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是當年范仲淹筆下有關“八百里洞庭”的千古絕唱。自古以來,洞庭湖以廣攬湘、資、沅、澧“四水”的情懷和吞吐萬里長江的氣概,撫育了無數杰出兒女,譜寫了一曲曲人間壯歌。
2019年1月19日,一位年僅46歲的洞庭之子——余元君倒下了。他隨身攜帶的黨費證,記錄永遠停留在2018年12月的最后一筆黨費。
余元君,生前系湖南省水利廳副總工程師兼洞庭湖水利工程管理局總工程師。
一湖洞庭水,多少天下事。新中國成立以來,洞庭湖區是全國著名的商品糧基地,也是湖南省糧棉等經濟作物的重要生產基地。
洞庭湖是一塊寶地,可這塊寶地不平靜。1972年出生于湖南省臨澧縣荊崗村的余元君,從小就見證了旱澇無常帶給洞庭湖區鄉親們的種種困難。“男兒立志出鄉關”,1990年參加高考的他毅然選擇了天津大學水利水電工程專業。為了不給貧寒的家庭增添負擔,他擠出課余時間做家教、擺地攤,彌補學費不足。當年的同學至今記得余元君苦讀攻關的情景:兩個饅頭,一包榨菜,機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在做畢業設計時,他是全年級唯一一個選擇用計算機編程做拱壩應力分析課題的學生。
大學畢業后,余元君婉拒了多家單位的工作邀請。他說:“故鄉,有我的‘母親湖。”從此,湖南省水利系統多了一個“拼命三郎”。
洞庭湖水情復雜,余元君迎難而上,在湖區披星戴月、摸爬滾打。從普通技術員到業務骨干,再到復合型領導干部,余元君身份不斷調整、變化的背后,是“俯首甘為孺子牛”的任勞任怨和“天地為欄夜不收”的拓荒前行。
湖南省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的同志給我講述了余元君生前最后3天的工作軌跡:
1月17日下午,余元君從長沙母山基地奔赴岳陽市華容縣城;18日上午,從華容縣城輾轉禹山鎮,再從禹山鎮趕往羅帳湖口,然后從羅帳湖口返回華容縣城;下午,從華容縣城趕赴東浹村,再從東浹村返回華容縣城;19日上午,從華容縣城趕往君山區錢糧湖垸分洪閘建設工地;下午4時7分左右,余元君心臟病突發,5時20分,醫生宣告不治……
短短3天,他的行程多達600公里,每次就餐只有十幾分鐘,還連夜開會……在這生命的“倒計時”里,余元君主持或參與的工作有20多項。從這樣一份行程表中,我似乎看到了余元君短暫一生的投影。而這段綿密、厚實、清晰的投影,正是他用生命為“只爭朝夕”做出的注解。
余元君為洞庭湖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天道酬勤,他也成為這方面有口皆碑的行家里手。
余元君有許多拿手的絕活兒。比如給他一支筆、一頁紙,他就能勾勒出洞庭湖不同區域的水系圖、工程分布圖,而且速度快、位置準、數據實。有次上級領導深入現場調研,他立即手繪出一張洞庭湖重要堤垸、大型泵站、涵閘等水利工程的具體位置圖,并標注了相關數據。領導愕然,驚問:“這功夫,怎么練出來的?”
“比起老一輩‘洞庭人,我真的不算什么。”余元君謙虛道。
“洞庭人”,是余元君時刻謹記并始終生動詮釋的身份。他常在黨課中講,當年,前輩“洞庭人”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騎著自行車、劃著小船,甚至用雙腳一步一步丈量洞庭湖,用雙手一筆一筆繪制工程圖。我們如果丟掉本色,忘記初心,再強的技術革新,也只能事倍功半。
關于湖區治理,余元君說:“要像繡娘繡花一樣,一針一線都不能馬虎。”關于防洪,他說:“要像防猛虎一樣,時刻厲兵秣馬。”關于學術,他說:“要用撞破南墻不回頭的勁兒,鉆!鉆!鉆!”為了掌握第一手資料,余元君總是親自到現場走訪踏勘,決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段先強告訴我,洞庭湖曾經有一段大堤,治理期間需要對老的、破的、小的涵洞實施拆除或除險加固,余元君常常親赴現場。其中有一處污水自排閘,洞內污水橫流、臭氣熏天。大家勸余元君不必親自進去了。余元君說:“沒有調查,怎能有發言權?”說完,匆匆穿上雨靴,拎起手電筒,鉆進了漆黑的涵洞。
余元君從涵洞里出來的時候,渾身臟污,散發著刺鼻的臭味兒。當余元君卷起褲腳時,段先強才發現,余元君的腿部出現了大片紅斑。
余元君有一雙察險情、辨隱患的火眼金睛。2017年6、7月間,湘江和洞庭湖一帶普降大雨,余元君多次頂風冒雨深入現場查看,用眼睛對湖區進行地毯式“掃描”,徹夜加班拿出了一份數據翔實、計算可靠的分蓄洪備選方案,為省防指決策提供了堅實的技術支撐。
余元君腦子快。他通宵達旦撰寫的數十篇關于洞庭湖治理的論文,曾獲得省級獎勵。繁忙的工作之余,余元君不忘“充電”,攻讀完碩士學位后,又向博士學位發起沖擊。他告誡下屬:“緊跟世界科技防洪治理前沿,知識就是引擎。否則,我們的知識結構就會落伍。”
2017年,某設計單位對一項除險加固工程中的防滲方案拿不準,特邀余元君把脈。在余元君的指導下,設計單位對工程方案進行比選,最終確定的方案不僅節約了近1500萬元,而且穩穩妥妥經受住了汛期的考驗。
中國有句老話:“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余元君常走的豈止是“河”,那可是數千平方公里的湖啊!可是,余元君湖邊行走20多年,從未“濕鞋”。
這些年來,國家綜合治理大江大湖的各類建設項目、資金逐年增加。余元君光是經手的資金就有上百億元,而且還長期主持技術評審、招投標。為了像守護洞庭湖一樣牢牢守住廉政這道大堤,切實加強項目監管,他盡量減少項目法人與項目承建單位的直接接觸。有人托關系找到余元君,他總會說:“還是讓合同說話吧。”
余元君兄弟姊妹九人,他排行第七,哥嫂均在外打工。修建于20世紀90年代的兩層簡陋磚混房,在荊崗村算是比較差的。余元君的一個親戚是個小包工頭,希望通過余元君承攬一些水利工程,結果被他一句話擋了回去:“免談。”
在荊崗村乃至周邊縣鄉,幾乎人人都知道余元君是唯一在省城長沙“干大事”的荊崗村人。對于村里的公益事業,余元君一向非常支持,逢年過節返鄉,都要自掏腰包給孤寡老人發紅包,老人們心里都暖暖的。2007年,村里向在外就業的鄉賢籌資修路。大家都盼望通過余元君,讓省水利廳支持一把。但余元君對村支書說:“我支持修路,但找領導的事兒,你就別難為我了。”
那次,余元君自掏腰包,先后拿出了5萬元。這對當時的余元君來說不是小數目——那時他的孩子才剛剛出生,正是需要花錢的時候。
余元君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僅有兩張。2018年,余元君第一次休年假陪妻子、兒子遠游的首選地,卻是四川的都江堰。他對妻子感慨:“都江堰修建兩千多年了,仍在發揮作用。洞庭湖的工程也要像都江堰一樣修成精品。”
為了這樣的愿景,余元君真正做到了鞠躬盡瘁。他用年輕的生命譜寫了又一曲中國水利人踐行使命的壯歌,與范仲淹筆下“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的滔滔洞庭湖構成了歲月的共鳴。
2019年,余元君被追授“時代楷模”和“最美奮斗者”榮譽稱號。
(《人民日報》2021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