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錄”（節選）

梁小斌

一

現在我想到要熱愛我的妻子了，要學會在菜場上討價還價了，要能夠懂得妻子懷孕時的心情了，這是深切的，從一無所知到興趣盎然再到生活的表達。從表面上看，我逐漸懂事的歷程，可以大書特書，實際上這也反映了我在強大現實面前的茍延殘喘。

只是因為我學會了熱愛這些我以前認為是世俗的生活，我終于也理解了常人的情感。這里自有它的無限韻味，我也甚至因為我在日常生活中的笨拙，為自己傷心哭淚，當我要回到“真實生活”的懷抱里，從一般人所認為的“冷酷”變為溫情時，我內心有多么大的酸楚啊！

我曾經害怕我永遠也不懂得生活，永遠也不注意聆聽妻子較為細微的呼喚，如果我不能回到一個人的本來的面貌上，我將無法生存，從厭煩她們，走到喜愛她們，這無疑是個非常艱難的歷程。

我只有深切地愛上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玩意，我才能更為體察到我與生活的正確關系，永遠熱愛吧！這是你成熟的標志，至于你熱愛情緒的后面是怎么回事，暫時就不要去想它吧。

二

愛情雖然存在，它也是不真實的，我指的不是愛情本身的虛假，完全真誠的愛情也是非真實的。當代的愛情，讓人完全解除了武裝，當他突然將面臨險境時，他喪失了可以面對的可能性。

當我利用我的抒情得以生存下去時，即我用不真實的語言來謀取我生存的權利時，我又感到我在欺騙，瞬時間我痛哭起來。

在我的眼前，將展現這個世界，我要從頭了解人們是怎樣吃飯、睡覺，怎樣做父母的。在我落魄的時候，我充滿著好奇心，一個懂得這些的人引領著我觀看他生活的程序，使我產生想生活在其間的念頭。

就直觀上說，我希望體會到一段溫情的人生，因為溫情只有在感情中才存在，或者你能體會人與人之間的善意交往，但你總感到這不是真的。非真實性的溫情隱藏在真實的溫情中。所以，你的溫情，抒發得越是純真，你的空虛感就越是強烈。

三

舉我與妻子的關系為例，我發現，我與妻子相處有無數個別的情緒，這些情緒互相沒有內在聯系，而且有時顯得矛盾，我有時希望她離開我，有時盼望她恨我。有時又很愛她，為她服務，有時在與她的爭吵中，我氣憤異常，有時又溫湯如水。我的情緒完全帶有偶然性，找不出它們之間有什么內在邏輯性。我對妻子的情緒為什么始終存在同一性呢？而是根據她當時給我的印象而做出反應。按照普通見解，這就是我不懂情感、不懂生活的地方，我處于原始的、自發的情緒中間，似乎不知道所有情緒的后果。

而當我遇到極其危險的處境時，這時，我的情緒就能夠前后一致地連結起來。例如：我覺得，她任何時候都是善的，而且任何缺點個性的表現也都是善的，這時，我就發現了事物還是具有“本質”的，事物的本質，反映了人的處境，逼迫人對事物做出判斷，這時，偶然性讓位于必然性，可以認為，人在無數偶然性的情緒中遇到了危險，逼迫他有一種固定的情緒來生活，逼迫他過著帶有一種本質的生活。

我想到某某地方去，這是一個內心活動，是屬于一個清醒的意識。實際上，這個意識并不存在，它向我所暗示的主觀性是極其虛幻的。因為，我要受到接踵而至的一個個境遇的影響，我的情緒將做出被動反應。例如，我將碰到汽車的攔阻，我將感到天氣的炎熱，我無心地看一份報紙，甚至被它吸引了，或者我妻子可能回來，或者我的什么東西不知哪里去了，無數接踵到我面前的“事件”，想必要我為它們做出我的舉動。而把這些舉動連貫起來，確實使你沒有辦法做出合理的解釋，它們具有什么意義呢？可見，它們是解釋不清楚的。

四

我被她深深吸引時，我才感到我的荒謬，我才體察到我生活在她們的外部，我是以一種她們所不需要的方式接近她們。

我對“愛”的理解，僅限于一種相思的體驗，想她的神情，希望和她在一塊。除此之外，一無所知，至于女人的內心世界，她們的生活愿望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因為，日子是相同的，所以相同的體驗，一再撞到我的心坎上，我越來越感到我是在大門之外，而且如何叩響這個大門，我是一無所知。

要一個女人愛你，你沒有體面的地位也行，你熱愛學習，你可能掙到這些，但我不愛學習，那么你有幽默感，有素質也行，但我知道這玩意是我裝出來的，我骨子里一點幽默感也沒有，更談不上我還有什么素質。

但我想她，需要她，她只能對我以冷漠，走向她，對我來說，是一條陌生的小徑，她期望我踩著紅地毯去看她。

五

我在思念一個人時，我也知道我對她的日思夜想，于是我自然覺得是愉快的，或是痛苦的。在我心目中，我把這種情意稱之為愛情，并且把它神圣化，雖然，我們對于外在世界，自然，不怎么相信移情了。我們知道，我們對于自然的移情解釋是不真實的，而對于人的內心世界，我們卻相信自己，人是可以解釋為是富有某些崇高的情感的。

走出意境。

六

我曾經對穿著潔白衣服的女護士，產生深深的崇拜，她們在樓梯口消失了。我一直認為她們飛到天上去了，她們白天到病房來上班，她們消失的終點，就是那舊樓梯口，樓梯口下面是些什么，我想是很神秘的，這是我的宗教式的情感。那時，我不知道，護士只是一個具體的職業，當她們在值班室聲音很響地喝著稀飯時，我記得我真有點絕望，她們怎么會喝稀飯呢？稀飯是我喝的呀！

我的宗教式崇拜對象，是一個具體的世俗化的人，她們的確很柔美，但這是職業習慣，她們只服從世俗的規范，我是沒有能力接近她們的，這個感覺我在金陵飯店里感受特別明顯，我找到通向她們的臺階，我在黑暗中摸索臺階，臺階對于我，朦朧得很。

我的幻想是不真實的，我長時間的磨難，因為我在幻覺中吃盡了苦頭，我面對了真實，但回到幻覺，回到我對她們的認定，我怎么在自己的理性上自圓其說呢？

七

人們喜歡新聞，新聞就是每天正在發生的事情，過去的新聞把已經發生過的事盡快地報道出來，而現在，由于錄像技術的發展人們能夠直接看見正在發生的事。這樣，觀眾與生活保持同步，觀眾成了欣賞者，藝術是怎么回事呢？藝術把往事通過情感的方式再現出來，因為藝術無法與生活同步，還因為它是作家的產品，它給人的直覺就是藝術，這是不真實的。

當代對新聞的再現，還不能成為藝術，它還達不到藝術所要求的那種概括力。美國學者認為，詩首先受到挑戰，詩必須像新聞那樣，人人都能夠懂得，詩，不應只是藝術上的詩，所謂藝術上的詩，不過是埋藏的珍寶，是枯萎的記憶。詩要與新聞同步，因為詩是凝煉生活的藝術，詩最有可能概括新聞。

詩怎樣把新聞概括起來呢？新聞它自身是個封閉系統，不論是正在發生，或者已經發生，它都和觀眾無關，甚至戰爭，如果能成為新聞報道出來的詩，人們都覺得非常有趣，新聞把人與現實真正地放到一個無利害沖突的地位。

新聞，把它作為報道事件而吸引人的心靈，在當代，所謂“事件”，它的本質是什么呢？新聞去掉了一切人的情感色彩，例如，足球賽中，人們根本不管場上運動員的情緒如何，他們只關心他們的動作，事件就是動作，動作的實質就是角逐，從廣泛的意義上來說，當代新聞的最大特征就是再現角逐。

詩，顯然要以現代生活為對象，它無須過分光顧人的內心世界，畢加索的畫就具有新聞性質，一切姿態的、行為的、形象的東西都可稱之為新聞。新聞雖然是為人服務的，但新聞的發生，必須要有人的參加（不是指新聞的制作）人的活動被記者記錄、錄像，然后成為新聞。人觀看新聞，無須展現新聞人物的內心世界，因為人是先驗地體察到新聞人物的內心的。因為是人在欣賞人，所以把體驗的東西都去掉了。但是，去掉的內心世界，仍然能在歡樂的心靈里引起反饋，所謂新聞帶來的快感，就是給人一種想像中的體驗的快感。

但是新聞是紛繁的，新聞一旦成為陳舊的影像，成為一堆廢紙，這比什么都要惡心。這些過去的事其生命力那么短暫，是因為新聞的內在內容沒有被提煉出來，生命窒息在紛繁的事件之中，其生命自然是短暫的。

要概括事件，要分析事件的本質，要知道應該省略什么，這是詩的任務。詩比其他學科有更為崇高的任務，其它學科為怎樣區別于其它而標新立異，就要懂得各種曲徑，人煙稀少。詩，卻要調合矛盾，指出相同之處，尋找共同語言，唯有詩能使人理解。但目前的詩，還缺乏新聞的魅力，不僅要讓詩被人理解，而且還要讓人感到真實，感到詩像新聞那樣，省略掉了不少廢話。從新聞的角度，從詩的角度，從一個真實的角度來研究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