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木器

◎蔡淼

主張：詩，拯救平庸，對抗時間，聽從內心的聲音。

樺木：木罐

每一個木罐都是木匠的非處方用藥，一把旋刀掏走幾百年的成長史，木屑裝進花盆，輪回，虛空。

木罐用木高貴，非細密者不可，樺木最佳。

在南疆，一個人一生都不一定能等到屬于自己的木罐。生命的呼吸烙進歲月的年輪，而父親將一只殘缺的木罐送給了孩子。

她將用余下的時間繼續(xù)尋找和傳承。

木罐上刻有牧羊犬，有馬，有草原，殘留著父親微弱的體溫。

刀痕深處，住著森林中細長的鳥鳴。

木罐腹內藏有無邊空寂，大地的密語正從源頭趕來。

古麗握緊父親留下的木罐，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與之匹配的罐蓋。父親已經(jīng)離開很多年了，而新的樺木還沒有長大，古麗能隱約聽見木罐的心跳。

在木罐的空白地帶，可以裝滿一個月亮，卻裝不下一匹馬的

詩眼：木頭從未停止過生長。嘶鳴。腰上的皮繩里藏著懸崖，一匹馬和一匹狼一同墜崖，啼哭持續(xù)攀爬。夜深了，古麗又聽見了自己二十年前的哭聲。

古麗決定不再尋找樺木，她害怕有一天自己的聲音會被捂住。

泡桐木：木碗

并非是稀奇之物，三五天就能刨出一個木碗。南疆孩子的第一個碗一定是木碗，樸素的材質里裝著祖輩的生活經(jīng)驗。

木碗，不燙嘴，不燙手，不變形。

它的刨面來自手工，是新娘出嫁蘸滿寓意的嫁妝。木碗，平實，坦然，無畏灼痛。每一個木碗都是一個完整的句子，一雙木筷或一根木勺帶著神的歌喉進入——它們自由地歌唱。所有的序曲都來自高溫的沸騰。而我們時常在手中托起一個劇場，檢閱麥地和稻田最后的芭蕾。

我在巴扎上拿起一個木碗，賣碗的人說這是泡桐木的。

輕薄如蟬翼，像是蒙上了一場初夏的夜雨。

一個懷孕的維吾爾族婦女已經(jīng)提前為孩子挑好了食器。我看著她那又粗又圓的肚子，像是看到了另一個巨大的碗。可以預料的是，數(shù)月之后，一朝分娩，木碗將代替胎盤繼續(xù)生長。

桑木：熱瓦甫或六弦琴

桑木掛滿了桑葚，葫蘆灌滿了桑葚酒，果盤擺滿了桑葚干。

砍上幾根成年的桑木鋪成琴身，做成六弦琴，蟒皮蒙面，獸骨鑲嵌。幾乎每一個維吾爾族家里都有一個熱瓦甫，都有一個正在醒來的樂器。

落日點燃了整個沙漠，人們用篝火替代太陽和神，穿透時間的暗霧。天地陷進蒼茫，塔里木河沿岸的烤魚輕輕叩響了熱瓦甫

詩眼：木碗里有些余溫還沒有散盡。

詩眼：桑木，蟒皮，獸骨，已是互文，一部偉大的樂典正走向沙漠深處。的第一根琴弦。喉結抖動，口齒間豢養(yǎng)的溪水加重了天空的色階。人們跳起麥西萊普，熱瓦甫的琴音注定是今晚最后的助推器。

前世還睡在文獻和壁畫中，在暗夜的搖籃里，遼闊逐漸失去意義，快樂和音符在每個人的血管里游牧。

不斷有新人加入，牧羊晚歸，駝鈴嘶啞。

語言已不再是溝通的障礙，魚脂在舌尖滑行。

我第一次知道桑木還能在沙漠中繼續(xù)生長。

楊木：畢須克或搖床

木頭沉默，接受著刀斧的游離。卯榫暗合，成長的靈魂打通關節(jié)。嬰兒的搖床，維吾爾語稱之為畢須克。

駝橋式的搖床在40天后從母親的懷里接走孩子，搖床禮上懸著最初的母語。在搖床的床板中間掏出一個圓形洞口，洞口接著一個楊木制成的導管，大小解均可保持被褥干凈，這是無數(shù)次理性與感性碰撞出的成果。床腿和床幫之間連成弧形，一道棱狀彩虹上還帶著原始的疼痛。

孩子哭了，剝萵筍的奶奶用腳輕輕地碰了一下?lián)u床，星星和大海就呼嘯而來。

鴿子飛走又折返，一片桑葉的陰影剛好蓋在孩子的臉上。

維吾爾族人是天生的藝術家，只要能說話就會唱歌，只要能走路就會跳舞，而光的火把來自搖床。

楊木在嬰孩的啼哭中芳香。

梨木：花木箱

我和炕上的花木箱隔空對談。

花木箱上有中原的花草，有波斯的金銀器皿，有阿拉伯的精

詩眼：在楊木的子宮里住著媽媽的第二個懷抱。

詩眼：儲藏愛情和幸福的密室。密幾何，有佛教的蓮花……但這些與奶奶的生活并沒有關聯(lián)。多少年了，轉場的時候，她都帶在身旁——孤寂的繩索如影相隨。

其實，花木箱里什么也沒有裝。

太陽出來的時候，奶奶就會搬出花木箱開始晾曬。

一些往事，一些潮濕和霉菌重新回到根部。

包漿的歲月開始脫漆，但思念的影子一直在疊加。

回憶像花朵落滿小院，熟悉的氣味、聲音、語調，重返枝頭。

那年，爺爺砍倒了一棵和自己同歲的梨樹，做成了一個花木箱。他們一起設計圖案，安裝鎖扣，涂滿紅漆。奶奶一遍遍撫摸著花木箱，輕輕地，像是安慰受傷的孩子，更多的時候，是在安慰自己。

奶奶走的時候，院子里的梨樹剛開始打苞，空中漫漶著奶奶的氣息。

核桃木：木盆

詩眼：方與圓的哲學。

三十年長成一棵成年的核桃樹。

三十個月打成一個結實的木盆。

三十分鐘裝滿一樹無花果果醬。

硬度和密度達成協(xié)議，前世的苦都劈開飄散了。

把血液晾干，枯骨打磨、切割，拼湊成一個圓。

剩下的鋸木，丟進火堆，烤肉，一場自我救贖。

做木盆的核桃木，在方與圓的哲學中完成最后的宿命。

用核桃木做的木盆，抱緊了夏天的綠陰和一樹的核桃。

當鋸齒說出曾經(jīng)的愛，它用肉身喚醒一枚沉重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