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時間盡頭等你》：當代國產愛情片的“時空重構”

劉宏英

(河北北方學院文學院，河北 張家口 075000)

由姚婷婷執導的《我在時間盡頭等你》，采用了一種于當代電影中頗為常見的時空重構式敘事，即以主人公的“穿越”，打破了傳統敘事下的單線時空模式，為觀眾制造現實生活中所沒有的，更為自由的體驗。就當代國產愛情電影來說，時空的重構可謂屢見不鮮，觀眾的審美需要與感情欲求一次又一次地在主人公人生的重啟中得到滿足。而《我在時間盡頭等你》正是一個我們觀察當代國產愛情片何以頻繁選擇這一敘事模式的切入點。

一、不確定性與文本編織

在時空重構模式中，由于主人公擁有了跨越時空的能力，而人物除了有可能保有原始時空的記憶與經驗外，并沒有獲得額外能力的提升，這也就導致了人物的人生必然充滿了不確定性，而不似常人的按部就班和環環相扣。正如米蘭·昆德拉所指出的：“人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該要什么，因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檢驗哪種抉擇是好的，因為不存在任何比較……好像一個演員沒有排練就上了舞臺?！倍娪拔谋镜奈εc娛樂性也由此得以體現。一方面，時空的轉換造成敘事的中斷，懸念產生，觀眾自然對被拋擲于一個新世界的人物的命運充滿好奇；另一方面，在現實生活中對現實抱有不滿，或對過去充滿遺憾的觀眾，能夠在沉浸式的觀影體驗中，目睹主人公對過往的修復，獲得一種替代性的情感滿足，如《重返20歲》《超時空同居》等。此外，在部分電影中，人物的身體穿越還能造成某種與他人格格不入的喜劇效果。如《夏洛特煩惱》中，重返高中的夏洛在容貌上依然是一個中年人，他穿著校服，置身于其他高中生時的樣子便能引人發笑。這也是電影娛樂性的一部分。

在《我在時間盡頭等你》中，幼年林格視邱倩為自己最重要的人之一，在一次下水為邱倩撿玻璃球的過程中，他撿到了一塊神秘的手表，兩人還有了一句“老狼老狼幾點了”的暗號。長大后，林格發現了這塊手表能帶他回到過去的秘密，由于邱倩一次次遭遇意外早逝，林格便三次穿越試圖挽救邱倩的生命。由于時空觀不再是線性發展的，人物命運充滿了未知。電影為人物能對他人人生進行顛覆性改變進行了平衡：一方面，就林格本人而言，他在穿越后不僅要付出迅速衰老十幾年的代價，并且會成為新時空中沒有身份的人，其他人對于他的記憶都會消失。在林格最初穿越時，他還會想方設法地追求邱倩，但在自己已經垂垂老矣之后，他選擇了成為邱倩所在舞團的一名門衛，目睹邱倩與高大英俊而多金的吳航戀愛、訂婚。這種主人公在年齡段和對另一時空記憶的不平衡，為兩人的愛情故事平添曲折。

另一方面，在任一時空中，命運都有著隨機性，這是主人公完全無法把握的。如在林格穿越前，邱倩因為車禍而死，林格用穿越改變了邱倩人生后，邱倩卻還是因為舞臺燈光事故而死，林格再次穿越后，邱倩又因遭遇搶劫而死，在林格耗盡壽命來對抗這些天有不測風云后，自己也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兩人實際上總是無法進入到一個理想的、白頭偕老的生活情境中，但是彼此總是能夠相互吸引，走向相愛的結局，愛成為林格重啟人生的補償。這一設定符合觀眾的審美期待，激蕩著觀眾的心靈。

同時，電影還有著其他細節設定，豐富著主人公情感線索。如設定在林格穿越時空時，他只能夠帶走隨身物品。林格為此選擇了一直攜帶的一本日記，這本日記記載了他前后在四個時空的經歷和對邱倩的愛，由于不愿意暴露自己穿越的秘密，林格只是告訴邱倩這是他寫的一本小說。然而邱倩卻發現“小說”中與自己同名同姓的女孩還有著其他與自己相似的細節，如愛在水中放話梅等，于是決心查出真相，而在查的過程中，發現自己竟然也是日記的作者之一。這樣的解密式敘述也為故事增加了看點。

二、真實性與情緒表達

時空重構模式無疑是超越現實的，人物所處世界或人物年齡的不斷轉換，并非現實的原始面貌，這保障了電影給予觀眾的新鮮、刺激感受，但它又必須是立足現實的。這主要表現為：一則，人物行為在被中斷的背后，是人物能力、品性、情感上的連續性與一致性。如在《不能說的秘密》中，讓葉湘倫與路小雨相愛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兩人在鋼琴上都有著過人的天賦，能完成默契的四手聯彈，在穿越前后，路小雨都保持了自己的鋼琴水平和癡心。二則，在人物擁有穿越的主觀意識和能力時，驅動他進行或中止穿越的情感必須是真實可信的。如《不能說的秘密》中葉湘倫為拯救自己深愛的小雨而拼命彈奏《秘密》以求穿越。三則，電影有必要為人物的穿越尋找一個較為合理的理由，盡管對于愛情類型片而言，觀眾并不會提出如對科幻片式的嚴謹要求，但觀眾依然需要得到某種解釋。如《夏洛特煩惱》中，電影就將夏洛的重返1997解釋為夏洛在秋雅婚禮上喝醉后在酒店廁所里做的一場夢。這種對真實性的苛求保障了電影的情緒表達能得到觀眾的共鳴。

這三點也都體現在《我在時間盡頭等你》中。首先，觀眾能明顯感受到，穿越盡管改變了林格的生理年齡，但是他對于邱倩的少年癡戀，他活潑、樂觀的性格乃至善于營銷的頭腦是不曾被改變的。以林格的營銷能力來說，在穿越前，他就想出了兜售寫有答案的可樂瓶賺錢的損招，在第一次穿越時，他成功地從秘密基地中積壓成山的牛仔褲中發現了商機，通過做舊牛仔褲并制造“明星簽名”，成功地賺取了第一桶金，也正是這筆資金，讓林格在解決了哥們困難的同時，又有了送邱倩出國留學的底氣。而在之后的穿越中，林格又成功地當上了飯店的老板，為自己又一次與邱倩重逢創造了機會。

其次，驅動林格一次又一次地轉動手表回到過去的動機是真實的，那就是對邱倩的深愛。在幼年喪母，父親無心搭理自己的痛苦中，只有邱倩給林格帶來了歡樂，這使得林格寧愿失去自己的人生也要挽回邱倩的動機是可信的。每次穿越之后，他都會以不同的方式來愛護著邱倩，同時，作為一個曾經擁有諸多社會關系的人，林格也并沒有為愛情而放棄一切，他也盡可能地挽回自己的親情與友情，如一次次地出現在立國理發店中，與自己的父親交談，陪父親吃飯。林格還去找自己的發小大黃和丁游，冒著被誤會為壞人的風險告訴他們自己是他們最好的哥們。電影在以時空重構的方式為敘事創造新的可能的同時，又并未挑戰觀眾約定俗成的情感道德認同，弘揚的是一種正確的愛情理念。

最后，電影中以丁游這一人物，來為觀眾解釋林格回到過去的可行性與代價。丁游自幼喜愛物理，崇拜愛因斯坦，對相對論有一定研究，在成年后成為物理老師的他甚至還留了一個愛因斯坦式的發型。這一角色為其他人口若懸河地講述了關于穿越的相關理論，確保了銀幕中人馬上接受了穿越的相關知識信息。這實際上是電影為提高敘事可信度，確保銀幕之外的觀眾不脫離文本制造的情緒狀態的一種努力。一言以蔽之，電影諸種將虛構與現實相雜糅，向著觀眾認知和價值觀靠攏的設定，確保了觀眾認同電影的表情達意，暫時滯留于電影提供的這一情感棲息地。

三、現代性與文化內涵

在時空與人物關系不斷出現變化與重組的背后，是電影的現代性文化內涵。人們注意到：“現代文明社會的高速高效使人變成社會機器的一個零件，造成人身心的無限焦慮。焦慮成為世紀病，引起人的精神內部分離，而促發神經官能癥?！倍娪八拷宓恼沁@一點。當代電影是極具現代性的。所謂現代性，即“一方面是作為現代社會意識形態基底的現代性哲學，即理性形而上學，是對‘理性’的肯定；一方面是作為反思‘現代’的現代性批判，是對‘理性化’的反思、批判與揚棄”。人物借助手表等物品，或在照相等日常事件中輕易實現對時空的穿越，這本身就是反理性的，然而這也正是當代人擺脫索然無味的現實生活，即使進入一個復雜多元的異世界也在所不惜的訴求。電影在此并不負責提供某種關于對象世界的科學知識，而是讓觀眾得以進行虛幻性暢想，讓人們的心靈得到慰藉。

在《我在時間盡頭等你》中，人物的人生不再是一個原因導致一個固有的相應結果，而是有著多種選擇的可能。如林格在前兩次穿越后，其實都可以選擇就此過好這一世的人生，接受邱倩英年早逝這一既成的結果，不必進行下一次穿越，但林格依然義無反顧地走向穿越，壓縮自己的壽命，拉大自己與邱倩之間的年齡差距，使兩人締結姻緣的希望愈加渺茫，也使自己的生存充滿挑戰。在此，人的感性戰勝了理性，世界被復魅，人生不再被嚴密的邏輯所控制，生活也失卻了客觀的準確性，但人的力量得到張揚，人的價值得到肯定。

同時，影片中理性的力量被貶抑，而感性的力量得到張揚。電影中，吳航是理性及資本將客觀生活納入自身運轉體系的代表。少年時是學霸，成年后是老總的吳航擁有林格沒有的豐厚物質力量，他不會為了觀看邱倩的謝幕演出而放棄自己的工作，在邱倩執著于查出筆記本的真相時不斷勸告她不要胡思亂想，在沒有與邱倩商量的情況下已經安排好了兩人在國外的生活等。吳航這一始終冷靜甚至不乏冷漠的形象包含著某種暗示：追求直接利益與最大化效率的工業化與現代化，會導致對人性的關懷，對人們心靈觀照的忽視。在現實生活中，吳航(理性)與林格(感性)的對決每每以前者的勝利告終。而在電影的最后，邱倩的感性也戰勝了理性，她果斷結束了與吳航的戀愛關系，脫離了理性原則與資本邏輯，利用手表試圖穿越回高中時期挽救林格的生命，表示“我在時間盡頭等你”。相對于吳航來說，同時擁有感性與理性的林、邱二人都是席勒所認為的更為完整，也擁有更多生存自由的人。而邱倩的這一行為也進一步增加了整個敘事的復雜性，以至于觀眾有了這一結局究竟是不是邱倩想象的爭論。電影并沒有提供一個固定的、嚴格的穿越準則，如邱倩不是手表的主人，是否能使用手表完成穿越，為何她能回溯的時間點要比林格久遠得多，手表完全炸裂，一旦邱、林二人再度出事他們又將如何彌補等。但這種不穩定性與開放性，正是觀眾所需要的。

在人們的生活節奏空前緊張的當下，愛情電影本身就有著撫慰處于殘酷現實狀況，讓人們找到心靈寄托的功用。同時，“穿越”模式被認為“包含著當下觀眾對于自我價值的錯位肯定、逃遁現實的心理狀態和浪漫主義的精神追求,符合當下觀眾的審美心理”。這也正是為何大量國產愛情片選擇時空重構敘事模式，讓人們能夠重新審視愛侶的選擇，修正人生遺憾的原因?！段以跁r間盡頭等你》可以視為當代國產愛情片的一個范本。電影通過穿越造成的不確定性讓情節極為曲折，讓文本充滿娛樂性；同時，在穿越中人物的行為動機與基本情感又是真實的，能讓觀眾感同身受的；而在這種奇異的，充滿復雜性的穿越敘事背后，則是觀眾反思“現代”，批判工具理性的現代性思維。應該說，時空重構模式為國產愛情片注入了新的活力，在愛情片的市場需求依舊居高不下的今日，電影人有必要繼續探尋重新設立時空排列組合，以變動的時空外化人物固定情感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