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毅夫
經濟學在我國哲學社會科學中屬于顯學,改革開放以后國內各大學傾力從西方引進現代經濟學,投入的力量最大、師資力量最強、每年招收培養的學生最多,相形之下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被邊緣化。本文論述構建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中國經濟學理論體系對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必要性,提出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來構建中國經濟學理論體系的兩種范式,并針對當前經濟學學科設置存在的問題提出改進建議。
任何經濟學理論都來自經濟學家對其所在國家經驗現象的觀察與總結,或為了解決其所在國家面臨的突出問題而提出。在總結經驗或為解決突出問題而提出理論時,必須從其所在國家成千上萬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變量中“抽象”出幾個變量以構建因果邏輯,“舍象”其余變量,被“舍象”的變量并非不存在,而是“存而不論”,成為理論成立的暗含前提,用控制論的術語來說,這些被“舍象”的變量就成為這個理論的“狀態變量”。換句話說,任何經濟學理論都有時代和社會屬性,都是被“內嵌”于這個理論所來自的國家和被提出時該國的發展階段,及其相應的產業、社會、制度、文化結構之中。
我最早思考需要構建中國自己的經濟學理論的問題是1988年,該年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次出現18.5%的高通貨膨脹。1987年我剛從美國芝加哥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回國,在美國學的理性預期宏觀經濟學理論主張用提高利率來抑制投資和消費需求以治理通貨膨脹。這種理論認為總需求減少了,通貨膨脹率自然會降下來,而且,只有好的投資項目能付得起高的利率,會被保留下來,壞的項目則會被淘汰,這樣也有利于資源的有效配置。然而,我國當時推行的是“治理整頓”,不動利率,而以行政手段砍投資、砍項目來壓低總需求和通貨膨脹率。從西方主流理論來看,這種行政手段難免因為信息的缺失而亂點鴛鴦譜,好的項目可能會被砍掉,壞的項目被保留,是錯誤的政策。但是,中國政府如果果真如此不理性,怎么能夠在1978年到1987年維持了9年平均每年9%的增長?在一個發展中國家,要實現一年9%的增長都不容易,何況是9年,在一個轉型中國家則是難上加難。從結果來看,中國政府必然很理性。經過仔細思考以后,我發現這是因為中國經濟的前提條件和美國這樣的發達國家不一樣。中國作為一個轉型中國家有大量的違反比較優勢、大規模的、關系到國防安全和國計民生的資本密集型國有企業,這些企業在開放競爭的市場中沒有自生能力,需要有低利率的補貼才能生存。如果政府為了治理通貨膨脹提高利率,這些企業虧損增加,但又不能讓其倒閉,為了其生存只能由財政給予補貼,財政補貼帶來財政赤字,政府只能靠增發貨幣來彌補財政赤字,結果又將是新一輪的通貨膨脹。發達國家可以用提高利率來治理通貨膨脹,是因為發達國家不存在大量需要用低利率來補貼但又不允許其倒閉的企業,所以條件不一樣,有效的治理措施也就不會一樣。
當發達國家條件變了,適用的理論也就隨之改變,所以,新的理論層出不窮,既然發達國家的理論不能做到“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有許多不同的條件,那么,如何能期望來自發達國家的理論在發展中國家“放諸四海而皆準”?而且,即使是今天的發達國家在還處于發展中國家階段時的條件和今天的發展中國家也不完全一樣,前者在工業革命以后產業技術一直處于世界的前沿,所以,也不能拿他們那時提出的理論和政策“依樣畫葫蘆”。因此,經濟學的理論在發展中國家要發揮“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功能,不能只靠“西天取經”。
中國的知識分子應該清醒地認識到,任何理論都是內嵌于產生這個理論的國家所處的發展階段的經濟基礎及其相應的上層建筑之中,不同發展程度國家的問題即使看起來相似,照搬發達國家盛行的理論來解決問題,也常因為理論所內嵌的暗含前提在發展中國家不存在或是有差異,而發生“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的問題。
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來構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經濟學理論體系有兩種可能的范式:一種是我國大學和研究機構里的政治經濟學教研工作者所采用的方法,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吸收現代經濟學的一些成果,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來研究中國的經濟現象和問題,以提出有別于西方主流的新的理論體系;另一種是像我近些年提倡的新結構經濟學那樣,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和視角,借鑒現代經濟學的分析方式來研究中國的現象和問題,以提出新的理論體系。
這兩種范式有兩個共同點:以中國的經濟現象和問題為研究對象、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
首先,新的理論來自對新現象的總結和為解決新的突出問題而提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經濟學理論一定來自對中國經濟現象和中國問題的研究,這樣提出的理論創新才能內嵌于中國的經濟、社會、文化結構之中,也才能在我國的經濟社會發展中實現“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功能的統一。
其次,馬克思提出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世界觀、認識論和方法論的核心。辯證唯物主義認為存在決定意識,意識反作用于存在;歷史唯物主義是辯證唯物主義在人類社會發展上的運用,闡明了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指出不同發展程度的國家由于生產力水平不同,生產關系和適宜的軟硬基礎設施也不同,因此,即使面臨的問題相同,例如,如何創新技術,如何升級產業,所需要的政策措施和制度環境也會不一樣。只有緊緊把握住馬克思主義的這一核心觀點,才不會誤把發達國家處于其發展階段和結構特性的理論當作“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在根據自己國家的現象和問題來構建理論時,也才會有意識地去深入考察理解自己國家的發展階段,社會、經濟、文化結構的特性和這些特性對經濟運行的意義;提出的理論才能夠不僅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而且,也才能在解決我國的問題上實現“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功能的統一。
反之,如果不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即使研究的是中國現象,構建的理論也不能真正揭示中國經濟現象的本質,解釋其“道理、學理、哲理”。例如,中國改革開放這40多年來在經濟發展上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績,國外主流雜志上有不少研究,發表的文章有復雜的數學模型,也有中國的經驗數據的檢驗,但是多數發現則是采用西方主流的產權理論的觀點,把中國改革開放在經濟發展上的成功歸功于私有化、市場化。從表面上來看這樣的觀點似乎有理,在1978年開始改革開放時,我國80%的GDP是國有企業創造的并按計劃來配置資源,現在只剩下25%左右,其他75%是民營企業在市場競爭中創造的。國外盛行的產權理論認為私營企業比國有企業有效率,新自由主義則認為市場比計劃有效率,按此觀點可以寫成嚴謹的數理模型來解釋我國轉型的成功是由于把按計劃配置沒有效率的國有企業掌握的大量資源由市場競爭重新配置到有效率的民營企業所取得的成果;這種理論還認為我國現存的不少問題如腐敗和收入分配不公則是由于還沒有完全私有化、市場化,沒有效率的國有企業仍由政府給予保護補貼,由此帶來的干預扭曲所導致的結果。這樣的文章似乎很有說服力,可以在國際最有影響的雜志上發表。但是這樣的文章如果真正揭示了我國改革開放取得經濟穩定和快速發展的道理和學理,那么,蘇聯、東歐在轉型前和我國一樣所有的企業都是國有企業,他們的企業都已經私有化了,經濟也完全市場化了,按照上述理論蘇聯和東歐轉型后應該發展得比我國好,可是,他們卻遭遇了經濟崩潰、停滯、危機不斷,我國則穩定、快速發展;而且,困擾我國的腐敗和收入分配問題他們也都有,并且,普遍比我國嚴重。同時,上述理論若真的揭示了我國轉型成功的道理、學理,我國國有企業在國民經濟中不僅比重要下降,產值的絕對量也應該下降,但是,實際上國有企業的比重雖然和改革開放開始時比下降了不少,絕對量卻增加了10倍。所以,我國轉型成功的道理不在于政府的功能被市場取代,資源從沒有效率的國有企業配置到有效率的民營企業。
要揭示我國作為一個發展中、轉型中國家經濟現象背后的“道理、學理、哲理”,要解決我國的經濟問題,只有堅持馬克思主義的視角才會認識到不同發展階段國家的結構的內生性和轉型中國家存在的各種扭曲的內生性,以及這種內生性對發展、轉型和經濟運行的影響,基于這種馬克思主義的認識才能真正把握現象的本質。以上述我國轉型成功為例來說明,由于我國采取了務實的漸進雙軌轉型,原來的許多大型國有企業關系到國防安全和國計民生,在轉型期給予必要的保護補貼,同時放開符合我國比較優勢的勞動密集產業的準入并因勢利導其發展,所以,我國的經濟才不僅維持了穩定而且取得快速發展。在這個過程中符合比較優勢的民營經濟發展得更快速,并且,隨著經濟的發展,對道路、交通、通信、電力等基礎設施的需求增加,政府不斷經由相關的國有企業投入資源增加供給給予滿足。同時,我國國力加強,政府也更有能力投資關系國計民生和國防安全的產業,所以,我國的國有企業也同樣在發展,雖然速度慢于民營企業。
這兩種范式的不同點是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方法來分析和論述還是借鑒現代主流的新古典方法來分析和論述。傳統上前者側重于生產關系的分析,有利于論述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對經濟運行的研究則較少。后者側重于以理性人的視角來分析,有利于研究經濟運行的規律,但忽視了不同發展程度國家結構差異的內生性和其對經濟運行的影響。前者可以吸收現代經濟學的成果,充實經濟發展、轉型和運行規律的研究。后者可從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視角出發,從每一時點的要素稟賦及其結構這一物質存在作為切入點,來分析不同發展階段的決定國家生產力水平的產業結構、技術結構的內生差異,進而分析這種內生差異下不同發展程度國家的勞動分配、生產關系,以及作為上層建筑的各種合適制度安排和經濟運行的規律。主流的新古典經濟學缺乏歷史唯物主義的視角,把存在于發達國家的產業、制度、文化、意識形態等結構作為唯一的結構,運用在發展中國家時,把發展中國家的各種問題都映射到發達國家的結構平面來分析,只要和發達國家所擁有的不同則被認為是扭曲,形象地說現在主流的新古典經濟學是一個二維的經濟學。新結構經濟學秉承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世界觀、認識論和方法論,是一個三維的經濟學,認為不同發展程度的國家有其不同的要素稟賦、產業、制度等結構平面。從一個生產力水平低的平面向生產力水平高的平面的升級屬于發展的問題,從一個有扭曲的平面向沒有扭曲的平面的轉變屬于轉型的問題。新結構經濟學的轉型和傳統的新古典經濟學的轉型目標不同,前者以轉型到和各自發展水平相適應的制度安排為目標,后者以轉型到發達國家的制度安排為目標。另外,不同平面的經濟運行規律在有共性的同時也有其各自在不同結構下的特征,例如,經濟要發展需要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這在任何發展階段的國家都是共同的,但是,到底是應該自主研發還是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等對不同發展程度的國家是不同的。
學科設置和學科體系發展密切相關,目前我國經濟學的學科設置存在三個方面的問題,極不適應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構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經濟學理論體系的時代需要。
首先,教育部公布的學科目錄有14個門類,經濟學是其中的一個。經濟學門類則分為理論經濟學和應用經濟學兩個一級學科。這個設置方式意味著理論經濟學的作用在于認識世界,可以不涉及如何運用于改造世界;應用經濟學的作用在于改造世界,不用在認識世界上做出努力。這樣的設置方式完全違背了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所主張的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是兩個不可割裂的過程的看法。認識世界的目的是改造世界,而改造世界的前提則建立在對客觀世界發展規律的認識之上,并且,從改造世界的實踐中不斷提升對世界發展規律的認識。其實,在教育部公布的14個學科門類當中,只有經濟學門類把理論和應用分別設立為一級學科。
其次,經濟學的二級學科設置共有16個,其中政治經濟學作為理論經濟學的二級學科和國民經濟學作為應用經濟學的二級學科,只有這兩個二級學科還保留了馬克思主義的內涵和特色,僅占16個二級學科中的1/8。這一設置使得各大學在經濟學學科的資源配置和人才培養上將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邊緣化。而且,在其他14個二級學科中,只要外國沒有這樣的專業設置,我國也就沒有這樣的二級學科設置,以致有些對我國的經濟社會發展至關重要的領域沒有被列入二級學科。最為明顯的就是我國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發展經濟學對我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在理論經濟學或應用經濟學這兩個一級學科中都沒有把發展經濟學設為二級學科。在我國經濟學學科設置中亟須重新確立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并且根據我國社會經濟發展的需要重新思考經濟學一級學科和二級學科的設置。
最后,是教材體系問題。我國現在各大學經濟學學科所用教材基本上不是翻譯自英文原版,就是根據英文原版來編寫,介紹的是總結于英國、美國等發達國家的社會經濟現象或為解決其突出問題而提出,并內嵌于其經濟、社會、文化、意識形態的主流理論。這樣的理論忽視了不同發展程度國家結構的差異性、內生性,以及存在的各種扭曲的內生性,在發展中國家作為批判的武器很有力,但是作為改造世界的武器則經常蒼白無力。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指出:“學科體系同教材體系密不可分。學科體系建設上不去,教材體系就上不去;反過來,教材體系上不去,學科體系就沒有后勁。”我國當前經濟學的教材體系很不利于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經濟學理論體系的建設。
學科設置是指揮棒,各大學的師資、學生和資源按照學科設置來配置,目前具有馬克思主義指導地位的政治經濟學和國民經濟學只是16個二級學科當中的2個,要招聘老師、培養學生都很難。要建設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中國經濟學理論體系,亟須改變當前經濟學的學科設置。為此,建議在經濟學這一學科門類設置三個一級學科:政治經濟學、新結構經濟學和西方經濟學,在三個一級學科之下再根據我國社會經濟發展的需要設置若干二級學科。這三個一級學科中,前兩者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來總結中國的經驗,進行理論創新,并以此來編寫教材,培養學生;后者仍然沿襲現在西方的主流經濟學理論體系。三個一級學科的設置有利于立足中國、借鑒國外,有利于相互之間以其理論體系“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來競爭影響力和話語權,有利于“在指導思想、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經濟學理論體系的建設和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