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歌

◎艾川

主張：好詩在我心中，但我尚未寫出。

1 夜的聲音圍繞在墻壁四周，蟲子吹著無名小調，無邊曠野顯露隱蔽的柵欄。一條小河長期從這里流過，然而，它并不在意給你帶來什么。流水中那些近乎歡樂的笑臉，如今在你尋覓的哪一只小紙船上？小紙船都被一只只蜻蜓和蝴蝶帶走了吧。無論怎樣回味，怎樣俯視遠方，你都不可能越過一滴純潔的露水；無論怎樣，你得相信這是一個真實的夜晚，它在夢之內，也在夢之外。

夜的聲音是真實的語言，具有咖啡的情調，響在曾經開闊的耳邊。你可能在讀一本書，

每個文字背后都有一個隱形的圖案，隆起是山，凹下去是空蕩蕩的河床。然而你得相信，放眼窗外，你首先看到的是一盞微弱的路燈。夏日蚊蟲還沒有走遠，在路燈上形成一團漆黑的囈語。遠處是玉米，玉米地邊的小路上有你可能看不見，但尚未被時光抹去的一串腳印。樹上安息著鳥雀，美麗的翅膀被藏在簡陋的巢里。干枯的樹枝上，小蟲子在繼續挖洞，樹葉帶著絳紫的氣息隨風擺動。鼠和青蛙把活動安排在同一個溝渠邊，意圖和歡歌有一個小小的默契。然而你得相信，人的想象力有時是微不足道的，遠遠沒有一枚落葉真實和具體，帶著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來到你的窗臺。檢閱你入夢前的每一個眼神和笑臉。

在時光的某個隧道或某根弦上，我總是撞見不可名狀的物體，相遇的剎那，山河肅穆，一顆心在十指上跳動。透過露水和一枚薄薄的桑葉，我看到自己的臉龐與從鏡子里看到的略有不同。我擁有心跳里沉睡的火山，未必擁有臉龐里隱現的星辰，光陰調控星辰的亮度，以對照我在人間的一切思索。

2 一個漫長的夏夜終止于何時，一枚落葉輕輕來到你身邊，帶著未解的謎。沒有破損，預設的完美使一枚落葉直抵心靈。從蒼穹到塵埃，不過是樹葉的一次彈跳過程，然而，你無法想象它來自何處。你最多只能知道有一棵樹少了一枚樹葉，是遠方的一棵樹，還是近旁的一棵，你無法得知。你靜靜望著它，或者把它捧在手掌心，它幾乎和你的手掌一樣大，完全可以覆蓋十指間疏漏的光陰。它很輕，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一股小風，就能把它隨意帶走。你站在塵世中最高的陽臺上，看它自由下落，看它落在一個行人的肩膀上，被一個行人馱著，來到他簡陋的家中。但當你從剎那間的幻覺里醒來，你發現，一枚落葉還在你的十指上，金色的光芒已經深陷指縫。

風在一棵樹上彈奏什么，一個音符散失在另一個音符的夢里。樹會思念從它身上走丟的一枚落葉嗎？它搖擺著手臂，告示一切的風要從干裂的身軀里穿過。它若有所思，站在空洞的弦音之外，期待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再次回來。或許你無法辨識一枚落葉走了多遠的路，經歷了幾次彈跳，但它落在你手掌上，是那么貼切，讓一切的顧慮瞬間消失。

因為有了星星，夜晚才如此美麗。一個人在幽暗的曠野上行走，會看見心中的秘密。他分明看見一顆星星落下來，但敞開的心胸始終沒有抵達。如同一個枕戈待旦的士兵，始終沒有遇見春風化雨的夢。沒有一條路可以返回內心，沒有一個音符能記錄一把啞然的吉他。眾鳥飛離，聲音坍塌，一個夢從胸中浮出，一個夢僅僅適合一個夜晚。星辰旋轉，一束光能否打開一個人銹蝕的從前？

3 想象的源頭是一片荒野。含露的草葉，鎖著一雙明亮的雙眼。一粒種子即將成熟，光陰在十指上盤踞。鐮刀都有一個讓自己迷戀的弧度。遲鈍的光芒直指深邃的夜晚，一條小溪在腳邊貪玩，梅花落在小鹿的頭頂，鳥雀口銜竹笛滑過柔嫩的水波。彼時，你正在水邊浣洗一個人的秘密。而你絲毫沒有察覺，在空闊的草地上一個人是那樣的孤寂。風帶走思鄉的草葉，大地一片枯黃。這是一個秋天的夜晚，荒涼無需證明。曾經袒露的秘密，加速一個人的黯然神傷。樹需要一股更加虛無的風，把它連根拔起，需要在人間無聲地潛行。我緊閉的眼睛里有條縫隙，微啟的嘴唇里有天幕。枯草不是一根琴弦，就是一根從夢里伸出的天線。

我要表達什么，要回答一個什么樣的問題。腦海里島嶼浮動，海水翻卷大陸。走在大街上，我幾乎察覺不到光陰有什么改動。我總是大聲喊：你出來，一個擅于潛藏的人！一個人與我保持捕風捉影的距離，一個人在大街上替我行走。而我躲在陌生的小巷里，辨識流行音樂里的陳詞濫調。一頭長發甩在樓房的拐角處，地下通道幽暗的光線拽住一個漂亮女孩的身影。而我在兩束光之間趔趄。小河不拒一個人的徘徊，尤其夜晚，尋覓夢中彩色的紙船。留戀是一塊光禿禿的鵝卵石，有很好的觸摸感。

夜深了，喧囂的市聲已遁。我敞開的胸腔里落滿了鳥雀，聲聲鳥語游弋在血脈深處，空蕩蕩的軀體為何無遮無攔？一束星光打在我朦朧的臉上，我四肢無力，腳印里一條道路反復痙攣。我總想著一片草場，牛羊散去，枯草直直地佇立風中。遺落在草叢里的星辰被牧鞭喚醒，夜色蕩漾，我手持一束光，到夢里尋找一顆落難的星辰。

4 旋轉的樓梯上有一道門，而我此時的心思在一根孤弦上。墻上的舊吉他兀自彈奏起來，而小鹿的奔跑讓整個森林措手不及，小溪索性在深潭里打坐。花朵和蝴蝶紛飛，光陰的指針被迫指向春天。藍蝴蝶，藍蝴蝶，追蝴蝶的少年翩翩起舞，在一闋詞里停不下來。

而我十分明了，旋轉的樓梯上是一道虛掩的門。一張老舊的書桌上筆墨昏沉，詞語尚在途中。茶杯空著，茶山婉轉于萬里之外。一支點燃的香煙散發出甜甜的香味。陳舊的色調使一把大鎖抬不起頭來，抽屜里的秘密無法觸碰。而每天深夜，我都要進行一次眩暈式的表白，為內心的孤獨譜曲。所能用到的工具，也無非是月光、風聲和朦朧的田野。或者窗外一閃而過的流星，或者一聲淡遠的犬吠。

我從來沒有找到一個真實的自己，為此，我旋轉著思想的箭鏃，射向旅途中一截奔波的肋骨。我的等待是時光中一盞飄忽不定的燈，而被燈照耀的地方都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