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威
楊春風的長篇小說《遼河渡1931-1945》(以下簡稱《遼河渡》)自出版發行以來,社會各界反響熱烈,今年1月份又入選了“2020年度影響力圖書”。它突破了抗戰題材小說的傳統套路,展現了遼河流域特殊歷史時期普通民眾層面的生活樣態。透過《遼河渡》,讀者能夠看到的是獨特而濃郁的遼河口地域文化,而這種地域文化主要是通過作者楊春風獨特的語言風格得以呈現和表達。
不同的地域文化孕育了不同的風俗習慣和風土人情,也為文學創作提供了不同的文化土壤。“‘本書在普通民眾層面描繪并揭示了這個過程,構成了本書最有價值的書寫部分。’我覺得這道出了我的心聲,且分外妥帖。”楊春風對“普通民眾層面”的描寫,很大程度上體現在作家自覺、充分地利用遼河流域民俗文化資源,從方言寶藏中提煉、采擷大量生動鮮活的詞匯,氤氳出濃郁的鄉土氣息和地域文化特征。例如:嘎咕、故動、磕磣、撂荒、老疙瘩、野田大地、堆邃、包圓、敗禍、薅住、溝滿壕平、麻溜兒、招沒臉、麻爪、支棱、關板、急頭白臉、烏泱、狗蹦子、嘎巴冷等等。這些民間語言生動、樸實、詼諧,句式簡短明快,讀來充滿生活氣息,有很多詞匯幾乎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更不便用普通話來代替。從表現功能上看,小說中選用的這些東北特有的方言詞語,凝結著田莊臺人的語言習慣、愛憎好惡、審美觀念等文化涵義,不僅增添了文本的文學魅力,而且作為一種地域文化現象,反映了田莊臺地區民眾真實的民間社會生活樣貌,增添了小說的民俗文化特色。
作品也很注重對民間語言的選擇、提煉和加工,小說中的順口溜、數來寶、大鼓詞、打油詩、“磕兒”等等質樸鮮活、多姿多彩,如作家本人所言“我有意穿插了很多順口溜、童謠、鼓詞之類的東西,用心良苦,也頗耗心神”。它們或親切真摯、或鋒利潑辣、或充滿哲理,是生動活潑的口頭語匯,也是優美精巧的文學語言,使作家的語言散發出一種亦俗亦雅、雅俗共賞的魅力。它們還是小說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節展開的重要載體,田小鬧唱了兩次關于“四大家族”的數來寶,雖在時間上間隔11年之久,卻遙相呼應,與“四大家族”的興衰、結局緊密聯系在一起,相輔相成。田煥章在官碼頭唱的一段《后羿射日》大鼓詞蒼涼悲壯,與緊張的情節發展環環相扣,對人物的悲劇命運、世事慘淡也起到了強烈的渲染作用。小說中使用的數段順口溜、打油詩、童謠,具有較廣的生活向度,“大洋刀,紅布條,支棱八翹假神叨。要說眼下這世道,黃銅扣子最打眼”“‘康德’四年大翻篇兒,田莊臺歸了土盤山。蛤蟆唐砍頭雙全亡,田九州鬼塔鑲金邊”等等是對當時真實社會狀態的凝練和呈現。“瘟神田煥章,誰碰誰遭殃。一年送一個,兩年搭一雙”“小鬼子放個屁,林開元唱臺戲。耍橫的大洋刀,軟招子‘協和會’”等等則成為人們展示心理認知、表達愛憎情感、傳遞好惡情緒的載體,從中可以窺見小鎮民眾的真實心理狀態。作家在長期深入生活、扎根鄉土,深耕地域文化的基礎上,對民間傳說、歷史史料進行提煉與總結,恰當純熟地使用地道的東北方言和民間俗諺,如花似錦、粲然可觀。從中可見作家文學語言的個性和鍛造語言的功力,這也增加了小說鮮明醇厚的地域特色。
作家對民間語言的活用,也體現出了作者更高的美學追求。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的意義與曼妙不僅生成在語言之中,也生成在語言之外。“好來好去又好收,多財多寶亦多憂。身后銘碑空自好,白骨荒郊一土丘”“腳踩棒槌轉悠悠,時運不濟莫強求。冷手抓不住熱饅頭,心急喝不得熱米粥。單等來年時運轉,自有好運在后頭”等等這樣的“磕兒”,就像咸甜分明、滋味濃郁的東北菜。品起來色鮮味濃、酥爛香脆,看似粗線條,卻經得起品味和推敲,在作家自然、詼諧的語言背后,處處透出一種不動聲色的理智和理性的凝重,這是作家對世事、對人生自我思考的延伸和外化。“自然界的變化,說不準成全了誰,又冷落了誰。人世間的變化也是如此,總會有人在其中迅速沉淪或冉冉升起”“當再也無法深信的時候,才會發現深信是一種幸福”“希望能夠點亮一切,包括絕望”“集慶就像美食一樣,具有振奮人心的功效”,這樣意蘊豐厚、情味綿長的文字在小說中比比皆是。客觀冷靜的表達,能夠讓讀者領略和回味作家灌注其中的態度和觀念。其中也帶有一些幽默和嘲諷,但并不辛辣,而是一種經過過濾的冷靜,帶著淡淡的苦澀的微笑,有趣且意味深長,給人以啟示。
欣賞一部好的文學作品,進行文本細讀尤為重要,會越讀越有味道,越讀越有意味。“田莊臺像張荷葉,散漫地鋪展在下遼河右岸”“他的從容儒雅的氣度里,也自此多了份可見的滄桑,像與狼搏過了的羔羊,也像遭了場苦霜的茄子”“那米粒似乎灌滿了陽光,白胖胖,晶瑩瑩,像嬰兒的小乳牙那般剔透無暇”……作家諳熟修辭技巧,在文中大量運用辭格,變抽象為具體,增強了語詞的表現力,從而產生動人的藝術效果。更妙的是,作家把田莊臺地域特色的物像作為喻體,“他和他的生意就像那條平靜流淌的漫漫遼河,無波瀾,無喧囂,而不是湍急活潑的大西溝,更非廣闊飄渺的遼東灣”“使他在倜儻中又平添了幾分滄桑,就像在韭菜餡里添了一勺蛤蜊汁,反倒更加令人中意了”,這樣的比喻生動形象、貼切自然,體現了作家豐富的鄉土經驗和民間意識。
小說塑造了眾多人物形象,這些人物的名字也值得細細品味,在稱謂背后蘊含了豐富的含義。比如對田煥章、田九洲、張九爺、林開元等這些知識分子,或者有身份地位受人尊敬的人物,名字往往是全的,有名有字,傾入了一定的情感成分,使名字完成了一次價值觀的審度。還有很多人物是以職業或以綽號命名,如三姑娘、何小手、羅鍋、大盆兒、二盆兒、張好辦、金浪兒、小諸葛、小老紅的等等,大多數是下層社會的勞動人民。這種處理方式能讓讀者很快融入他們的生活,體驗出一個地區的風土人情,這也是地域文化精神傳遞的一種方式。
楊春風已經創作出版多部著作,不難發現她總是執著和深情地注視著盤錦這片土地,始終保持著均勻的創作節奏、穩定的美學追求和獨具個人特色的文字風格。以超越地域視閾的現代文化思想來觀照鄉土故里,這使她的小說在地域文化的底色上,具有了開闊的氣象,形成了一種鮮明獨特的富有地域文化色彩的美學特質。這也許是楊春風作品贏得越來越多的社會關注和讀者青睞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她的文學創作道路走得平穩、走得踏實、走得更遠的一個基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