不告訴我父親要干什么,我父親有點慍怒地說,“你再不告訴我,我就下車了。我地里的莊稼還一塌糊涂呢,我沒有時間到城里逛景啊,老表你說是不是?”

木蛋叔低頭喘了半天氣,干咳了幾聲,還是沒有把嗓子里的那口痰吐出來。他賠著笑,終于點頭說,“老表,我有難事了?!?/p>

我父親心頭一驚,“你怎難了?”

木蛋叔看看四周的乘客,沒有直接回答,幾乎貼著我父親的耳朵說:“這事得找葫蘆。”

葫蘆是我的小名。父親不解地問:“你找葫蘆有啥用?他又不是干部?!?/p>

木蛋叔很肯定地說,現在只有找葫蘆,葫蘆肯定能幫上忙。

就這樣,木蛋叔和我父親坐在了我家的客廳里。

木蛋叔坐在我家客廳的沙發里,局促不安地扭著身體,他的眼睛盯著墻上的一幅抽象畫出神,那上面的線條,我自己也沒有琢磨明白。木蛋叔看得認真,不時咂巴一下嘴,像要和我父親說什么,但是最終放棄了。我父親對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不感興趣。我突然想起來,木蛋叔是愛好讀書的,愛好讀科幻小說,我讀的第一本科幻小說,就是從木蛋叔的床頭偷來的。其實他也知道是我偷的,過了一天,他笑瞇瞇地問我,書里哪個故事最好玩?我想想說,“他們的鞋子都有翅膀,隨時可以在天上飛,這個太好玩了……”木蛋叔哈哈大笑,摸一下我的腦殼,又敲了敲,說,“你要好好讀書,長大后把這鞋造出來。”

他讓我讀書,是因為他沒有書讀,他失學了。我從大人們的對話中知道,那年他初中畢業,雖然成績很優秀,但沒上成高中,成了我們村的一根莠草。我不知道木蛋叔是哪年落下氣喘的毛病的。他自己說,那時候生產隊苦,他是個整勞力,雖然還沒有真正發育成熟,也得和隊里的男勞力一樣干活,比如:罱泥。罱泥一般在冬季,田地里的麥子正在沉睡,等著春天發力,發力就得要肥力,就要罱泥漚肥。罱泥要喝著西北風,泥纜子一摸全是冰渣子,張合如巨大的河蚌,靠死力與淤泥作斗爭,灌進肺里的都是零下的寒風。鋼鐵做的肺也穿透了,變成四處漏氣的棉絮,木蛋叔說,“但我喜歡罱泥,船在水上漂,我能看到河上的風景,楊樹村太悶了……”

2

木蛋叔坐在客廳里,始終對著那幅油畫出神。我已經忘記這幅畫是哪來的,好像從我搬進來,它就在那兒了,長在墻上似的。

因為氣喘,木蛋叔一般不喝酒,但是今天還是喝了。他說,“一小杯?!?/p>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他為何出現在我家客廳里。

他還帶了禮物來,一盒草雞蛋。他說,“你們城里的雞蛋沒有雞蛋味,都是洋雞蛋,口感差,也沒有營養,我的草雞都是放養的?!庇终f,“本來應該給你帶點螃蟹,但是我現在不包蟹塘了?!蹦镜笆逯噶酥负韲担哼@里經常癢得難受。我又看了一眼那盒雞蛋,每一個都很干凈,他肯定都用毛巾精心擦過。

喝完了一小杯,我父親又給他倒了一杯,他看了一眼酒杯,并沒有露出拒絕的意思。嘴里卻連聲說,少點,少點。嗓門不知不覺地大了起來,嗓子的氣流聲似乎也小了下去。

木蛋叔感慨:還是讀書好啊,不讀書,葫蘆怎么能到城里當記者?他對著我父親說,但是眼睛卻看向我。我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木蛋叔舉起手中的筷子,說,“楊樹村能吃上記者飯的,幾十年,就你一個!”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現在記者就是個打工的,是穿著干凈衣服的農民。”

木蛋叔突然嚴肅起來,瞪大眼睛,停止了咀嚼,捏著的酒杯又放下:“啊——,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記者怎能是農民,農民能進得了那些衙門?”

我說現在可以,可以,現在是門好進,臉好看。

木蛋叔“嗤”了一聲,臉上有鄙夷和委屈的表情,臉上裂出兩道深深的皺紋:“哪里——,你是記者,你看不到他們的真表情?!?/p>

木蛋叔屁股離了椅子,幾乎站起來,激憤地說,“記者是什么?那支筆是為老百姓講話的,農民沒有辦法,只有找記者,記者離我們最近,有句話是怎么說的——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p>

看看,這句話說得多好,道義,就是個理,有理走遍天下,可是,不瞞你說,我扛著道理,怎還寸步難行呢?

我父親給他夾了一塊鹽水鵝說,“這家的鹽水鵝做得真香,嘗一下?!?/p>

我說這家鹽水鵝不知道用的什么配方,每天排隊的人,壓死街。

木蛋叔點點頭,夾起鵝肉,又放下,沉吟了一下,收起了憋氣的表情,開始悶頭吃鵝肉。我和父親交換了一下眼色,我端起酒杯碰碰他的:“我敬你一杯,小時候沒有少偷你的書……”

聽了這話,木蛋叔臉上又吹上了春風:“看看,這孩子說啥呢?小時候,村里那撥孩子,就數你聰明?!蔽矣悬c不好意思,因為在村里的小孩中,我最調皮,他們封我為“皮王”。一次我拿了成績單,不敢回家,在村里的酒坊里磨蹭,遇到了戴著口罩的木蛋叔。我一下子沒認出來,被他敲了一下腦袋,他賊亮的眼睛盯著我:“為什么不回家?考試得了大鵝蛋吧?”

我不服氣,不想理他。成績單上出現了一個紅燈籠,我已經用唾沫把它擦掉,正想著填上什么成績,才不會被父親發現,邊想邊圍著酒缸轉。他跟著我,咂巴著嘴,半晌說,“究竟考了多少?”我不理他,心里說,你又不是我嫡叔,憑什么看我成績單!

3

王葫蘆《采訪片段》:

小蕾家的墻上,沒有畫,墻上一整墻的獎狀。那是她和弟弟每學期得來的。小蕾十一歲,弟弟小民九歲,都在老葉鎮上小學。一整墻的獎狀,是全家人的驕傲。小蕾對弟弟說,我倆比賽,看誰貼得多。弟弟說,你欺負人,你是姐姐,你每年都是“三好學生”,你在原地等著,歲數不要長,等我倆歲數一樣大,我肯定超過你。

弟弟不知道,小蕾已經不想上學了。

她不想上學,是因為家里窮,學費越來越貴,家里根本繳不起學費,那天老師說,同學們,下學期我們再見。小蕾默默流淚了,她心里知道,自己再也見不上老師了。

小蕾是學校的貧困生,學雜費免掉了,但是還得交書本費,還得在學校吃午飯。小蕾有時候打不起菜,經常餓著肚子,這時候她不愿去食堂,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沒有菜券了。她對付餓肚子的辦法,就是不運動。不動就不耗勁,肚子就不容易餓,這樣她就能勉強撐一個下午。她要感激奶奶的蘿卜干,不吃飯,嚼蘿卜干也非常頂餓,奶奶的蘿卜干曬得很干,嚼起來特別香。只是蘿卜干吃多了,容

易打嗝,還容易放屁,這些經常讓她臉紅。她多次決定不嚼蘿卜干,但下次還是忍不住咀嚼的欲望。

自從弟弟也上學了,她就得每天都到食堂吃午飯,關鍵是得拽著弟弟,他很調皮,如果不“押送”他到食堂,他肯定皮得影子都看不到。

她向家里要的錢越來越多,爺爺雖然還是微笑著,但是微笑越來越苦澀。她知道爺爺的皺褶里藏著越來越重的無奈,這無奈已經溢出皮膚,沉重地掛在臉上。她和弟弟說,我們和別人比不了吃,也比不了穿,我們能比的是成績。

現在,她透過窗子看到弟弟小民在操場上,滿頭大汗地跟同學“斗公雞”。那個同學明顯比他高一頭,他拎著一條腿,毫無畏懼地沖上去,高個子同學跳起來,利用身高優勢,要泰山壓頂。她心里一緊,失聲叫出來。小民根本聽不見,他身體一矮,輕若飛鴻地飄過,回頭嬉笑高個子同學,高個子同學更生氣了,又舉腿來襲,這次弟弟虛晃了一下,猴身而上……高個子同學腳下一絆,終于被弟弟斗倒,可能跌得太重,那個高個子同學竟然哭了……小蕾心中一松,沖出門向弟弟搖手,吃飯時間到了。

小蕾拎著弟弟的衣領說,你這么皮,回家告訴爺爺,看他不揍你!弟弟掙脫開來,揩一下鼻涕不服氣地說,你就知道告狀,我才不怕呢!

小蕾舉起拳頭,佯裝要打,說,你白天像個小瘋狗,夜里又要畫“地圖”,害得奶奶天天洗毯子洗得腰疼!

弟弟躥上來捂她的嘴,滿臉通紅地叫嚷:“不許說,不許說!”

他最害怕別人提他這個茬。小蕾笑彎了腰。

小蕾怎么能讓別人知道呢?她和弟弟是一副臉,她更愿意領著弟弟,躲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他們自己養活自己。她不愿看到爺爺奶奶勞碌的身影。

爺爺是病人,奶奶也是病人。

4

我在和木蛋叔吃飯的時候,不斷接到電話,我是熱線記者。木蛋叔對我爸說,葫蘆真的很忙呀,忙好啊,為公家忙,為公家忙的都是大事。

能到公家的鍋里吃上飯,是木蛋叔曾經的夢想。即使像牛馬一樣干活,叔都愿意捧公家飯碗。曾經想過去當兵,卻沒有走通那條路,多種因素,一言難盡。他說。

他現在冀望的是孫子孫女。

我趕快咽了口里的菜,含含糊糊地笑一下。電話總響,本打算掛掉,但是這個電話我不敢掛,是我的領導打來的。我用余光看看木蛋叔,他流露出不安和歉意,埋頭吃飯。

我放下電話對父親說,我得到單位去一下,有個婦女在大廳等我。

我父親和木蛋叔,都慌亂地抬起頭來:“要緊不要緊?惹禍了?”

我故作輕松地說,“不要緊,我是老運動員了,處理這件事,小菜!”我丟下飯碗,取了衣服,在開門的一瞬間,回過頭來問,“木蛋叔你有事么?”有事你抓緊說,只要侄子能辦的,一句話。

木蛋叔咧嘴笑一下,趕忙搖著手中的筷子說,“沒事,沒事,不著急,等你回來,我們鄉下人,能有啥大事,再說,再說……”

我推著門猶豫了一下,說,那下午你們去瘦西湖逛一下,瘦西湖比以前大多了,我會很快回來。

我沒有聽清他們是怎么回答的,一松手,把他們關在了門后。

等我的是一個女人,養了許多寵物,主要是貓,祖孫幾代,有幾十只。動物的味道在小區里彌漫,影響了左右鄰居,鄰居受不了,給我們熱線打電話、寫投訴信反映情況。我在報紙上刊出了讀者的來信,她有意見。

女人戴著帽子,好像很害怕陽光,臉色暗沉,像一片枯槁的樹葉。我聞到了一絲貓狗身上的臊味,沒有敢表現出一絲厭惡,我怕我的任何不恰當舉動,會讓她徹底爆發。說真的,我怕他們這些找麻煩的人,我希望他們不要打亂我的生活,人到中年,我已經無力應對任何一個意外。我希望女人早點走,早點海晏河清,她坐在我的沙發上,對我是一種壓力。我心里還想著木蛋叔。

她說,“我叫張寧,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我知道你叫王葫蘆,看你名字,也不是什么高貴出身?!?/p>

我有點尷尬地點頭說,“我家是農民?!?/p>

她提一下身子,抬起頭,我發現她的眼睛里噴著怒火。“那我問你,你為什么要和我家的貓狗過不去,你怎么這么狠心呢?”

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拿出本子,掏出筆,虔誠地準備記錄?!澳阏f,我這個寫的,哪些地方失實了?通過這個稿子,我們認識了,也是一種緣分。”

我感到自己越來越虛偽,閉了嘴,低頭準備記點東西,但是余光一直在緊張地觀察她。

她牽了一下嘴角,臉上頓時劃過一陣風似的,所有的皺紋堆在了一起。“緣分?屁緣分!你不要糊弄我,我不要這種緣分,現在社區讓我把我的那些寶貝心肝送走,我能往哪里送?我能把它們送到馬路上,讓它們被壓成一張皮,還是送給那些壞人,讓它們被燒成一鍋肉?嗚嗚——,要不,我全部送到你們報社來!”

她帶著哭腔說。

我一聽,頭都大了,汗一下子冒出來。

“它們從小遭到遺棄,有的被人打斷腿,有的被人弄瞎眼睛,它們在小區里嚎叫,在樹叢里奄奄一息,每天那么多人經過,沒有一個人聽到嗎?我聽不下去,它們的哀叫聲,讓我落淚……我現在就問你,你為什么跟它們過不去?你說!”

我聽她的語氣里還含著哭音,但不再糾纏著要把貓狗趕到報社來,心里有了一絲輕松。我給她續上茶,努力做到滿臉堆笑。她看了一眼杯子,沒有動,既不謙讓,也不感謝,在她眼里,這個杯子跟她沒有一點關系。

“我那些小乖乖,就要被趕到馬路上去了,既沒有吃的,也沒有喝的,更沒有人疼它們,哪怕抱一抱它們。你這個殺千刀的,為什么跟它們過不去,為什么呀?”

她又哭了起來,這次是真哭,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下來,落在衣服上,變成一顆顆濃烈的墨點。

我不知所措,我說,“群眾有投訴,我們就要調查……”

“誰?”她跳起來,抹掉眼淚,淚水甩在我臉上。

“你告訴我他是誰,我就不找你們報社了,我要看看是哪個壞良心的和我家小乖乖過不去!”

我囁嚅著,說不出她要的答案。我絕對不能告訴她答案,我們有紀律。

她頭又垂在我的沙發上哭起來。我沒有辦法,不斷給她添水。

5

我回家的時候,木蛋叔和父親早已經走了。客廳里一盒草雞蛋顯眼地放著,充滿楊樹村的濃烈氣息。晚上父親在電話里說,“木蛋叔看你忙得很,一定要回家。”

我知道我的名聲又臭了一點,我在楊樹村的名聲越來越差,隨著年齡增加,我越來越重視自己在那個村莊的名聲了。

“他這次來究竟有什么事啊?問他,好像有難事,欲言又止的?!?/p>

“唉——”,父親嘆口氣,“他這個人就是奇怪,什么事情都吞吞吐吐的。他不說,我也不好意思一直追問,你就當他進城看了你一趟吧?!?/p>

我說好,不說就罷了。父親說,“他肯定有事,不想讓我知道,怕我告訴其他人,村里其他人要是知道了,他臉上掛不住。你木蛋叔把面子看得比命重要,他有事肯定還會單獨和你說?!?/p>

“那我給他打個電話問問?”

“這你千萬別,也許他已經改變主意了?!?/p>

我說,“他的病怎么越來越厲害了,看這個樣子干不了農活了?!?/p>

“干不了!”電話里的聲音突然跳了一下。父親說,“他心里不服氣呢,不服氣有啥用,就是這個命,終于把氣喘的毛病逼出來了,一輩子,受這個病拖累……”

父親又沉吟了一下說,“我從他話風里感覺,好像他兒子不見了。”

我說,“他兒子多大啦?”我已經多年不回楊樹村,對于村里的事一無所知。

“成家了,有一兒一女,兩個寶貝,就跟你木蛋叔老兩口生活?!?/p>

父親說,木蛋叔曾經發過大財,做過有錢人。

“有多少錢?”

“嚇死人!”

父親的聲音又高起來,好像兜里有錢的是他似的。

在楊樹村,木蛋叔是第一個承包水塘養蟹的。剛開始,心底沒有底,家里人都反對,村里的好心人為他捏把汗。木蛋叔不看科幻小說了,看養蟹的書,琢磨養蟹的道理,他對自己有信心。養魚養蟹很苦,皮膚都會泡爛,指甲脫落,手上的肉像爛了一樣,紅肉艷艷。關鍵是魚蟹池塘會有各種污染,讓人渾身奇癢,這些木蛋叔都能忍受。木蛋叔對我父親說,“人家都能忍得了,我一樣能忍?!钡怯幸粯邮悄镜笆咫y以忍受的,那就是氣喘病。養蟹工作強度大,勞作無邊無際,木蛋叔說,大部分時間他喘得走不了路,所有重活都落在了像牛一樣的嬸嬸身上。

讓他們欣慰的是,海海到蟹塘上幫忙了。海海是他們的獨子,是他們的驕傲。那幾年,木蛋叔的魚蟹塘獲得了大豐收。那幾年老天真幫忙,父親說,養蟹的都賺了,你木蛋叔在兒子的攛掇下,不惜高價承包了更多的蟹塘。

那幾年,你木蛋叔把自己走成了螃蟹,他兒子海海更是風光,像個花花公子似的。因為氣喘越來越嚴重,后來,木蛋叔把養蟹的事幾乎都交給了海海。

木蛋叔給兒子交權了。

6

王葫蘆《采訪片段》:

小民問小蕾,人家過年都能看到爸爸,我們幾年都沒看到爸爸了,爸爸怎么不回家?

不僅他們一家在找父親,還不斷有陌生人上門打聽父親的下落。

那個月白風急的夜晚,家里突然來了一伙人,他們一個個染著紅毛、黃毛、綠毛,脖子上、手臂上畫著青龍紅鳳,看著像從哪個妖洞里跑出來的。他們舉著大砍刀,突然堵在了門口,把門砍碎了,木屑飛濺。剛開始爺爺奶奶不敢開門,她和弟弟躲在角落里,那天弟弟很乖,抱著她的胳膊,她感覺到他在發抖。他們是上門要錢的。聽爺爺說,這幾年爸爸的蟹塘行情不好,他瞞著家人借了不少錢。這些錢都張著血盆大口,它們有一個恐怖的名字:高利貸!

一個紅頭發的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說連本帶息是一百萬,必須“上水”,否則他們就不走了。爺爺喘成墻角里的一只軟軟的麻袋,他青筋暴露,手拽斷了自己的一把頭發。

但是他們不罷休,一刀砍在桌子上,刀在桌上兇惡地晃動著。奶奶說,你們找的是海海,他不在,我們老老小小只有命,你們拿去。

紅頭發的啐了一口:屁!你那條命不如我摸的一把牌!

奶奶哭起來,說,你們這幫人,平時和海海稱兄道弟,竟然騙他借你們的高利貸,你們說,你們這兒哪一個,我家沒有好酒好菜招待過?現在倒好,翻臉不認人,三番五次找上門,你們這是把我們往死里逼呀,你們看這兩個可憐的孩子!

他們臉上都顯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也就一瞬間,后又露出了兇相:老太,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們的后面也有人拿著槍逼我們呢,你們不給我們錢,我們的命也拽在別人手里。

今年夏天熱,熱死了那么多螃蟹,

又逢了大水,這幾年,我家都倒霉,老天不幫忙——奶奶又說。但是爺爺憤而起身,終于發出了聲音:別和他們啰嗦,高利貸違法,這是兩分的大頭利,利滾利……你們這是犯罪,我不信找不到說理的地方……這晴朗朗的天,會讓你們張牙舞爪……

紅毛冷笑起來:行啊,你去告我們,我今天就不走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走到天邊,老子都不怕……老實跟你說,做我們這行的,要是上上下下不擺平,能開張?

你們別猖狂,告訴你們,我去找我的侄子,我的侄子是一個記者,他會為我們說話,你們等著!

行,你去吧,我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們等著!

突然,“啪啪啪”,院子里瘋狂地響起了鞭炮聲,那是弟弟小民點燃了萬響爆竹,飛濺的爆竹在他們腳下炸得煙霧繚繞,炸得他們像一團瘋狗,瘋狂地逃離了院子——他們還是怕了,因為一萬響的鞭炮聲會很快引來鄰居。

小蕾哈哈大笑。

7

我隱約猜出了木蛋叔的來意。但是,我還是沒有時間幫他調查處理,因為養貓女人的電話不斷打來,她說:“你得上門看看我這些寶貝,究竟有沒有影響鄰居,你要還它們清白。”

還有其他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事,我陷在里面,幾乎窒息。

我必須去處理女人的貓,她說她已經打了市長熱線,投訴我的報道胡說八道,她要在網上發動所有愛護小動物的人士,打爆報社的電話,讓報社的網絡癱瘓……這些我都承受不起,我知道他們人多勢眾。

女人一個人獨居,在底樓。她家有二三十只貓,但是都沒發出聲音,只是抬眼看著我,各自玩耍。她睇我一眼說,“別好奇,它們發不出聲音,它們的聲帶都被割掉了,小區里那些壞人天天告狀嫌它們吵,還向我的院子里扔垃圾。不管怎么說,它們必須安靜,否則就會引來殺身之禍。”婦人笑了一下,“其實它們的眼睛會說話,重要的是,它們能活著。”

貓們無聲地看著她。她不斷地伸手拍它們的腦袋,摸它們的胡子。

女人家里幾乎全是貓食盆,各種款式,各種材質,光這二三十只貓的貓食就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這些貓不僅都有五彩繽紛的名字,而且都是兄弟姐妹,誰是哥哥誰是妹妹,她分得一清二楚。

她開始講貓的故事,講得眼淚汪汪。她摸著角落里一只很瘦弱的白貓說,這個是貓將軍,但是現在病了。這是一只雪白的貓,胡子像鋼針一樣,根根直立,眼睛里光芒灼灼,隨時準備戰斗的樣子,它在努力抬動身子。女人趕忙上去撫慰它,它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下去,女人臉上又浮起了一層哀傷之色。

它病得厲害,腎給人打壞了,空有凌云志,但是身子沒有勁,估計日子也不會遠了。女人聲音高了起來:“醫生說,可以給它換腎,換了腎,它就可以恢復成一只威風凜凜的貓將軍!”

給貓換腎,這是一個好主意。

“但是我哪里有腎呢?那樣必須從別的貓身上割下來,這又要戕害一條命,我不愿意!我也沒有那么多錢。”

婦人說著,一束光斜斜地打在她枯衰的臉上,光斑跳躍了幾下。

“那么它只能等死了?”

“你看你,說什么死呢?有我在,它一定會活得好好的。虧你也是個養貓的……”

女雖柔弱,養貓則剛。我腦子里冒出這句,倒把自己逗樂了。

上次女人能從我辦公室撤軍,是因為我虛偽地說自己也是一個養貓愛好者。其實我討厭貓,我根本沒有耐心去伺候一只貓。

當時,她很激動,僵硬的態度一下子松軟了下來,像遇到知音般。

雖然女人的生活像是一部默片,但是她家無處不飄的尿臊味、屎臭味,還是在小區里彌漫。社區要求婦人把貓送走,也是沒有辦法,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了臭味。貓屎貓尿的臭味是尖銳的,不管在哪里,它們都會刺破鼻子,熏暈鄰居。我知道投訴的居民正在窗簾或者玻璃后面看著我,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監督之下。

女人說,“我哪里影響他們了,你聞,你再聞,我家里有一點貓尿味嗎?”

我看著那些貓無聲地爬上爬下。

“我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有它們,足夠了。女人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粉紅色的紙,是社區的整改通知書。”

她說:“你幫我還給他們,他們一定會相信你,你是記者,你講的是真話……”

臨走,我還是想不出這篇報道該怎么寫,我看到貓將軍仰起頭,似乎要送我出門。

8

木蛋叔對我父親說,他最大的錯是發了財,現在最大的難是太窮了。

父親對我說,你看這個人,就是這么迂腐,發財有什么不好呢?

父親再次給我打來電話已經是一個月后了,我雖然和他聯系不多,但是每次都會說到木蛋叔。

木蛋叔的錯,我從父親的話里聽出來了,那是兒子海海。

海海的一只眼睛在外面被人打瞎了,父親說。木蛋嘴上說,隨那個混蛋去,但是我曉得他心疼,他的眼睛瞞不了我,自己兒子再混蛋,又怎會不心疼呢?沒有這個道理的,就像他的氣喘病,原來根本沒有那么嚴重,也是給他兒子氣的。

“木蛋叔怎么會知道海海的消息呢,他不是失蹤了嗎?”

父親冷笑了一下,“這是木蛋叔騙人的話,一個大活人就這么失蹤了,也不報案也不尋找的,你相信嗎?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叔這個家要是完了,就可憐了那兩個孩子。你一定要幫幫他們?!?/p>

我“嗯”了一聲,說想送點錢給他們,再和當地的領導聯系一下。

“你別,當地人都知道,不少人給他家捐了款。你叔不知道怎么辦,昨天還在我這兒說,虧欠那么多好心人,還不起。”

我有點無話可說了。

“你叔心里真正想要的,不是要人給他捐款,他是要他原來那個熱火朝天的家,可是哪里回得去呢?”

木蛋叔恨的是兒子不爭氣,最終恨的是自己。

那幾年,錢像一群黑魚仔向家里游,他們欣喜若狂地數錢。他們忘記了海海,除了不斷地給他錢,幾乎不過問他,想到自己小時候過得苦,一定要讓海海過好日子。他們夫妻在池塘上,海海吃住在學校。直到學校老師找上門來,木蛋叔才感到大事不好。老師痛訴他兒子的種種荒誕行為,說他追星竟然追到韓國去了,還以奶奶病重為借口。而事實上,我那可憐的遠房長輩早在十多年前就埋進了泥土,根本沒有看過她孫子的光輝形象……說著說著,老師急得幾乎落淚。木蛋叔充滿歉意地給老師送了一竹籃螃蟹,被老師狠狠摔進了魚塘。

木蛋叔臉上像被打了耳光,但是心里還不服氣,想,不指望這個小畜生出人頭地,但最起碼還有螃蟹塘可以養家,子承父業也沒有什么不好。

木蛋叔說他那時候是個混球,心智被滿塘的螃蟹控制了。那是錢,是他在村里的底氣,那些錢像大掃帚一樣,掃去了他家幾十年的晦氣。不瞞你說,人一闊,眼睛就上頭頂了,那時候他遇到我們,都是愛理不理的,哪像現在這樣,說實話,我更喜歡他現在這樣。

你木蛋叔硬氣,他認為這幾年虧欠大家太多,他們不愿意再虧欠別人一根草。

父親突然咳嗽起來,說,“外面的聲音很吵,不會發生什么事了吧?我得去看看,這幾天,我眼皮不停地跳?!?/p>

9

王葫蘆《采訪片段》:

我該死呀,媽媽,我把弟弟弄丟了。

我怎么能把弟弟搞丟呢!本來可以和他一起回家的,但那天我是值日生,他不等我,他像鳥兒一樣飛走了,我怎么喊也沒有喊住……弟弟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們這個家也沒有了,那個躺在卡車下的人,應該是我啊……弟弟,那么疼……

我看到,開車的是那個綠毛的家伙,就是那個魔鬼,他張著猙獰的獠牙撲向了弟弟……

小蕾從夢中哭醒,看到了家里晃動的人影,聽到了家里斷斷續續的說話聲,還有壓抑的哭聲……她知道這不是夢,她的弟弟丟了,永遠不再回來。

她像泥鰍一樣,鉆進泥潭般的被子深處,再不愿醒來。

10

與上次來訪相比,木蛋叔元氣大傷,枯白的頭發很亂,臉瘦得只剩下兩只大眼珠在晃動,晃動得搖搖欲墜,也沒有了光亮。木蛋叔一直沉默。

我說,“叔,你得說句話啊。”

木蛋叔蒙著臉,無聲地流淚,半晌說,“娃太苦……”

說完這句話,木蛋叔終于嚎啕起來??蘼暽n涼,一生的悲涼都融在里面了。

小民的器官捐獻了,可以救三個人。我接到任務要采訪他。這個采訪很殘酷,好像又一次揭開了他的傷疤。

“他們真狠,我告了他們,他們竟然……”

我說,“他們都已經被抓起來了,法律會懲罰他們,你放心?!?/p>

“我已經沒有心了,我的心已經被割掉了,我還要心干啥呢?我上次到你家,就希望你寫報道曝光他們,但是我知道你難,你寫了報道,就徹底得罪他們了,我不能讓你為難,還是我自己來?!?/p>

木蛋叔喘起來,吃了一把藥。

我捏著采訪本,不知道如何下筆。木蛋叔說得對,懦弱的我根本沒有勇氣去為他寫那樣一篇曝光的文章。

“你別采訪我,我不愿意。”

一時尷尬,這是我和木蛋叔之間從來沒有過的。我恨不得拔腿就走。

我后來想起了木蛋叔的那些書。不錯,他還在看書,他現在是楊樹村唯一不斷靠玄想過日子的人。

我說,“小時候,叔的那些科幻書真讓我長了見識?!?/p>

我看了一眼他家墻上,一面墻上是孩子的獎狀,另一面墻上,是大大小小的科幻海報,我真佩服他,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找來這些令人玄想的寶貝。

木蛋叔的眼里有了亮光,他果斷地說,“你知道吧,哪怕只有一個細胞,也可以分蘗出一個人來。哪怕再過幾百年,在茫茫人海里,他還在,還活著,還有子子孫孫……”

我說,“叔,你研究得真深?!?/p>

“書里都寫著呢,我天天看?!?/p>

最后他說,“葫蘆,葫蘆,我把能捐的都捐了,我把小民捐了,我再也不欠別人的了……”

木蛋叔再也說不下去了。我顫抖著說,“叔,你不欠別人的,從來不欠……”

回城里的路上,我突然接到了那個養貓婦人的電話,她很興奮地告訴我,她終于為貓找到了一只腎,可以為貓做移植手術了。我真的為她高興,那只貓終于能威風凜凜起來,依然是一只貓將軍。

那夜,我做了一個荒唐的夢,貓將軍的腎竟然是小民的,小民化身為貓,重生了!

這夢真怪,我連吐了幾口唾沫。小時候木蛋叔告訴我,吐幾口唾沫,壞夢就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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