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處輝 谷莎
社會學自誕生之時,就已經把如何重建社會秩序確定為其理論追求的一個中心議題。產生于西方的社會學理論是在西方社會出現諸多矛盾的現實基礎上建構起來的,是以西方社會的社會事實為研究對象來解決西方社會的現代性問題以重建社會秩序的。當西方社會學理論被引入中國以后,中國學者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是西方社會學的學科思維與中國本土文化的匯通。從中國幾千年的社會思想中提取文化基因已成為迫切的理論訴求,從社會學視角對中國歷史思想文化的學術挖掘成為實現中國社會學理論創新的可借鑒途徑。
在中國傳統社會中,“歷”和“史”是分別代表兩個不同類目的學問。我們今日所講的“歷史”一詞是近代以后從日本借鑒來的。“歷史”是指時間維度中已發生的社會活動或對已發生社會實踐活動的記錄。歷史的書寫者對已發生的社會實踐活動依照史學家的視角做出是否重要的判斷,擇取他們視野下的有意義事件并按照時間順序做真實可靠的記錄,而未被記錄下來的已發生的有意義的社會事實,則需要歷史研究者在相關的物質與非物質遺存中尋找蛛絲馬跡以做出推斷。中國的社會學者做研究時將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對現代社會的研究,歷史感太弱。在現實社會中做社會調查所看到的社會樣貌如同醫生在醫院看CT一樣,看到的是一個橫斷層;當需要解讀具體問題的時候,如果沒有同過往歷史相聯系則解釋不清楚。這也是“歷史”在現代社會學研究中的意義所在。
“文化”(Culture)概念也不是由中國產生的,但中國傳統社會有“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表述。西方社會的“culture”一詞原意是馴化、培訓、培養、培育,中國近代以來將此概念解讀為“文化”是較為貼切的。可以說,文化的過程是人類所獨有的、與人類的發展相伴隨的必然的活動,是一個不斷地培訓、馴化以促進人類社會進步的過程,或者說是維護社會秩序之邏輯的形成與完善的過程。文化可分為器物文化、制度文化、意識/思想文化。器物文化是人們對某種問題的認識的結果。為了使有些規則被長期執行,就需要將其定為制度,即以成文或不成文的形式將其規定下來,以成文的為代表,使其具有強制性。將規則常態化、文本化或長期化的過程,就是制度化。任何制度背后都要傳達愛誰和恨誰、鼓勵什么和抵制什么的觀念,實質是以法規的形式將怎么配置資源落實下來,我們稱其為制度文化。思想文化是器物文化、制度文化的理念支撐,核心是一套代表有社會話語權階級之利益的社會價值觀念,即判定事物是非曲直的標準。
中國傳統社會有“思”的表述、“想”的表述,卻很少有“思想”的表述。“思想”是一個動詞,是人們思維活動的過程,我們可將活動過程產生的結果稱為對事物的認識。思想最終要落實到器物上、制度上,即器物文化背后反映的是思想理念,制度文化背后反映的也是思想理念,而思想的核心就是一套社會價值觀。任何社會價值觀背后都是利益的體現,都受到持有該社會價值觀的群體或個體的利益的驅動,最終考慮的是該群體或個體自身的核心利益是否會受損的問題。利益又可被劃分為不同的維度,包括物質利益和精神利益、短期利益和長期利益、群體利益和個體利益等。
“歷史”“文化”“思想”這三個概念是連在一起的一個問題密不可分的三個維度,不應該講“分”,應該多講“合”,否則做研究就會出現偏頗。在此前提之下,器物、制度這些文化現象的背后是思想文化。思想(或認識、觀念)是文化的核心,而思想的核心是價值觀,這一點又和哲學連在了一起。我們在研究歷史社會學、文化社會學、中國社會思想史的時候,離不開對價值論的討論,即離不開對事情是非曲直的判斷,而這種價值觀的產生是人們在長期生產、生活實踐中形成的,是有話語權的階級或階層依照一定邏輯規定的,同時也是必須對普羅大眾的社會生活秩序維持有益的。
史學家以歷史現象為研究對象時,突出的特點就是要詳實地占據史料,但史學研究需要有服務對象和研究目的,因此必須有理論、理念作支撐。從社會科學的學科視角來看,史學家可以從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等不同學科角度研究歷史。過去史學家以治亂興衰為研究核心以達到為政治服務的目的,就是現代學科意義上的政治學研究。研究現實的政治是政治學,研究過去的政治就是政治史,如此說來,在有學科分際之后,從不同的學科角度既可以將歷史視為政治史,也可以將其視為經濟史、社會史、法律史等。
歷史社會學的研究離不開對社會思想、社會價值的訴求。當對歷史的研究由對歷史現象的闡釋上升到理論抽象程度時,就成為思想史的研究;而在社會學視角下提煉出中國歷史現象中的社會學理論因素,實質就是中國社會思想史研究所具有的理論關懷。社會思想的核心是社會價值觀,因此,從社會學的視角研究歷史中社會現象發生、發展的邏輯時,將歷史現象中所體現的社會價值觀作為研究的落腳點,是體現社會學研究特色的最為合適的路徑選擇。歷史社會學的研究應該和社會思想史的研究聯系起來,在解釋清楚社會現象為何的基礎上,進一步探究現象背后所代表的價值趨向、反映的社會理念。
對任何社會現象的研究,都要看到它背后所反映的意義和社會價值觀,而意義和社會價值觀的發掘又常常是通過在時間維度下的前后比較、空間維度下的不同區域比較得來的。通過比較同一時期的不同國家或不同時期的同一國家實施的制度,可探究它們之間存在何種差異。存在差異一定有原因,原因即在于其各自代表某種社會價值觀,或者代表某種利益。例如,中國傳統社會有被稱為不可赦的“十惡”法律條規中,沒有一則涉及“瀆神”,而在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之前西方社會最大的惡就是“瀆神”,這顯示中西方在確定罪惡事件時的標準是不一樣的。在中國社會,沒有瀆神罪,這是與西方社會極為不同的地方。
通過比較不同的制度設定、制度安排,可發現它們背后所代表的不同的思想意涵,這是歷史社會學應該關注的問題。歷史社會學就是通過研究歷史事件,從其中的行動、制度中找到其背后隱藏或體現的社會價值觀。社會學家對歷史現象的研究更常用的方式是借助史學家的考據成果來探究他們沒有從中發現的社會學命題。我們做研究要證明什么?要證偽什么?要證明的是研究者獨立提出的觀點,證偽的是別人提出的不適當的觀點。通過材料證明別人提出的觀點是不對或不準確的,或者用別人沒用過的材料證明一個他們沒看到但是我們看到的觀點,即證實自己的觀點,都是創新。這是對歷史社會學研究在基本方法論上的認識。
研究歷史現象中體現的中國人的社會價值觀,探究中國人建構社會秩序以及整合社會的邏輯,是中國社會思想史研究的主要內容之一。歷史社會學以所有已發生的事情或已成為既定事實的歷史現象為研究對象,導致其研究范圍過于龐大。我們可以通過選取一個社會學的觀念、觀點,找到合適的視角來研究某一歷史現象,并從中提取社會學的理論要素。借助社會學視角將對歷史現象的研究做成社會學研究而非史學研究并非易事。史學家鄭天挺先生提出做史學研究應該“求真、求用”,將此原則移用到社會學研究中同樣適用。
文化社會學作為社會學的分支學科之一,在西方社會19世紀末20世紀初確立并得到發展,至20世紀七八十年代從“批判”走向新的“綜合”發展時期,進入了現代文化社會學時期,這與西方社會學理論的學術發展階段相關聯。社會學家的理論關懷經過了由推進社會生活理性化到理性意識的極大發展,再到對理性壓抑感性的反叛與反思的歷程。20世紀80年代以后,西方社會學界對傳統理論的反思,在新的社會形態基礎上出現的各種新思潮,以及各種思潮在經歷重構之后發生的一系列理論轉向,包括社會學理論的文化轉向,就是對這個問題的回應。
反思性是當代以歐洲社會學理論為代表的西方社會學理論的特色之一。一方面,社會學家需要反思社會學理論自身邏輯方法的合理性,以及社會學理論與方法是否有助于揭示實踐活動。也就是說,社會學家必須在梳理清楚現有社會學理論系譜的基礎上應用理論解釋現實社會,避免陷入對理論零碎、“去脈絡化”地使用導致的理論對現實隔靴搔癢式的解釋所產生的牽強附會感,也避免陷入以“本地”對“西方”的教條主義批判。另一方面,社會學家必須反思一些社會學理論形成的前提性條件和限制性因素以發現隱藏于其中的自我利益,從而真正觸碰更深一層的社會學含義,使社會學有在本土社會中“生根”“發芽”的可能。
中國自建立現代國家以后,便在不同時期面臨著不同的現代性問題。當代中國社會的現代性問題已經逐步從物質匱乏所帶來的人民生活水平相對較低,轉變為物質相對豐裕卻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導致的人民對更高生活質量的追求。如何促進社會均衡發展以實現“人”的全面發展問題已經提上重要議程。現代人在物質較為豐盈的情況下反而更趨于急功近利,因得不到滿足的欲望與不斷膨脹的欲望之間的張力,反而倍感焦慮、壓抑,由此引發了現代社會誠信危機凸顯、人際關系緊張等諸多問題。解決出現在“人”身上的問題的迫切性,是文化社會學日益被重視的主要原因。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文化基因與現代社會環境中孕育的新的文化樣態融合所產生的新的文化形態,是理解現代人的重要理論根源,也是形成能夠更好地解釋中國社會的本土化理論的“前提性條件和限制性因素”。而新的文化形態主要還得從文化的三種類型中挖掘,即從中國本土的器物文化、制度文化與思想文化中挖掘。
器物文化中最為核心的內容是器物中所承載的中國人的社會價值觀,即器物背后是社會理念的表達。傳統社會中的器物具有層級性。人們在社會生活中,通過對器物本身或器物的使用做層級性規定,彰顯與器物相關的社會成員的層級性身份地位,將社會固有的層級序列內化于社會生產、生活實踐中。現代中國的民間社會,人們的思想意識中依然有將器物分成層級的習慣,這點較西方社會更甚。對制度文化的理解同樣需要挖掘其背后的社會價值理念。中國傳統社會為什么要實行宗法制?中國民間社會為什么會實施諸子均分制?宗法制與諸子均分制是在中國傳統社會平行并存的分別代表統治者階層與被統治者階層的兩套資源配置制度,共同維系著中國傳統社會秩序的穩定、和諧。宗法制的核心是嫡長子繼承制,通過規定貴族內部成員的等級地位以實現權位、財產等資源的配置,穩定貴族階級的內部運行秩序。中國民間社會家產分配實行的諸子均分制則認為家產應該平均分給家里的幾個兒子。無論是古代皇家的嫡長子繼承制,還是民間的諸子均分制,背后都有某種特定的社會價值理念,即兩種并行不悖的資源配置方式背后是國家治理理念與社會治理理念,最終目的是維護社會生活秩序的穩定。
從器物、制度中提取孕育于中國傳統社會的文化基因是研究中國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項任務。通過探究器物、制度中所體現的引導中國傳統社會民眾思想行為以及社會運行的核心價值觀念,對比現代社會民眾的心態與現代社會的運行方式,探究出那些不曾斷裂的聯結傳統與現代的文化因子,是描摹現代文化形態這一龐大工程的核心工作之一。中國傳統文化中豐富的思想資源也因此成為理解現代化進程中所遇到的現代性問題的重要理論支撐。
中國社會學在社會調查研究、社會學理論建構、社會學研究方法突破等方面的探索,都需要將中國幾千年的文化、思想發展史作為深入研究的底蘊。現階段,歷史社會學、文化社會學、中國社會思想史這三個中國社會學分支學科都應將對社會價值觀的追求作為貫穿其研究全過程的主線。探究中國社會價值觀的理論旨趣因此成為歷史社會學、文化社會學、中國社會思想史研究之間相互交融、借鑒的和合性基礎,也成為社會學家從歷史、文化、思想三個維度著手解讀中國社會事實、發展中國社會學理論的邏輯起點與研究落腳點。
歷史維度是社會學研究中必不可少的維度。任何事物的發生與發展都有其歷史根源,沒有什么事物是沒有緣由而憑空出現的,這就是所謂“因果律”的核心意涵。因此,社會學家研究社會現象,應該將歷史維度視為研究的基礎,而追溯歷史的目的是解讀社會事實以挖掘社會事實背后的社會價值觀。這應當是歷史社會學、文化社會學與中國社會思想史研究的共同使命。
社會價值觀在長時段中變與不變的辯證發展規律,是社會學研究需要著重關注的問題。社會學的歷史、文化、思想研究的共同目的是對社會價值觀的探究,包括發掘:哪些社會價值觀在不同歷史時期發生了變化、變化的過程如何、原因是什么?哪些社會價值觀在不同歷史時期長久沒有發生變化,其不變的原因又是什么?等等。社會價值觀的核心是利益,我們在探究社會價值觀變與不變問題時,需要關注其背后的群體利益。作為判別“是非曲直”的社會價值觀問題背后,其實是不同利益群體的利害關系問題。社會學家研究社會現象時,應該看到現象背后的社會價值觀所代表的利害所在。我們從歷史維度探究中國文化、中國社會思想中蘊含的社會價值觀,需要探析其中的社會規則到底對誰有利。總之,歷史社會學、文化社會學與中國社會思想史研究的共同使命是研究中國社會價值觀的生成及其發展與不發展問題,并探究其背后隱藏的利益問題。社會價值觀問題是復雜的,而其背后的利害關系問題更復雜。
社會學研究中的歷史社會學、文化社會學與社會思想史研究的視角,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第一,站在整體社會的角度,即縱向綜合考察社會運行、社會建設問題;第二,相對而言,是站在民眾的角度,即站在大多數人的立場思考問題。把握好這兩個方面,做研究不會有方向性錯誤。社會學者需要分辨各個利益主體是否在合理的既定規則規范下對有限資源進行占取與享用。當判定其對于整體的社會生活秩序運行邏輯是否具有合理性時,需要站在社會大多數的立場看待利益分配問題,以避免因社會弱勢群體利益得不到保障而損害整體社會運行。
社會學視角下對歷史的研究、對文化的研究,核心實質是對社會思想史的研究。社會思想的核心就是社會價值觀,社會價值觀要體現于社會的器物、制度中去。我們發掘器物、制度中體現的社會價值觀的趨度和趨向,是為了辨別其對整體社會秩序的建構、運行有利還是有害,特別是其對社會大多數人有利還是有害,這是社會思想史研究的重心,也應該是歷史社會學和文化社會學研究的重心。對作為歷史資源的文化、思想的挖掘,是為了將其進行創造性轉換和創新性發展,最終實現傳統與現代的內在邏輯聯結,從而解決現代社會中所面臨的現代性問題,進而推進中國社會學理論建設和話語體系建設,是當下中國社會學理論研究中亟須加強的。