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之雅
你選擇做巴黎深夜挖黏土的卡蜜兒
還是在瘋人院發呆的卡蜜兒
命運如此莫測
我們拋個硬幣來決定,如何?
當你把大理石雕成的一只腳
(那幾乎是透明的)
獻給羅丹,并讓他簽上名字
你真的不需要別人的教導
而能直接進入活生生的主題嗎
當你終生擺脫不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啊,我也如此)
在工作室中哭泣,分裂,痛苦
你變瘋,打碎成品與半成品的雕塑
用木板釘死通往世界的窗戶
使用殘疾的自我走路
卡蜜兒,那是你的厄運
也是女人們的厄運
你領悟到了嗎,愛情是一片雷區
上面栽種著迷人的花朵
在瘋人院住了三十年,一直到死
你的天才之手只用來捧藥
卡蜜兒,你完全不記得了
巴黎地下有用不完的黏土
黏土里藏著各種各樣的人
你還沒有把他們的人生逐一找出來
當我低聲讀你的名字——
讀一個雕塑家悲劇的一生
我們——兩個女人,仿佛面對面站著
互相細細打量著彼此
在一場大雪中,隔著無數的時代
我感到自己正被你的靈魂之手
重新塑造
沒喝完的粥在碗里
瑪琳娜,你的絕望也在碗里
八月的最后一天,你吊死了自己
在俄羅斯,你愛過的男人
沒有一個敢在大風中推門進來
親吻你冰冷的額頭
死亡是你的親戚,瑪琳娜
你的母親死在路上
小女兒埃瑞娜死在孤兒院
丈夫死在槍下,你死在被孤立的繩扣里
月亮在天空消失的那一刻
雙頭鷹會棲息在一枚硬幣的背面
它的一只頭轉向你貧窮的窗口
另一只頭轉向你不朽的詩行
人們在沉默中散去
今夜,只有耐心的神
還在天上打磨銀質的群星
為葉拉布加鎮的山丘,為地上熟睡的人類
我在等一個消息,那是壞的,或是好的
仿佛并不重要。
土豆從完整到塊狀,直至成為碎末
只要土豆存在,我就可以站在窗前
一天天無限地切下去
雨從夜里下到清晨,還沒有停止的跡象
我聽見鳥的叫聲混雜在雨聲之中
那么微弱,分明是臨死前的掙扎
那是我要等的消息嗎?也可能不是
我看見一個孩子摔倒在泥水里
他哭了很久,然后爬起來開開心心地走掉了
消息應該是那個孩子,還是泥水
我不知道。土豆還在,我還在切
盡管它破碎的樣子已經完全不像一個土豆
在出租屋中醒來
窗外滴答聲不斷,那是屋頂上的雪在融化
我閉著眼睛傾聽,心也在其中
感受光線的照耀
一塊雪突然滑落,在遮雨棚上發出很大的響聲
一個孩子驚叫起來
那驚叫引發其他的雪跟著滑落
一切都在融化——
鐵的欄柵,砧板上的刀
窗戶上的玻璃,時間以及空間
從邊緣到核心……
水滴聲越來越大,也更快了些
那聲音蓋過了世上所有的聲音
并從天花板上流下來
到桌子上,流到那些悲傷的人們身上
他們和我一樣
一邊融化著,一邊匯入聲音之中
帶著驚奇的喜悅
不停地,滴答著……
母親,我聽從你的教育
從身體里拿出了那個沒見過面的人
把頭埋在鹽堆里不停地吃
走向地下室,獨自學會了魔術
把吐出的火又收回
咽下碎玻璃,伸出完好的舌頭
往太陽里運送冰塊,讓它長成月亮
為了讓它保持干凈
我還搭了一個最長的梯子通向天空
我保證,任何時候
母親,只要你探出窗外
都能看見一個在默默地擦月亮的女孩
在詩歌方面,我不再期望有所得
雖然我曾經想過
那時我沒有工作,想通過寫詩
換取一點錢,讓父親高興一些
最后我沒有做到。
而現在,我什么也不想了
包括親人們的失望
今天在湖邊走路
我看到一只海鷗在結冰的
湖面上空飛翔
發出一種嘶啞的鳴叫
它似乎拋棄了所有的同類
也可能是被所有的同類所拋棄
你看過嗎,那種飛翔
像一個自閉癥患者
繞著圈,孤獨,專注,純粹
在寒風中我注目了很久
我想,那可能是我想要的一種寫作方式
被食鹽水浸泡過的木梳
散發出淡淡桃木的味道
母親坐在窗前梳頭
晨光中,我看見她的肩頭輕微地聳動
那是母親在偷偷哭泣
幼年的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但我知道一個人在哭泣的時候
并不想被別人看見
很多年以后,當我在紙上寫下
一排排文字
梳理自己紛亂悲傷的心緒
一首詩完成之后
我也會慢慢變得平靜
重新投入到艱難的生活之中
就像母親最后總會把頭發盤成一個
好看的發髻
扛著農具去往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