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

李 成

一

在花鳥蟲魚市場，我把一尾紅色的金魚買回了家。

那一盆盆堆疊、一籃籃垂吊的花木叢，有一面面玻璃做的墻壁，里面清水蕩漾，一尾尾熱帶金魚麋集、游弋，就像一樹紅楓倒映在水中，紅葉繽紛，不停地飄動。

然而，只有一尾魚離開這紛飄的魚陣，跟著我穿過汽車與汽車織成的車流峽谷，穿過小徑交叉的花園，拐進一條幽深的小巷，來到我家。

我不知道它有沒有離群的哀傷，不，它在我的案頭上的一泓清水里找到了新的家。

它遠離它的同類、伙伴，正如我一樣。或許正是為慰藉我孤獨的情懷，我讓它跟我一樣，變得離群索居。

因此，每當我看到獨自在魚缸里游弋尋覓的金魚，看到它仿佛在一次次逆流而上，渴望流動的溪水能把它帶回老家時，我的心頭多少會有一絲羞慚。

二

金魚在我的案頭棲居，時間的河流里于是便有了一點點亮色。

它陪伴孤獨的我。在一排排書架之間，除了我，只有它一個活物。

我的心情因此開朗些了，但我所能做的只是每天堅持給它換水，每天給它一泓清潔的凈水。

于此，它似乎就已滿足。

它每天大多時間都在水中翔舞。

有時，它從對面一側(cè)低著頭游過來，面部直直地朝向我，那一雙眼睛仿佛要聚集到臉的中間，好似特意凝視我，要看到我內(nèi)心的深處。

我驀然一驚。它也倏忽轉(zhuǎn)身，長尾一掃，似乎要掃去我的一臉愧疚。

仿若一道閃電，豁然照亮了我狹小而壓抑的生存狀態(tài)，在一片森嚴中給我?guī)硪唤z希望。

我感覺我的心也活過來了，在一泓清泉中游弋。

三

但我也因此愈加感覺到我周圍空氣的污濁，這簡直令人窒息。

我或許就是一尾金魚，只是不知道是誰把我置放在這窒悶的斗室。

無疑，我渴望也有誰能給我換一次新鮮的水。

那么，我的心也會游得更歡快，如一道閃電。

許多詩句涌到我的心中。

如果我的詩句每一行是一尾金魚多好。

金魚游到我的詩句里面。

金魚用它火紅的尾巴，把這一泓清水變成了一片熱帶海。

四

而我能不能說，我所置身的地方都是詩的意境呢？

我在想：是什么決定了一尾金魚是一尾金魚而不是我，是什么決定了我是我而不是一尾金魚，又是什么決定了我與一尾金魚的相遇？

我在想：如果我再買來一尾金魚放入魚缸，它們會成為伙伴嗎？它們在見面的一刻，是否像故友重逢一樣高興，接下來是否就攜手同游，或成為伴侶？

我在想：兩條魚在水中翔舞，一個與另一個對應，是否會舞出絢麗多姿的風景？然而，它們會不會也彼此疑慮重重，要彼此試探多次才會接納對方，就像我們一樣呢？

但到底沒有另一尾金魚，那么，另一尾金魚在哪里呢？

五

有時我會在夜里起身，去看看金魚會不會變黑或消隱無蹤。

幸好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金魚給予我一種信心。

但我還是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

我在外出的那幾天，把我的這尾金魚委托給一個小雜貨店的女老板照顧。我以為她會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它，因為她是一位女性，一位母親啊。

然而我錯了，我從外地回來，并沒有及時去拿回我的金魚，我在想象，金魚一定正給那個雜貨店一家?guī)須g樂呢。

直到第10 天，我才偶然萌生了去看它的念頭，那個女店主是從她的露天的一個小桌柜下取出我的魚缸的。

這哪里還是一只魚缸，早已經(jīng)成了一只剛用泥土捏塑的陶缽。

那魚缸哪里還有清水，只有一缸渾濁的泥漿，輕輕晃蕩，一晃蕩就有無數(shù)的沙塵奔騰起來，仿佛無數(shù)的馬匹馳騁沙漠所激起的漫天塵土，紛亂不堪。

我的心咯噔一聲，喊了一聲“不妙”，料定金魚八成已經(jīng)死了，頓時，我心如刀絞。

沒想到，我的那尾金魚竟然還沒有沉淪于泥層，它的頭尾都被泥漿浸沒了，只露出紅色的背脊，它懸浮在泥漿中，一動不動！

它是否還能呼吸，是否還知道游弋，我的心又一次緊張起來。

我趕忙捧著魚缸走進雜貨店，把泥漿水倒掉，借那家的水龍頭，換上了新水。

我的金魚已經(jīng)懶得動彈了，久久沉默，只靜靜地停在水中。

深深的責備和內(nèi)疚洞穿我心。

回到家，我又一次清洗了魚缸，再一次換上清水，內(nèi)外一新、光景透明，我的魚才又開始輕輕地擺動——

也只是輕輕地擺動。

到了第二天，它才稍微恢復了活力。

真是萬幸，再遲一天，我的金魚可能就會香消玉殞。

真是萬幸，它還能恢復活力，又開始在水缸里騰挪、輾轉(zhuǎn)、嬉戲起來，并再一次用黑黑的眼睛打量我。

我們的目光都呈現(xiàn)出重生的慶幸。

六

我決定要更好地對待它，每天都準時地給它換上清水，給它撒下適量的魚食。

金魚裝點了我孤寂的生活，我的心頭的的確確有了一絲亮色。

我希望我的存在也可以裝點金魚的生態(tài)：

我們分屬于兩個世界，又共享著一個世界！

最起碼氧氣是我們共同的命脈，我們共呼吸！

借著清粼粼的水，魚兒自由地翔舞……

可我仍然只能在地面上行走，金魚卻不能走到地面上來，我也不能走進水中在水中翔舞。我們到底分屬不同的世界。

但是，我們互相守望著，這種守望保持著一切的常態(tài)，再不失衡。

或許在夢里，我們分別憑依的水和地面都可以消失，我們會用同一種姿勢和方法一起飛行……

七

一天天過去，朝夕相伴，我們仿佛已經(jīng)能夠心靈相通。

我在桌前看書寫字，它在玻璃缸里默默地游覓，以它的一抹亮色，抹去我眼前的一切灰暗。

我當然更殷勤而準時地給它換水、喂食。我發(fā)現(xiàn)它好像更靈通了，似乎已經(jīng)習慣孤獨，享受這片孤獨，獨自快樂地游弋，但一旦發(fā)現(xiàn)我在看它，立馬朝我游來，目光似乎看著我，身子不停擺動，仿佛要沖破玻璃，游到我面前來。我輕輕做出一點響動，它以潑剌的擊水聲相應，更不用說，我給它一換完水，它就忙不迭地昂頭張口向上跳躍。

我似乎真有了個伙伴，室內(nèi)有了生氣與亮色，我出門之后常常有了惦記。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甚至想跟它打個招呼：嗨！伙計！

有時，我簡直是把它想象成一匹馬，我騎著它周游天下，或者說像堂吉訶德那樣，帶著一桿槍，縱橫天下……

八

我以為一切都會這樣下去，我與小金魚相依為伴，我照舊按時給它換水、喂食，幾乎不曾中斷一天。

有時我甚至為它多留一點水，讓水超過玻璃缸上部的折口線一點點，我私下認為，多留那么一點水，是否能讓它感受到浮力更大一點。

沒想到意外發(fā)生了！

有一天早上，我上班前習慣地來到書桌前拿東西，習慣性地把目光投向金魚缸，大大出乎意料的是，金魚缸里沒有什么響動了，仔細一看，缸里什么也沒有了，再四下一瞄，竟然發(fā)現(xiàn)金魚已趴在書桌上那平展的紙頁當中，身子已然僵硬，而不遠處還留有魚鱗痕跡，想來它是經(jīng)過了一番掙扎——它不是躺著死的，而是弓起了身子，抬著頭死去的……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撞擊了一下！啊！怎么會這樣？它是什么時候從魚缸里躍出來的？是夜里幾點，那時我在客廳里看書嗎？怎么沒有聽到一點響動，抑或它是在我入睡以后才躍出的？它為什么躍出來呢？

它一定是在尋找自由，即使生活再安逸，但自由更可貴、更誘人、更值得追求；

甚至可以說，沒有自由，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我不禁感到一種深深的慚愧！我以為我對它這么好，就可以獲得它的心靈，吸引它留在我身邊；或許，正是我誘導了它走向死亡，為自由獻身——

昨晚我給它換的水多了一些，魚缸的水平面比往日高了那么一點點，正因為此，它對自由之可得產(chǎn)生了幻覺？所以，才不顧一切地拼力一躍？

九

陪我一年有余的伙伴魂銷香殞，一瞑而逝了……我多么地心痛，我深責自己：我還是不懂得它的心靈、它的追求！或許即使它在感到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候，它在魚缸中一圈圈地游弋，一次次歡快地旋騰、跳躍時，它的心靈深處也始終沒有放下對于自由的渴望，只要有可能，它就要秉持尋覓自由、尋覓同胞的強烈欲望，并喚醒自身沉積已久的那么一股非同尋常的力量，沖破一切障礙，沖破一切溫柔的羈絆，沖向自由的彼岸……

十

我的金魚死了，它以生命殉了它的理想！

它是卑微的生命，但它有一顆偉大的、自由的靈魂！

它以它的壯烈的死證明，自由是多么可貴！它以它的壯烈的死證明，它是一名崇高的自由的戰(zhàn)士！

它理應得到我崇高的敬禮！在未來的歲月，我都應該記住這位自由的勇士，它的自由的靈魂不朽！

它的靈魂一定相融在廣闊無際的蔚藍的遠天，在看著我，看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